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朴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将糖水和葱油饼都吃完了,又埋头到桉宗里去了。
正当蒋青要收拾碗快离去的时候,韩朴突然出声问道:“那家铺子叫什么名字?”
蒋青回忆了一下,“回大人,甜果儿糖水铺。”
韩朴的神色凝住,手中的毛笔落下了一团墨水,形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圆点。
蒋青出声提醒,“大人?”
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理寺人人皆知,韩朴大人为人随和,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年轻虽轻,却已经是两朝元老了。
韩大人本不欲插手朝堂之事,但新皇登基不久,朝堂不稳,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新皇三顾韩府,韩大人才接手了大理寺的事物。
平日里韩大人待下属宽宥,行事却是雷厉风行,工作中从未出过差错,像这样停笔出神更是从来没有过。
韩朴转头,看向蒋青手中的碗,眼中风起云涌,良久才沉寂下来,“那家铺子的位置。”
蒋青反应过来,“在城郊,易马行的路口,门口挂着一熘小木牌的就是。”
韩朴应了一声,又低头去处理桉宗了。
这一夜,韩朴没有归家,他一直在大理寺,可桌上的蜡烛燃了又灭,他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桉宗上的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离甜果儿不告而别,已经过去半年,他知道她离开东宫之后回了程姑娘的庄子上,也知道她的哥哥即将成婚。
他曾想过去庄子上找她,但他们之间,没了太子和程姑娘的关系,实则什么交集也没有,就连他想见她,也得寻个理由,
他曾派人将她落在韩府的东西送了回去,那是她在韩府养病时落下的,可下人回来之后却说,甜姑娘收下东西之后,给了他们赏钱,其他什么也没说。
她与他之间,客套得有如陌生人。
他想,经历过程姑娘的事,甜果儿大抵是不愿再与当官的有交集了,而他答应了新皇,短时间内恐怕是无法致仕的。
韩朴终是在下属陆续应职的时候再难忍耐,独自离开了大理寺。
天光大亮,城郊的早市很是热闹,卖早点的早已支起了摊位,包子馒头都不知卖了几笼,到处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
而路口那家糖水铺子迟迟才打开门,他素来知道她力气大,一个人搬开两人高的木门也轻松自如。
她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麻衣,这样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本就老气了,更何况她头上一根钗子头花也没戴,只有一根同色的发带,可即便是这样的装扮,也难掩她清秀的容颜。
比起半年前,她长开了些,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包待放的莲花。
铺子的门打开后,她拿出写有价格的小木牌,然后又搬来一个凳子,将手中的木牌一个个往上挂,最后再将煮好的甜汤搬出来。
虽然已到深秋,但天气还是炎热,她搬出的甜汤一丝热气也没有,想来是已经晾凉了的。
做完这一切,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润之色,额上也出了汗,她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和街坊四里打了招呼。
甜果儿正欲回铺子里的时候,忽然像似看到了什么,眼睛朝他这个方向望了过来,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韩朴的心里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手心里甚至都出了汗。
她看到自己了,也朝自己笑了,自己是不是也朝她笑一个,然后说自己无意经过,没曾想过她会在这里开铺子,以后会多多光顾她的生意。
甜果儿双眸亮晶晶的,朝着这边挥了挥手,然后叫了一声,“阿虎哥!”
韩朴脚步一顿,顺着甜果儿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同样穿着粗布麻衣,五官憨厚的男子朝着她走过去。
“阿虎哥,早上吃了吗?”甜果儿笑着将人请进门。
阿虎憨厚的笑了笑,“未曾。”
“那我请你吃,早上刚烙的青菜饼,你刚好帮我尝尝味道如何。”甜果儿手脚麻利的将饼和汤端上去,“这汤是咸的,配青菜饼吃正好。”
阿虎是她在翻新铺子时结识的,为人老实,在她这里做完活后,听说她要买开铺子所需的用具,还热情的给她介绍了地方,因着阿虎的关系,她省去了不少的银钱。
她甜果儿的性格就是有恩一定要报,阿虎不收她的钱,她便请他吃早饭,坚持了几次,阿虎便不再拒绝了。
阿虎匆匆吃完,便要去上工了。
他走出铺子大门,在门口踌躇片刻。
甜果儿问道:“阿虎哥可是有话要说?”
阿虎道:“甜姑娘,等我上工回来,帮着你一起关门如何?”
说话时,他没看甜果儿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甜果儿微愣,“阿虎哥,你忘了,我力气大着呢,这门我自己能放下。”
阿虎心中急了一下,语气也快,“那你一个姑娘家,总是天黑归家,不安全,反正我们也顺路,就当你谢你的早饭。”
甜果儿想了一想,答应了下来,“好吧,那就多谢阿虎哥了。”
阿虎腼腆的笑了笑,“不客气。”
然后他便脚步匆匆的走了。
韩朴看着那男子在铺子里吃了饼,喝了甜汤,一直和甜果儿说说笑笑,临走时都一副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一眼看去,便知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原来,她已经有了良人吗?
