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一条木船缓缓驶入河湾,十几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早已并排泊在岸边,无论载客的还是载货的,这些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船尾不起眼处都刻着一个“丁”字。
木船顺畅滑入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一名戴着白色面具的青年上岸,利落地系好缆绳,又回到船上整理收尾。
“戚秀色——戚秀色——”
远远传来呼喊声,听到这个耳熟的声音,青年一怔,一瞬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一直在躲他么?
收拾好心底的波动,他面无表情地回身,看着那道身影小跑来到跟前。
“你……你要辞工了?”少年模样的女子微喘着问。
她的目光直勾勾对上他,这些天来,头一回没有闪避,在她睁大的眼瞳里,他看到明明白白流露出的急切。
这回率先移开视线的是他。
“对。”
青年简洁回答后便继续手头未完的事,女子在他身后磨蹭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看见了你的……你的……”
手中动作一顿,他回过身,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那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眼中闪过惊惧,他本以为她会找个借口迫不及待地逃走,但出乎意料的,她却垂下头,僵硬地站在河埠的石阶上。
以一种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姿态,留在原地。
“我还没有谢谢你……”掩去大半张脸的刘海下响起微弱的声音。
“谢什么?”视线捕捉到她的指尖在轻颤,是紧张?抑或害怕?
“那天……要不是你救我,我肯定会被缆绳缠死,我欠你一声谢……”
“不必了,后来你也救了我,两不相欠。”真的两不相欠了吗?他同时扪心自问。
“不、不管怎么样,我、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是有心要看,那时太紧张,你昏了过去,额头还带着伤,我怕来不及救你,就、就……我明白,你带面具、缠布条,就是不要人家看你的脸,但、但那时命最重要啊……”
她紧张地舔舔唇,“我真的不会说出去,你、你不用走,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段时间……我只是被吓到,就是吓了一跳而已,但我没有恶意,不会害你的……”
明明很紧张,却还是尽力释出善意。
曾经被那滴泪烧灼出一个小洞的心脏,再次淌出熟悉的热流。
阿兔,阿兔,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好像真的在面对一只小兔子,柔弱,无助,却也敏感,纯良。
“不是……”他咽下喉间的涩意,出声道:“不是因为你。”
她猛地抬头,“真的吗?”
他不再看她,弯腰捧起装银钱的木匣,跨上石阶,一边道:“本来就是挣点盘缠,我还要继续赶路。”
“真的不是……”有点不放心的声音追在身后。
“不是,我不过是路过澄塘城,行李落进了盼兮江,不挣钱怎么上路?”
“那……你要去哪里?”
他抬头望了眼墨蓝色的天空,眼神有一刹那的冰封。
“京城。”
身后的人没再追问,就这样吧,他想,她可以安心地继续留在澄塘城做个小船工,过些日子就会忘了那些恶梦,而他,也将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
天边亮起第一颗星子,已是用晚膳的时候,街上偶有路人也都行色匆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却脚步迟缓,短短的返家路程在若有似无中延长了。
“戚秀色……”身侧的人忽然期期艾艾地开口。
他扭头,那女人瞧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看扭在一起的双手,他知道她又在紧张了。
“你……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呢?我是说,戴面具反而引人注目,如果……你变成大众脸,大家就不会注意你了。”
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停住脚步,“你在说什么?”
她双手绞得更紧,“你、你不是会变脸吗?变成普通人,就、就不会引人注意,行走在外也方便。之前……大家就是因为好奇,才、才设计掀你面具。我想……我想京城权贵更多,那种有钱人都很无聊,说不定……说不定会做些无聊的事……”
他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表情渐渐忐忑。
半晌——
“你以为我是什么?妖怪?”
“不不,我没猜,我什么都没猜,我只是……只是好意……因、因为你的脸……有时候摸起来……跟常人一样……”
声音渐弱,街角的这一小方天地再次陷入静默。
“手指有时候会欺骗你。”戚秀色开口打破沉默,同时举步继续向前。
“只要世人还有眼睛,就不可能一样。”
她愣了一下,快步追上,“什么意思?”
他用一贯漠然的声音道:“所有人,在这张脸上只会看到自己心底最恐惧厌恶的面孔。”
“什么……意思……”她呆呆重复。
“不明白?”他作势摸上面具,“要不要再看一眼?”
