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没给乌木病有上私刑泄恨的机会,就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种种都说了出来,说道宋钰爽快地赔偿了乌木堡等人十万两白花花现银的时候,乌木病和夏磊对视了一眼,对这个扈从的手段由衷感到一种寒意。因为他们两人在经历了昨晚鸿门宴上那血淋淋的场面后,自然知道这个扈从绝不是好说话的主。
乔尹铁青着脸问车夫:“照着意思说来,寒门现在已经没有钱了?那些围着寒门要求兑换银契的又该如何解决?”
“这是咱们罗家的事,是寒门的事,不需要三位老爷操心。”
乔尹笑道:“如何能不操心,你口中那先生恐怕所图甚大,说到底还是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打主意,罗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乘,手段已是无所不用其极。”
车夫答不上来,这事宋钰好像没有交代,他被三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正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一阵呜呜的嚎啕声从远处传来,随即便听得匆匆脚步声迅速朝着这边靠近。
乌木病当先一步站身,目光急切地望向门外。一个五十出头的老者出现在门槛处,那人穿着一袭青色长衫,右肩上搭着一条百纳袋,不卑不亢地朝乌木病拱手行礼:“乌木老爷。”
“给姚先生添麻烦了。”乌木病不问诊断结果,反倒大手一挥:“酷暑天气还要先生跑这一趟,在下实在汗颜,特备小礼替先生镇凉消暑。”随即一个沉甸甸的托盘被端到乌木病面前。
姚先生无奈地干笑着:“乌木老爷倒是阔绰,财帛动人心啊。可惜姚某实在是不敢接受,令郎以及其他公子的症状一致,都只是叫着头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症状。却又不像是中毒或染上疾病,姚某大荒行走无数年,委实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病,实在罕见!”
“医不好,就要你偿命。”一个阴霾的声音从姚先生身后传来,随即四个男子急匆匆地出现,走在最前面的那男子眼神阴霾,冷冰冰地注视着姚大夫:“给你一个时辰,我要我儿子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如果你敢说半个不字,我立即砍下你脑袋,反正庸医早迟都会害了别人性命,还不如我先成全你。”
“平根良,姚先生可是我请来的,你过界了。”
那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冷冰冰的音节,率先踏进大厅,随意挑了张凳子便一屁股坐下:“乌木堡将我儿带走一事,我暂时还不想追究你乌木家责任,罪魁祸首是谁你总该知道吧。”
“没有凶手。”车夫抢先一步说道:“各位少爷小姐都是在马车上忽然发病,压根没有人对他们怎么样。”
“这家伙是谁?”平根良座在椅子上,眼神冷霾如鹰。
乌木病座回自己座位,挥手示意侯立一旁的下人看坐上茶,这才轻描淡写道:“寒门的一个车夫。你儿子就是在他马车上忽然发病的,有不明白的你直接问他好了,后院有两间密室,碾石、炮烙、甚至是木槌木驴也有,我将这车夫给你,任你处置。以你平根良的能耐,恐怕是连他小时候偷看了几次女人洗澡也能问出来。”
车夫早已不像先前那般紧张害怕,对这类的恐吓也逐渐免疫:“来吧,罗家从来没有孬种,用我一条命换这么多世家公子性命,值了!”
大厅里众人齐齐沉默,乔尹被车夫一句话顶得愣在原地,平根良却是破口大骂:“放肆,口出狂言。”
乌木病望着唯一站着的姚大夫问道:“先生,真没有办法?”
“不敢贸然下药。”姚大夫摇着头:“在天关城,姚某不敢说岐黄之术第一,却还算没有遇着棘手的病,从脉象上看公子小姐们不像是中毒。各位老爷还是想办法从他处再寻高人吧!”姚大夫言外之意众人自然是明白,眼看着姚大夫有离开的意思,乌木堡又是一阵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人留了下来。
平根良一口一句他妈的:“必然是罗府在玩这种下三滥好手段,他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你如何个不义法?”乌木病冷冷说道:“王有道的儿子骂那人一声‘贱籍’,然后脑袋就被对方直接砍了下来,龙蛇帮一个痞子和给罗家造墓的匠人发生点争执,连周天龙的脑袋最后也没保住,现在王胖子都不敢明着和罗家对上,你如何和这样一个疯子斗?”