可她明明说过,她于情爱一事反应迟钝,暂时不会考虑这些,所以她在养好病之后,干脆潇洒的离开了韩府,后来更是干脆潇洒的离开了他的世界,连句告别都没有给他留下。
原来,这么快她便喜欢上别人了吗?
韩朴的手在袖中收紧,无端的生起气来。
他在清晨的街市中站了许久,站到旁边摊位的老板已经注意到了他,站到糖水铺子里已经进了食客,站到他的双腿已经麻痹了。
他的骄傲告诉他应该离去,可他的心却叫嚷着要他留下。
心里挣扎良久,韩朴到底是走了过去。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这一双腿,也或是忘了他的腿已经站了许久,已经麻了,这导致他在走过去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
甜果儿刚给食客端上甜汤,回过身来就见到向她走来的人影,她神色凝住,“韩、韩大人?”
韩朴咬牙切齿,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甜、果、儿。
甜果儿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腿时更显惊讶,连不告而别的心虚也顾不上了,她连忙搬了凳子,放到门边。
“韩大人,你的腿怎么了?半年前还好好的,现在怎就瘸了?”
此话一出,铺子中几个食客齐齐看了过去,眼神落到韩朴的腿上时,目露惋惜之色。
韩朴脸一黑,差点气得吐血,“我没瘸!”
甜果儿一脸不信,“那你怎么走路是那样的?你放心,毕竟有过去相识的情分在,我不会取笑你的。”
韩朴:“......”我就不该来!自作孽不可活!
但腿上又麻又痛的,解释起来实在没有说服力,他在门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脸拉的老长。
甜果儿不知他是怎么了,不告而别终究是自己的错,但他也不用一脸‘我来踢馆的’来吓唬她吧。
甜果儿吭哧片刻,“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韩朴生硬的说:“路过,无意间看到的,你倒是越来越出息了,放着掌事宫女不做,倒是开起铺子了,还是这样巴掌大的铺子。”
这糖水铺子,一眼便能望到里面,四张桌子便将里面放得满满当当的,当真是小家子气,他很是瞧不起!
甜果儿有些不服气,“巴掌大又怎么了?我又没花你的钱。”
“都囔个什么?我说你还有理了!”韩朴气不打一处来,指挥着甜果儿,“我来了这么久,你就让我干说话,连口水都不给喝,你就是这样待熟人的?”
甜果儿心里不服,面上还是得忍着,她看向几个装甜汤的竖锅,“你喝什么味儿的?吃过早饭了吗?要配两张饼吗?”
刚才那个阿虎哥来,她就知道他的口味,轮到他了,她就问他喝什么味儿的!
韩朴只觉心中憋闷得不行,大着嗓子道:“随便!”
甜果儿被吓了一跳,“随便就随便,瞎嚷嚷个什么!”
两人你来我往的声音,食客们虽没听个十成十,但两人面色不愉的模样,他们倒是看见了的。
“兄弟,你可不要欺负老板娘一个女流之辈啊,我们都是她的街坊邻里,若你再对老板娘不客气,我们可不会袖手旁观的。”
“就是,兄弟,说话可得客气些,糖水铺子的老板娘可还没跟谁红过脸,你可不要欺负人啊!”
韩朴想说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你们哪只眼睛瞧见了?他忍了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几位误会了,我和老板娘乃是旧识,当时她不告而别,我苦寻已久,如今终于找到了她,自然情绪上是激动了些。”
几位食客一听,“原来是这样啊,没想到兄弟你与老板娘还有这样的缘分,如今故人相见,需得好好聊聊,可别生了嫌隙。”
几个食客本意是劝谏几句,谁知韩朴眼珠一转,瞧了甜果儿一眼,然后露出一脸凄苦神情来。
甜果儿正在疑惑韩朴做什么这副样子,就听他说:“众位有所不知,从前甜果儿是住在我家里的,我家中仆从下人对她甚是尊敬,她不告而别,兴许是因为我这腿......”
韩朴意有所指,几位食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再看甜果儿时脸色便不对味起来。
“不、不是他说的那样,我的确是住在他家里,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不告而别也绝不是因为他的腿。”
甜果儿有心解释,却发现韩朴说的没错,她当时的确病重住在韩府,可后来不告而别只是因为她不想再待在宫里了,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没瘸。
可眼下她不能跟这些食客说自己是宫里出来的,否则越发解释不清了。
食客匆匆吃完,放下银钱便离开了,甜果儿一边收拾桌面,一边瞪了韩朴一眼,“韩大人,你作什么污我名声?”
“我有吗?”韩朴毫无自觉,“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不曾住在我家?也不曾不告而别?”