她顿时脸色大变,紧紧咬住下唇,仿佛这样就可以拦住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
眼见她这番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压下心底不该有的失望,放下手。
“害怕?作呕?夜夜噩梦?”他平静地问。
“你怎么……”
“真想知道你究竟看见了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丁府。
如同往常一样交完帐,从账房出来,又被丁管事叫住。丁管事客气地同他商量,希望他等找到接替的人以后再离开,他同意了。
耽搁了一会儿,待跨出丁府侧门,天已经全黑了。
一出门就见墙角下蹲了一个人,戚秀色难掩诧异地走近,经历过方才的事,她怎么没有逃得远远的?
少年装扮的女子见他出来,慢慢站起身,无言地跟上他的脚步,一起往居住的小院落走去。
船工们住的小院其实就在丁府后头,与丁府后院只隔了一道墙,中间有一扇小角门相连,上头常年挂了把大锁,平日里从来不开,船工们每天收工后,得先去丁府账房交一天的营收,再出来绕过一旁的小巷,才能回到后面住宿的小院。
静静走在昏暗的小巷里,两边墙垣内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青石板上的石英颗粒闪着清冷的光。
巷口的微光就在眼前,一只手忽然揪住了他的短袍下摆。
戚秀色回头,那张始终低垂的脸终于抬起,昏暗中,隐约可见她眉宇间满是困惑和不可思议。
“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你的脸摸起来很正常,但是……看起来很可怕?而且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怕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会这样……”她讷讷而言。
他沉默了一下,视线穿过窄巷间的那一方夜空,投向更高更远的时空尽头。
“一个诅咒。”
“诅咒?”
“有人下了咒。”
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你是说……你被人下了诅咒,才会变成这样?”
“你不信?”视线自远方收回,望向她。
她老实道:“我的家乡没有这种事,不过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过……”她低头又抬眼,反复几次,神情很是犹豫。
“不过?”他耐心等着下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她真的说出口时,那话足以震撼他的神志。
她说:“能不能……让我再摸摸看你的脸?”
“你说……什么?”
“我不是不信,可是……”她吸口气,“我、我想再摸一次你的脸。”
夜风中,袍摆猎猎翻飞,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说:“好。”
解开面具的系绳,一圈一圈褪下布条,他眼也不眨地看着一只小手慢慢朝他脸上探来,手的主人双眸紧闭,神色紧张。
昏暗的夜色中,小手显得莹白纤细,它迟疑地、畏怯地,缓缓靠近,仿佛随时准备退缩,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抓握住它,感觉到它颤了一下,而后顺从地跟着他的牵引,指尖轻轻落到他的脸上。
温热,柔软。
肌肤相贴的触感,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骚动鼓噪。
他放开手,手指停了一会儿,开始小心翼翼地滑动,那温热滑过他的眉,他的眼,沿着鼻梁向下,在他的唇上轻点,又缓缓摸上他的下颌、脸颊。
他一动不动地僵立原地,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被碰触过的地方仿佛燃起小朵火花,脑中那个誓死不忘的念头在这一刻也模糊起来。
似是要化为永恒的短短一瞬,那只小手已经收了回去。当脸上那份温热离开的刹那,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出手将它抓回来。
“摸起来真的跟看到的不一样……”她低喃,“照理说,我应该再用眼睛看一下的……”
正待重新缠裹布条的手顿住。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敢……”女子依旧闭着眼,声音低微到几乎听不见,“你说的没错,我很害怕……对不起,我真是太没用了,你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却连看一眼都不敢……真的是因为诅咒吗?我看到的,其实是我内心最深的恐惧吗?”
夜风低呜着穿巷而过,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良久——
“你可以睁眼了。”
曙光缓缓掀起眼睫,眼前颀长的身影动了动,再眨眼,那身影已转身走出巷子。
站在原地,她忽然失去了跟上去的勇气。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诅咒存在吗?
是谁对他下这么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要下咒?
他去京城,是不是为了解咒?
那道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在夜色中渐渐走成一道黑色剪影。
戴着面具,缠着布条,众人眼中古怪又神秘,这样的戚秀色,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世人的目光下,挺直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