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起身,先是深施一礼:“多谢郑家主成全。”然后才对着曙光露出忧郁而温柔的笑容,“曙光,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那是什么奇怪表情?曙光有种不好的预感。
郑家主却为着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一幕欣慰地舒口气,“莫要怪阿姐多事,高小哥一片痴心,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你们好好说说话,我就在隔壁。”
说完便贴心地退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久别重逢的一对男女。
“哼哼哼哼哼……”
久别重逢的男女以一阵冷哼开头。
曙光头皮发麻,“满、满金,半年未见,你愈加英姿勃发了,呵呵……你、你怎么来朱琴城了?还认识郑家主?”
“是不是很意外?看你再往哪儿躲!”满金的表情和语气与刚才郑家主面前判若两人,一点都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像是来寻仇的。
“我没躲啊,那时走得急,才没来得及向大家道别。”
“还没躲!那日在码头谁跑得飞快?啊?还敢假装没听见?才几个月,就跟姓戚的学得这么奸猾!”
“什么码头?啊!”曙光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那次进城,下船时她依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却没找到人。
“原来那次是你。你怎么会来朱琴城?”曙光十分奇怪。
横眉竖目逼近的俊脸顿了下,满金斜过脸,轻描淡写地道:“如今我已是丁家船行的管事,专管跨城水运,那日熟悉新航道,便路过朱琴城。”
这个耍帅的动作多么熟悉啊……以前满金曾经告诉她,他私下对镜研究很久,认为这是自己最俊的角度,已经练到随时随地能够顷刻间摆出来的地步。
想起以前的事,曙光心里也欢喜起来。
“太好了,船行那么多船工里就数你最有本事,将来说不定能做番大事业。”她由衷地道。
“什么本事,不过是老板抬举罢了。”满金嘴上谦虚着,眼角眉梢却透着自得。
见满金心情好转,她顺势又问:“那你怎么会认识郑家主?”
满金哼了一声,“那天你是跑了,可跟你一条船上下来的人没跑啊,一打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郑家主还好心帮我牵线与你私下会面呢。”
曙光才不相信郑家主会平白无故热心助人,她警惕地问:“你是不是同她说了什么?”
“我不过是告诉她,你我同床半年多,后来你成亲了就带着夫郎远走,留下我一个人苦苦寻找。”
“你又造谣!”曙光悲愤。
满金更悲愤:“谁造谣?难道你我没有同床?你没有成了亲就跑?谁来评评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吗?升总管那日,我凑足了嫁妆去兰府,却被告知你已离开澄塘城,还带着新娶的夫郎,我吃惊又伤心,一个人慢慢走回船行,天还下着大雪……啊,想想都心酸。”
听满金说得唏嘘,曙光心里倒真升起了点愧疚,她嗫嚅道:“没道别是我不好,可是……何必这样误导郑阿姐,你都打听到了,直接上门不就行了。”
“直接上门?谁晓得会出什么变故,没准我前脚出门,姓戚的奸人后脚就连夜搬家。”
“什么奸人,真难听,戚秀色才不是……”
“他不是奸人?!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联手赶跑姓柳的,再一起向你要个交代。结果呢?姓戚的偷偷摸摸抢先吃到嘴里还不够,居然连锅都端走了!”
满金恨不得捶胸顿足啊,自己真是太老实了,那时候讲什么道义啊,家乡的前辈说得对,下手快吃得饱,下手慢哭着跑,如今他总算跑第二个,让后面那个哭去吧!
“还有个家伙更惨——那个柳春晖欢欢喜喜从老家把喜服喜面都搬来了,还四处显摆说是以前与你成婚时用的,结果最后一个知道你带着新夫郎跑了的人就是他,成了一个大笑话。哼,定是姓戚的怕他痴缠,才要兰府瞒着不说,你说姓戚的奸猾不奸猾?”
曙光鼓着脸正欲反驳,听到这番话却怔愣住……他们离去后,柳春晖的结果竟是这样?
将攒了半年的怨气一吐而空,满金心中正爽快,见面前的女子沉思不语,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千辛万苦避着姓戚的私下会面,目的可不是兴师问罪啊,于是赶紧话锋一转:“咳,不过既然将来都是一家人,过去的恩怨就算了,只要他不再耍心眼,我们还可以做好兄弟。”
曙光回过神,“什么一家人?”
满金双臂环胸,俊脸严肃,“我说薯瓜,总该给我个交代了吧?”
曙光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满金接着道:“我早请过喜娘,也攒够嫁妆,虽不及戚秀色,养家却绰绰有余。你瞧瞧这张脸,可还入眼?虽然不知道你喜欢戚秀色什么,不过若是瞧厌了面具,还可以有张俊脸换着瞧,多好。”
他表面轻松,心里却紧张得要命,见她一直沉默,差点习惯性伸手揪她领子,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想再给自己说点好话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满金,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刚来到婆琉国的时候,真有点羡慕这里的女人,因为在我的家乡,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你长得那么好看,人又能干,年纪轻轻就成了管事,而我呢,长相普通,又没本事,你说要嫁给我,在我的家乡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满金有点预感不妙,勉强笑道:“既然羡慕,何不入乡随俗?”
“是啊,满金那么那么好,我有时就想一咬牙一跺脚入乡随俗算了,可是,你看。”她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我的极限了。在婆琉国的两年,敌不过在家乡的二十多年——只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只能和最亲近的人做亲密的事,二十多年我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这样,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没办法改变了。”
满金低头看着那只手,比他的小许多,虚虚地握着他的大手……连握实他的手都不自在吗?
曙光默默抽回手,垂着脸站在原地。
窒人的沉默蔓延在屋里。
“我说薯瓜,你不会是在哭吧?”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满金。
曙光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没有。”
一根指头戳到她的头顶:“那干嘛这副死样子?要哭也该我哭才对。”
“你要哭的话,我不看。”
“呸!谁要哭!我高满金堂堂好男儿,岂会为这么点小事哭?老子可是要做番大事业的人,不要拿你的小肚鸡肠来思量我。”
听他这么说,曙光终于抬起头,认真细看他脸上的神色。
“怎么?不信?”满金拿大眼瞪回去,“你到底把老子瞧得有多扁?凭我这长相、身家,要找个好妻主易如反掌,难道还会吊死在你这颗薯瓜身上不成?”
曙光勉强牵起嘴角,道:“嗯,满金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妻主,让你管钱,给你传嗣。”
“那是自然。”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敲门声适时响起——
“曹阿妹,谈完了么?”
曙光应了一声,转头欲言又止。
满金潇洒一挥手:“去吧,不必招呼我。如今船行经营跨城水运,朱琴城少不得多跑,下回定要上门,灌姓戚的奸人几杯酒解解气。”
满金是在宽慰她呢,曙光不由想起许久以前,那个高立于船首,踏着急促鼓点,神采飞扬的男子,在湛蓝的天空下是那样的耀眼。
她笑着点头道:“好。”
满金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照顾她的人……
满金是教会她在这个世界自食其力的人……
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子,永远是她的好兄弟。
门板打开又合上,窗外人声鼎沸,热闹依旧,屋内一片寂静。
满金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坐回桌边,捡起桌上一颗红皮花生,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这盘花生是先前独自等待的时候剥的,他一颗也没尝,放在盘子里想拿来讨好那颗烂薯瓜,那时他窃喜地想着,若是她吃下花生,就当她允了他生个子嗣。
“真苦……”他喃喃出声,手却不停,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嘴里,让苦苦的味道滑下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