一席话说得在座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那扈从难道真是疯子不成?乔尹半虚着眼,乍一眼看去似乎是睡着了,只是在听见乌木病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时,他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样杀。砸十万两银子下去,叫夜叉出手。”平根良毫不犹豫地说着:“我知道你们都比我有钱,挣再多又如何,能救你们儿子一命?就算是罗天舒惹着我了,我也舍去一身剐,非得咬下他一块肉下来。”
“在这里耍横有什么意义?”乌木病冷冷说道:“那个扈从自然不会活得长久,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你儿子究竟是中了什么算计,把人救下来再说。”
乔尹徐徐睁开眼睛,望着乌木病:“是你教唆你儿子去寒门闹事的?既然你知道那扈从手上沾过血为何还要让他们以身犯险?你对这个扈从了解多少?”
这话微微带着质问的意思,乌木堡微微有些不高兴,但终究是还是说道:“从城卫司那边传来的消息,罗家已经手上没有多少现银,罗雅丹那个女人昨夜失心疯发作花了十万为那个扈从买了一条命,寒门最后的十万都已经在外面马车上,现在罗府已经外强中干。”
车夫坐在地上愣愣地听着,心中掀起滔天狂澜,小姐身边那个扈从原来还是这等猛人,一刀砍了龙蛇帮帮主、一刀砍了王有道的儿子,那扈从年轻轻轻连说话似乎也生怕吵着别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摸样,没想到却是这样的杀伐果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是不是那些还在厢房躺着的世家公子些也要在今天一一奔赴黄泉?
乌木病继续说道:“城卫司一直有人盯着寒门,柳未寒最是势利,他目前不可能向着已经没有任何油水,甚至是须臾间便要倒塌的罗府。”
“借尸还魂!”乔尹忽然冒了一句,将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在座的七个人俱是世家之主,没有谁是单纯善良之辈,却被乔伊一席话点得浑身哆嗦,仿佛是醍醐灌顶般恍然而悟。夏磊疑惑道:“如果是这扈从的法子倒还好,终究是一个下人罢了。如果这法子出自罗雅丹,不出五年,这天关城就是罗家一家独大。”
“自然不是罗雅丹风格。”乌木病肯定地说道:“这女人骄傲得紧,他会在生意上一家一家的把我们挤走,才不屑用这样近乎下作的猛药。”
“这时候你说人家下作了,昨夜你们几个为老不尊的不是邀请人家走一趟鸿门宴吗?”乔尹不屑地说道。
“乔老五,这里是乌木家。”乌木病不悦地说道:“你要这会从寒门将那个扈从带过来,以后乌木家任凭你横着走,没这本事就不要在这里抱怨。”
车夫坐在大厅中央,环眼看着眼前这些世家老爷,他也有几次偶然的机会远远见着过罗爷,这些人再扈天的气焰能大过罗爷去?这样一想心中就更加释然,现在他手上还结结实实地绑着一根绳子,他却一点也不在乎,自听说大小姐身边那个扈从这般个生猛,车夫心底最后一丝包袱也放下,坐在地上说道:“乌木少爷和他同伴卷了寒门十万两银子,寒门也认栽,还和各位公子立下凭据,从此两清。为此,宋先生还送了一副墨宝给各位老爷,这会兴许还在马车上,你们大可以找来一看,兴许还能冲上面找到解决此时的办法。”
乔尹问道:“这姓宋的是何人?”
“勒索信?”乌木病连忙示意下人去找,这才说道:“就是罗雅丹身边那个扈从,这人本是雍景坊的琴师,就是让月娇以一词一曲盛极一时的那个书生,雍景坊出事后,他就去寒门做跑堂伙计。”
姚大夫眼神泛光,心神摇曳。
“哦,就是那个用扁担一口气砸倒好几个龙蛇帮痞子的书生?倒是好心机,借此上位成了罗雅丹身边的扈从,他杀周天龙也就在情理之中。”
马车上除了银子就只有一个纸团,乌木家那个下人几乎没有费劲就将纸团找了出来。捧着所谓勒索信飞奔到大厅递给之家老爷。坐着的那些家族一个个都瞪将眼睛瞪得通圆,就连脾气暴躁的平根良也没有冲动,只是反复端详着乌木病脸上的表情,希望能从乌木病神色上找出一点答案。
乌木病慎重地将揉得皱巴巴的宣纸展开,看着如小孩涂鸦一般的字迹,抬头向找到勒索信的下人问道:“马车上找出来的?”
“是的,老爷。”乌木家家教及严,那下人不敢多说,只是肯定地回答一句便退到后面。乌木病这才强打着耐心看下去,并不是什么勒索信,至少从字面上看来没有半点勒索的意思,乌木病握着皱巴巴的纸坐在凳子上思索良久,这才小声在一名仆人耳边低语几句,那仆人随后点头离去。
“乔老五,被你说中了。”乌木病将皱巴巴的宣纸随手递给旁边的夏磊:“不但是借尸还魂,这姓宋的还在做大龙。”
大龙是为围棋中的一个说法,由无数枚小小的旗帜布局而成。
大龙活,胜负定!