甜果儿说不出反驳的话,擦干净桌面后背过身不理他了。
韩朴自讨了个没趣,也不脸红,坦然自若的喝了碗甜汤,然后站起来把碗还给她。
甜果儿惊讶的看着他的腿,“你不是瘸子?!”
韩朴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是瘸子了?”
“那你刚刚——”甜果儿指了指他的腿,又指向他的脸,最后一甩手,“无聊!”
她以为韩朴是在与她闹着玩,故意做瘸腿模样。
韩朴也没解释,自顾自的在铺子里看了一圈,又绕到后面,看了看她煮汤的厨房。
韩朴指着上面的烟囱,“你这烟囱的位置不好,平日里出烟不畅吧?”
甜果儿将用过的碗碟洗了,然后放进沸水中,“是有些呛,但当时做灶台的工钱我已经给了,再请人来修,势必又要花钱,索性算了,也就呛早上那一会儿。”
韩朴沉吟片刻,“我等会儿遣两个人过来给你修修。”
甜果儿正要道谢,便听韩朴道:“不用谢我,我出来没带银子,就当抵刚才甜汤的钱了。”
甜果儿撇了撇嘴,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道:“是,韩大人。”
韩朴吃饱喝足,却还不愿意走,铺子里又进了几个食客,甜果儿忙着照顾客人,也没管他。
倒是蒋青几人一大早有公务汇报,在大理寺找不见韩朴的踪影,一路打听之后这才找了过来。
蒋青几人走过来,甜果儿当先瞧见,打起了招呼,“客官里面请。”
昨日这小兄弟在她这里喝过甜汤,临走时说会带同僚过来,这一大清早的就来了?
只不过蒋青几人身着官服,里面的食客一瞧就有些发憷,喝汤的动作都快了些,都恨不得立刻喝完就走。
蒋青冲她笑笑,并没有进来,而是停留在门边,冲着韩朴行礼,“大人。”
韩朴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事?”
蒋青道:“城北的那桩桉子有了进展,属下特地前来请大人定夺。”
韩朴站起身,“回去再说。”
韩朴往门外走,经过甜果儿身边的时候,脚步稍停,“我还有公务,先走了。”
“哦。”走就是了,和她交代什么?
大人这语气?蒋青不由得多看了甜果儿一眼,大人与这老板娘说话时语气不一般,不像普通的食客与店家,更像似相识已久的口气。
韩朴已经走出甜水铺子了,蒋青来不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
翌日一早,果然来了两个韩府家丁,他们都是见过甜果儿了,此时再见她,语气也并未陌生,说过几句话之后,便到后厨房帮她修烟囱去了。
烟囱修好,甜果儿拿出甜汤和点心招待他们,等他们吃饱喝足,才将人送出门。
有食客瞧见,多嘴问了一句。
甜果儿说:“厨房的烟囱排烟不畅,朋友瞧见,遣人过来帮我修了修。”
食客夸赞她这位朋友热心的好人。
甜果儿笑道:“好人是好人,热心就谈不上了。”
甜果儿心中知晓,韩朴肯帮她,也定然是瞧在太子和小姐的份上。
只是他们一个死去多时,一个消失无踪,半年前她还能时常听到旁人提起他们的名字,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她也很少听到人们谈起他们了。
后来韩朴再未来过城郊,也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将她这位故人忘了。
甜果儿也并未因此心中抑郁,天气渐冷,她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天冷之后,甜果儿在铁锅底下加了炉子,甜汤在锅里一直温着,过往的食客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喝到一碗热的。
正当甜果儿的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阿娘派人来让她回家一趟,她这才想起,是哥哥的婚期到了。
甜果儿收拾了糖水铺子,然后写了张‘家逢喜事歇业三天’的纸贴在门上,便回家了。
家中已经操办起来了,她爹娘忙得晕头转向,没功夫搭理她,于是便派她去盯着接亲队伍,可别出了差错。
她爹娘原本是尚书府的家仆,后来程夫人嫁来程家的时候,将他们一并带了过来,后来程夫人死了,他们在庄子上自给自足,直到小姐回到庄子上,把他们的身契给了他们,他们才成了自由人。
后来,爹娘靠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钱置办了田地,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户,她也能自在的开起铺子。
哥哥要娶的姑娘是隔壁村子的,她见过两次,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哥哥很喜欢,爹娘也很满意。
接亲队伍都是街坊邻里的,不乏有过接亲经验的,也无需甜果儿做什么,她就跟着他们一起走到隔壁村子,然后用花轿抬回来了她的嫂子。
家中已经被布置一新,满眼都是喜气的红,甜果儿也看着高兴,哥嫂拜堂之后,她送上了自己的新婚贺礼,一套黄金嵌红宝石的头面。
嫂子一看吓了一跳,说太贵重了不收,阿娘也说她送的东西太张扬了,容易惹人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