这件事远比大冒险的第一次叙述还要更早。
它甚至早找徐浩之需要进行思考,才能终于确定将其安放在时间点上的哪一处。
而比起哭泣本身,先一步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是某个画面:
那是他们的幼儿园,那里楼下有个装了话题的院子,有棵高大的龙眼树一到季节就掉下果实。
记忆中的时间点还未到落果时,只有树上的花正在吸引吵闹的蜜蜂。
当时的徐浩之就站在树后,视野的一角有个不算大的沙坑,平日里的午后,幼儿园的孩子们都会来这里游玩。
——桃白业在那个沙坑前头。
徐浩之看见她蹲在那里,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是个午后,他们理应进入午休时间,而徐浩之迟迟没有看到桃白业的身影。
所以,他来找她了:他还以为她是对课间的游戏念念不忘,却在靠近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了风中隐约的声音,细碎到近乎虚无——
桃白业、在哭。
那是极端压抑的啜泣,风一吹便支离破碎。
但它却像是雷电一样贯穿过他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荆棘勒住他的脖颈,这刹那,他甚至无法呼吸,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看见它轻微地颤抖。
徐浩之不是没有见人哭过——在幼儿园里总会有那样的爱哭鬼在——可他却总是下意识认为,眼泪不属于桃白业。
这个女孩儿太过激烈,她的火焰似乎能将那些液体彻底蒸发;因而此时此刻的啜泣,让他萌生了不顾一切上前的念头。
然而——
桃白业并不想要人安慰。
她可以在别的地方哭泣,哪怕这所幼儿园的老师再不负责任,也不会将哭泣的孩子置之不理。
但她却在这里,压抑着声音,小小的身子颤抖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要靠近”的气息,她……
并不想被人知道。
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安慰。
甚至不愿意这哭声传抵他身边的龙眼树。
她所希望的,只是一场宣泄而已。
所以徐浩之没有上前:他或许没想那么深,却也本能地意识到这绝非打扰她的好时机。
直到桃白业停下哭泣、抹走眼泪,他都没有发声。
他想了想,悄然离开了院子,又喊着她的名字向这里走来。
“桃子!”
“哇!”女孩儿显然被吓到了,“浩之?”
“你在这里干什么?”徐浩之假装没有看到她红肿的眼睛,“一直找你呢!”
“我什么事也没在做。”而桃白业这样回答了,“只是想在这里呆一会儿而已。”
“这样啊。”于是徐浩之也就照单全收了她的借口,“我们回去吧?”
“嗯。”
于是他们一起返回。
先前所发生的事就犹如烈日下的雾气。
徐浩之亦把它封存,一直藏到了心底最深处,直到此时——那些沉甸甸地压在记忆盒子上的东西,才被慢慢移除。
他紧紧回握了女孩儿握上来的手,好似要用这样的举动来温暖他们的掌心。
“没事的。”他说道,努力将话语维持在平稳的状态下,“我们……会没事的。”
不止是告诉她,也要将这句话告诉他自己,否则他同样会被不安吞没。
而且他显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觉得的人。
黑暗中,另一只手忽地握上他们的手——是洪梦昊。
“会没事的。”她说,“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三人里的最年长者声音平稳,徐浩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黑暗中,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只知道她的手同样很稳,一点儿也没有先前那股子惊慌劲儿。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洪梦昊,她正对自己说着和他一样的事:
要先冷静下来,不要被恐慌吞没;要对身边的人也这样说,他们相互支撑,才不至于在这暗中崩溃。
但她比他想得更深了一层,她想:得做些什么。
如果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所以他们必须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眼下的徐浩之和桃白业都还没意识到这点,作为最年长的,她觉得自己必须带头迈出这一步才行。
洪梦昊在心底为自己加油鼓劲。
尚且年幼的她这会儿终于有了身为“年长者”的自觉,她在暗中冲自己点了点头。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她问道,“还是像刚刚建议的那样一间间找过去?”
