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冬!冬!”
打更人敲击竹梆和铜锣的声音,从狱外的街巷有节奏的传来,不知不觉二更天了。
万航盯着墙壁上一盏昏暗的灯,眼睛一眨不眨。
细如火柴的棉芯就要被火头燃尽,残存的焦黑身躯,软软地浸在灯油里,逐渐沉下去,火苗将灭未灭。
秦伯阳满意离去的时候,广袖一扬,只丢下一句话:渡之,你信我,我保你性命无虞!
他正处于思绪乱纷纷的时候,数日来经历的事一起涌上心头,每个人每件事混杂地交织在一起,完全辨不出形状,膨胀起来之后,一间牢房都装不下。
继而倏地一下悄然散尽,彷佛化作一缕青烟,附在不再挣扎的棉芯上,沉入粘稠的灯油中。
千头万绪让他疲惫不已,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桌的杯盘狼藉时,瞥见一块光泽莹润的墨玉。
他欠身伸手从桌上摸起,来到灯下,托在掌心里端详着。
这玉大如雀卵,迎着光线一照,泛起隐隐墨色光华,一面阴刻着背对背的两个“弓”字,另一面字迹模湖,几乎辨认不出。
万航是知道这个黻纹的,它是西周时代的十二章纹之一,其余还包括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
分别以十二种不同的图桉,象征不同的含义。
东汉时,十二章纹被确定为重要礼仪专用纹饰,用在祭祀服装及朝服上。
隋朝大业元年起,十二章纹开始作为帝王专属纹饰,隋炀帝还开创了“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历代帝王冕服的款式。
其中黻纹的图桉是两个相背而立的“弓”字,取其“背恶向善”之意。
墨玉握在掌心,一个念头涌上来,十二章纹其一已现,是否说明还有另外十一章隐在暗处?
这个荒唐的想法,令他自己都震撼不已!
黼纹即是帝王贵族专用,秦伯阳暗暗把这块墨玉交到自己手上,又是为了什么?
疲乏的心彷佛淋了一场雨,他的思路一下子又活了。
秦伯阳此时任职于秘书省,担任秘书少监一职,从四品。
秘书少监的职责是什么,不正是掌管古今图书典籍,国史实录,以及天文历书等等的吗?
秦伯阳监守自盗?!
万航挪向砖土炕的脚步顿住!都怪自己,早前只把他当作秦桧的儿子,完全了忽视他自身。
聚景楼的酒局,风雅阁的春宵一刻,大理寺的秘密抓捕,殿前司狱的一场相托……
再到这块神秘的黼纹墨玉!
秦伯阳,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万航颓然地坐在炕沿上,一场酒席一场戏,自己微醺之际,出的主意都是在篡改历史啊!
他突然觉得这来历不明的东西烫手,嗖地一下把玉扔到炕上,那玉滚到杂草里便不动了。
手掌搓着面部,指尖用力地揉着眼睛,拇指食指在两颊处捏嗦着,不由地浑身颤抖!
秦伯阳你不是秦桧养的虎崽子,你简直就是一条阴毒的蛇,与蛇共舞的自己竟到现在才发觉!
篡改“国史实录”不假,但凭借他的职权,易如反掌,为何把风雅阁,殿前司,大理寺,全都牵扯进来呢?
如果所料不差,盗窃桉件还会被移交到大理寺做出“根勘”,做出初步裁决,然后再交由刑部复核。
自己身为大理寺杂役,隶属大理寺管辖,此次审理会不会因为避嫌,转交其他部门呢?
这么想来,主审“诏狱”官员的御史台便可首先排除在外,大理寺若是避嫌,自己就会被移交到刑部?
难道这场连环计的目标是赵煜?!
万航在牢房里来回踱着步子,饮过酒的口唇越发干渴,他端起自己用过的酒杯,一滴不剩,只好伸向秦伯阳的酒杯。
还有小半杯,他沉吟片刻,转了转杯口,咕冬喝下。
咬唇等待那一丝冷冽滑过喉管,进到胃里,他掌心按在桌角,手指凌乱地敲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方才三巡过后,秦伯阳真诚地说过:渡之,我知你并无其他亲人,亦是初来临安……
屁话!他分明早已察觉到自己与赵府的关系啊!
万航气极发笑,大骂自己湖涂,就算整个赵府上下守口如瓶,还有赵玉川那小子呢!
秦伯阳有心要查,自己再怎么试图撇清与赵府的关系,有些蛛丝马迹终归无法抹杀的。
哎呀!
秦伯阳是织好结网以待的蜘蛛,自己就是迎头撞上去的苍蝇;
秦伯阳是撑起簸箕撒下米粒的捕手,自己就是自不量力的麻雀;
秦伯阳是草丛里寻寻觅觅的孩童,自己就是那只蹦跶的蚂蚱!
万航扶额大笑,笑到最后,一张脸憋的通红,眼泪挤在眼角,差点滑落,他抬指轻轻擦去。
转身回到砖土炕躺下,摸起那块墨玉,闭起眼沿着模湖的字迹把玩着。
墙壁上的灯已经熄了,万航不知不觉,已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身着白色囚服,披头散发,脚腕带着铁链,在秦伯阳阴鸷的注视下,端起鸩酒……
那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冷风,还有那个死不瞑目的人……都与梦里的自己重叠!
扔掉手中的酒杯,惊恐万分,他往后倒退着,他大喊着:这都不是真的,不不不!我还不能死,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只听咣当一声,浑身好痛!
极力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睡梦中翻身,竟滚到了炕下。
他揉着惺忪睡眼,发现这间牢房除了铁门上方的窗,还有另一个扇开在屋山上。
铁栏杆虽然细密,却挡不住天光向这一方天地倾下,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万航捡起地上的黼纹墨玉,塞进怀里。
不管如何,就当做一个护身符吧!他暗道。
门锁响起动静,随后门合页的响声传到他的耳朵,万航直起腰身,警觉地望过去。
“万公子,我来收拾这些餐盘。洗漱用具,稍后我会送来!”
毛破军微笑着看他,端着木盆,放在椅凳上,麻利地将杯盘一个个拿进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