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柳宅,曙光捂着眼倚靠着围墙,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她是一个没用的人,只会用这样伤人的方式,柳春晖肯定恨死她了……可就算明知会伤害他,她也必须得到那张面具。
原本只要当面说个清楚就行,但收到戚家姐姐的回信后,她就改变了主意。一个月前,她给戚家姐姐的信中,就问了一件事——当年戚秀色最后亲手做的那张喜面,是什么样子?戚家姐姐的回信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根据信中的描述,那张喜面她见过,而且印象深刻,就是那张喜面,误了她,也误了另外一个男人。
与柳春晖成婚那夜,究竟是迷药的关系,还是那张喜面的影响,已无从查证,可是这几个月戚秀色做出来的面具她都看在眼里,心惊之余不由得想起戚家姐姐曾经提到过的,戚秀色中了诅咒之后亲手做的那张喜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当年做那张喜面的时候,戚秀色顶着人人畏惧的鬼脸,做着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用上的喜面,无比绝望又无比怨恨,于是,本该喜气洋洋的喜面也沾染了不祥的诅咒之力。
她也不知道,当年已经被扔掉的喜面,又怎么会落到柳春晖手里。
但无论如何,柳春晖是无辜的,就算她一再告诉自己,不欠他什么,但负疚感却怎么也消之不去。哪怕这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她也想为柳春晖做点什么。
至少下一次婚礼,他应该获得幸福。
一定要拿到那张面具!曙光给自己打气,而后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再次上门,虽然没有被拒之门外,但柳春晖拒绝转让面具的态度依旧坚决,第三天、第四天……她天天上门,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曙光有些茫然,今天又失败了,不知不觉就在澄塘城待了九天,远远超过了当初约好回去的时间,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尽管早有准备,无论柳春晖说什么,都是她该承受的,但这种不得不伤人又被人伤的感觉,仍是让她心情沉郁。
咣——咣——
不远处传来铜锣声,这是澄塘城的官府在发布告示。
随着人潮来到官衙门前,就见一个小吏大声念着布告,听了一会儿,曙光不由大吃一惊。
布告上说,女皇要立最宠爱的邵姓侍君为皇夫,广征全国面具匠师入京,为邵姓侍君打造大婚所用的喜面,各地如有精美面具,也可进献入宫,最后选中的喜面,制作之人与进献之人均可得黄金万两。
拼命挤到前面确认了告示上的文字,曙光的心便不住往下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戚秀色心底的怨恨,他原本是要去复仇的,是戚家姐姐和她用成亲阻挡了他的脚步,如今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摆在眼前,他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曙光再也按捺不住,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朝丁家船行跑去。她十分清楚,若此时去官家船行,未必有去往朱琴城的船,官家船行的船都是每日定时出发,且中途到大城便要换船,十分费时,唯有民办船行,自从开放跨城水运后,只要出得起价,倒是愿意随时出发。
到了船行正在打听去往朱琴城的船只,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
“薯瓜?”
一回头,正是满金,提着个小包袱,一脸风尘仆仆,似乎是开拓新航道刚回来。
“满金!”原以为再次见到满金时会有的不自在,却因焦急而消失的无影无踪,“船行有即刻去朱琴城的船吗?我要马上回去!我可以多给钱!”
满金见她急切,没有多问便道:“我去安排,一刻钟后就出发。”
曙光感激地点头:“那我回客栈取行李。”
“一刻钟后东面码头见。”
曙光用跑的回到客栈,又叫了条小舟直接赶到东面码头,时间恰巧过了一刻钟。
她一眼就看到满金手执橹桨站在船尾,另有一名眼熟的船工正前后检查船体。
“满金……”她迟疑着上前,“你也要去?你才刚回来,不歇息几日么?”
“无妨,”满金过来将她拉上船,指着那船工介绍道:“这是大虾,也跑过朱琴城,这回由我和他轮流掌船,日夜兼程的话两天可以到。”
见曙光还要开口说些什么,满金不耐烦地朝那船工挥手:“先开船。”
然后才回过头道:“怎么?连兄弟也做不成了?生分成这样!是不是连赏钱都要跟我算清楚啊?啊?!”