夏磊摊开信大致看了一遍又传给右手边的乔尹。
乔尹虚着眼看了看忽然笑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朝暮之间便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话恐怕是对王胖子而说,也不知这扈从是猖狂至极还是只为长啸轻飙。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要钱,要很多钱,从最后一句‘千金散尽还复来’可以看出,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给出十万两银子,自然是要我们吐得更多。”
姚大夫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摸样,这几个一跺脚都可以让天关城塌下来半边天的家主说话那里轮到他插嘴,只是碍于情面不敢走而已,当那副宣纸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却一连捻断数根胡须,心中不断称奇道妙。
妙不可言!
姚大夫不止精通医术药石,也一样沉溺于诗词一道。在他看来,天仙子固然是好,但赠天仙子的那一首《北域佳人》却是诗词一道巅峰之作,本以为月娇一死再没机会听闻这样的词曲,没想到在这偶然间却被自己侥幸遇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手中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却觉得有天风海雨扑面而来,沉甸甸压在他心坎上。
良久,姚大夫才喘出一口浊气:“精妙绝伦,可惜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暗自揣测着要多少银子才能填饱起眼滔天的罗家扈从胃口,却听到姚大夫这句话,俱是齐齐朝姚大夫望来。
“这诗应该还有下阕,没能一气读下去实在是种遗憾。”姚大夫借着半阙《将进酒》的豪气,朝众位家主一拱手,也不多话,径直离去。
乔尹望着坐在地上的车夫:“这人如何处置?”
“杀了!”平根良毫不犹豫地说道。
“让他滚!”乌木病愤怒地挥着衣袖:“给姓宋的带句话:让他天黑小心走路。滚吧!”车夫自然是没有滚,而是施施然地从地上站起来,绑着的双手往前面一递,示威之意,不言自明。
最后,车夫终究是走了,驾着破破烂烂的马车回到寒门。按照宋玉的吩咐,马车上的银子自然是留在了乌木家。
车夫前脚刚走,乌木家后脚便迎进一个贵客,那是一个衣袂飘飘,白衣胜雪的男子,男子身后耸立着一名虬髯剑客。
“神念受创。”白衣男子自然是倪雒华,几乎没有片刻耽搁,只是将手随意在夏糖等人额头上轻轻一搭便给出结论。众家主齐齐送了口气,心中暗自叫着有救了,乌木堡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还得麻烦倪公子施以援手。”
“你懂什么叫神念吗?”倪雒华冷眼一斜:“对于神念师而言,修复神念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难就难在这大荒神念师极少,我行走大荒多年,也仅认识一名神念师,而且这人就在天关城。”
乌木堡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既然那人在天关城,自然就更简单了,大不了砸个几万、十几万两银子,还怕那人不出手,平根良甚至开始思索着要如何折磨那写出《将进酒》的家伙。
倪雒华下一句却让众人刚活络过来的心思瞬间又沉到冰窟窿中:“可惜她死了,死在夜叉手中。”
“这些人我救不了。”倪雒华丢下一句极不负责的话飘然而去,出了乌木家大门后,一直跟在倪雒华身后的剑客忽然叫道:“公子!”
倪雒华头也不回,轻轻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叫夺人来救这些人,还能一举收买这几个世家?”
倪伟跟在公子身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点点小事自然难不到夺人。但别忘了天关城还有一个夜叉潜伏着,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不难看出夜叉和影牙有着一定的关联,影牙的杀手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散落在各个地方的眼睛,夺人露面难免不被有心人察觉到我的存在。为了这些家伙,不值!对了,收服龙蛇帮的事,你要尽快去做。”
“是!”
“撤了吧!趁罗府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将那些从海口城赶过来的人撤下来,隐秘点别露了尾巴。有这书生坐镇,如果让罗家做活大龙,反倒得不偿失。借尸还魂做大龙,覆手之间平波澜,倪伟啊,这个扈从恐怕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机了。”
倪伟毫不犹豫道:“一剑杀之!”
寒门外,无数双举着银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将整个似锦巷堵得水涌不通;寒门内,一个书生坐在灵堂前半醉半醒,嘴里念念有声:“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这午后,八乘轿椅挤开攒动人群,轿椅上那些平日从不露面的世家老爷,陪着笑脸出现在寒门外;
这一日,半阙《将进酒》名动天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