徐浩之和桃白业都惊讶地向她看来,桃白业更是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不觉得要谨慎了?”她问。
“还是觉得。”洪梦昊回答道,“但是……喏,对方都已经开始示威了。”
唔,她是这样理解的吗?徐浩之想。
的确用示威可以多少解释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最重要的是,那示威让洪梦昊把恐惧转化为了动力。
“原来如此……”桃白业哼哼着,“谨慎地探索是吗?”
“嗯。”
徐浩之因她们两人的意见终于统合了起来而略微松了口气。
争吵不休的同伴可是他这会儿最不想要的。
而经过这一圈对话,他也基本上冷静了下来,其他人也一样。
“回到原本的话题上来吧。”他说,“我们接下来……?”
“我有点想法。”洪梦昊说,“我们去三楼。”
“为什么?”桃白业吃惊地看着他。
“是想去办公室吗?”徐浩之倒是反应过来了。
“对。”洪梦昊点点头。
尽管这栋教学楼里,各层的格局差不了多少,但三楼有个明显不同于其它地方的设施。
那就是办公室,这是他们在先前调查中,最先留意到的地方。
这间学校不算大,一间办公室就足以容纳所有教师,三楼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足有两间教室那么大,从各种意义上来所,很难忽略它。
“之前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洪梦昊思索着,“也许有什么遗漏的呢?”
毕竟那是三楼尽头。
等他们走到那里,疲惫已经侵蚀了他们。
而第二次去时,情绪列表上还要多出一个“恐慌”——这时再说他们“走马观花”就未免有些不太恰当了。
因为当时办公室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三个绝望的孩子可以说是将那里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自然什么也没有找到,铁一样的现实重重砸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现在想想——当他们手忙脚乱地找寻出口时,屋子大概在发笑吧?
“你觉得我们漏掉了什么吗?”桃白业皱着眉,“在那种翻箱倒柜的情况下?”
“我、我不是说我们那时没有尽力。”洪梦昊迟疑了一下,“但当时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出口上,不是吗?”
“的确。”徐浩之点头赞同——当时的他们巴不得房间的哪个角落突然冒出个逃生的兔子洞。
“而且当时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换个角度,也许能看出什么问题呢。”洪梦昊继续说道。
因为办公室是这个建筑物的所有房间里,最不一样的一个。
桃白业抿了抿唇,她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去看看吧。”
——她或许并不真的认为办公室里会有什么,但既然其他人那样说,她决定跟从集体的意见。
以她平日里的性子来说,这足以说明她没有更好的方法,一直和她针锋相对、认为不该去探索的洪梦昊都那样说了,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们三人开始再度向着教学楼顶层攀登。
灰与黑的巨蛇又一次将他们笼罩,寂静与回声也同样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先前让他们陷入巨大恐慌的声音此时此刻已消失无踪,它好似一场白日梦,来了又去,什么也没有剩下。
“哒”、“哒”的脚步声徘徊在死寂的楼层,三人默契地没有说话,三双耳朵竖起聆听着四周的动静。
徐浩之走在队伍最前头,桃白业紧紧地跟随着他,而洪梦昊成了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一抬眼就能看到身前两人仿佛被黑暗吞没的身影。
走在最前面的男孩踏上了三楼走廊的地板。
他那一下似乎踩得特别重,声响犹如他心底的某种决心;但这或许也是洪梦昊因同样理由诞生的某种错觉,因为她也已下定决心。
桃白业紧接着一个小跳跃至他身边,一双杏眼四下张望着。
“和之前一样啊。”她评价道,“什么都没有改变。”
“现在已经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洪梦昊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徐浩之的声音里也带着苦笑,“至少……至少之前没有声音的时候,我们是安全的,对吧?”
“可是,声音突然消失也是够吓人的。”桃白业小声嘀咕着。
没有什么是不奇怪的。
只要他们还在这个屋子里,所有一切在他们看来就都散发着怪诞的气息。
几人因这个认知而陷入短暂的沉默,徐浩之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手电筒。
洪梦昊忽地加快脚步,走到了他身前。
“把手电给我吧。”她说道,“我走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