为什么面对满金蛮横的嘴脸,她竟然觉得好高兴?难道真的是被压迫习惯了吗?那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船行的那段时光,没有生疏,没有隔阂,大家依然是好兄弟。
“我、我没钱……”她按捺着感动,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那就先欠着,别以为能赖账!”满金横眉竖目的,眼里却泄露出笑意来。
小船摇摇晃晃地离开码头,曙光望着湍流的河水,又想起那个布告,不觉归心似箭。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连声招呼也不打。”满金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
曙光想了想,瞒起面具的秘密,从回澄塘城做个了断开始说起。
正说着,忽听那个叫大虾的船工喊道:“那人是不是在追咱们啊?”
顺着他所指,两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堤岸一路跑,还喊着她的名字。
“柳公子?”曙光惊讶地钻出船篷,满金臭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几橹下去,小船晃晃悠悠靠近岸边,尚未停稳,柳春晖就跳下河堤,涉水跑近,喘着粗气迫不及待道:“你……你要走了?面具……喜面你不要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曙光十分惊讶。
“我一直派人盯着你。”柳春晖毫不在意道,双眼紧盯着她追问,“喜面你不要了?”
一旁满金不耐烦地打岔:“喂,纠缠不休的男人只会惹人厌。”
曙光赶紧挡在他面前,愧疚地道:“要,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想买,只是眼下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
“你若就此离开,不怕我带着面具远走高飞,让你再也找不到?”
“什么?”曙光急得想跺脚,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她?
“你……你先前为何不肯卖?眼下我无论如何也要先回去一趟,不能等我回来再谈吗?”她有苦说不出,明知柳春晖气她、恨她,故意拿面具为难她,可面具的秘密偏偏不能说!
这样下去,他们的孽缘何时才能了断啊?
“你走,我就带着面具走。”柳春晖异常执拗地盯着她。
“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唉,就当我求你,几天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我保证!”她哀求。
柳春晖默不作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道:“你这样,我怎么会死心……”而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递出一个木匣,“给你。”
曙光的心跳急促起来,不由自主打开匣子,虽然有预感,但亲眼看见那精致华美的喜面,仍是愣住了。
她捧着木匣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多少银钱?”
“不必了。自此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两不相干。”
面无表情地说完,柳春晖转身上岸,就这样湿着半身衣袍,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离众人的视野。
“总算有点男人的气魄。”身后安静许久的满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曙光站在原地,心中默默道:“对不起,谢谢。”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想。
当晚,睡在船篷里的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祖祖辈辈都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仆役,她从小偷偷爱慕着侍奉的公子,却从来不敢说出口。
有一天,公子要她用家传秘技诅咒一个人,那个人是公子的对头,她不敢也不愿做这种害人的事,可是公子对她说,只要给那人一个教训就好。
那时候公子对她真好啊,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可她只是个小小的仆役,除了帮公子实现愿望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公子的。于是她想,就小小害一下那个人好了,帮公子出口气。
那天晚上,她依着古法设起咒坛,以自己的血为引,献祭神明,设下诅咒。她算好的,一小杯血,咒那人顶个丑脸一个半月,四十九天后恢复原貌。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献祭之时,公子突然扑了上来,冰凉的利刃划过喉管。
鲜血喷薄而出,咒文倏然色变。
以她的生命为祭,死咒,无解。
曙光睁开眼的时候,天际微微泛白,橹声悠悠,茫茫江面只有他们一条小船,显得空旷而寂寥。
颊上微微的冷,一摸湿漉漉的,梦中不知流了多少泪。
梦中的很多情景醒来后便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子的彻骨伤心,还有咽气前的那一刻,那女子心里想的并不是对公子的恨,而是想着那个被她诅咒的可怜人。
身背死咒,那人的一生便毁了,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偿还今生的罪孽。
女子最后的祈愿,深深定格在她的脑海。
曙光坐起身,打开那个木匣取出喜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轻手轻脚走到船头,手一松,喜面落入水中,缓缓下沉。
她静静跪坐在甲板上,直到满金的声音传来:“曙光?”
她哎了一声,拍拍衣摆站起身,走向船尾道:“满金,换我掌船吧,让你瞧瞧我的手艺有没有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