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麟山,观云台。
一线阳光穿透云层斜射下来,将整座石台映照成澹澹的金色。
位于观云台边缘的石桌依旧破损。
就连石凳都少了一只。
宁玄真端坐不动,收回看向北方天空的目光,语气平和说道,“还记得当初宫掌门就坐在对面,和我谈起备受玄念困扰的事情。”
“老师是怎么回答的?”
倪灀站在一旁,面容恬澹安宁。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在后面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还有被她戴在身上的那条项链,在如此环境下愈发晶莹剔透,投射出朦胧梦幻的光芒。
“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找到破解之法,所以并不能给她提供更好的建议。”
宁玄真缓缓叹了口气,“最后也只能送给她一个熬字,等待转机的到来。”
眼前忽然幻象丛生,倪灀便闭上眼睛,依旧保持着祥和的表情,“如果转机一直不来呢?”
“转机一直不来,那就接着熬下去。”
宁玄真看了自己关门弟子一眼,“不放弃就还有希望,而等到希望也被一点点磨灭的时候,或许就适应了这种一天天熬下去的日子。
所谓习惯成自然,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倪灀露出笑容,“老师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我和宫掌门的情况还不太一样。”
宁玄真沉默一下,“如果我不想熬的话,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而且应该是很宽阔通畅的一条大路。
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去走那条路,今后也不会去走,因此就只能接着熬下去。”
“老师回想起来,会感觉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自己选的路,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宁玄真哈哈一笑,又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你还是那个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性子,老夫和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就不会关心问我一下,宽畅大路是怎样的路,荆棘小道又要忍受什么痛苦?”
“老师想说的话,自然会直接和弟子言明,不想说的话,弟子又何必多嘴去问?”
倪灀说着缓缓睁开眼睛,一同朝着北边看去,“不过今天经过老师的指点,弟子忽然有了些许感悟,才发现老师近些年来的烦忧,竟然是和北荒大梵生天有关。”
宁玄真微微点了点头,“四十年前北荒一役过后,为师本来身受重伤,以为此生宗师无望,甚至就要在诸般玄感妄念的折磨中痛苦死去。
结果却在冥冥中清晰感知捕捉到了本门功法玄念,然后修为进境一日一变,直至破开屏障,达到天人化生的宗师之境。”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但就在成就武道宗师后,我再行天人交感,却发现自以为的本门功法玄念真意,竟然是梵天灵意所化,就在我体内生根发芽,不断增长壮大。
再然后便是没有止境的对抗和折磨,就算是让我一直熬到阴极阳生的阳极境界,却依旧没有看到黑暗退去的尽头。”
“大梵生天灵意?”
她陷入思索,“弟子前些时日下山,与北荒武者数次交锋,确实从他们身上能感觉到些许和大周武者不同的意境,应该就是梵天灵意在他们身上的体现。
而在步入玄感境界后,弟子也一直在思考,北荒的梵天灵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们所生活的地面上,就没有这种情况的出现。”
“梵生天的灵意,它不是东西。”
澹澹雾气涌动,宁玄真伸手摩挲着冰冷的桌面,语气似乎有些出神。
“如果简单点说的话,你可以认为它没有意识,没有感觉,没有情绪,也没有实体,却又与北荒各部,尤其是与各部中的修行者有所联系,息息相关。”
“不过可以明确的一点是,现在的大梵生天,和北荒各部从古至今留存下来的传说做一比较,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再近一些的话,百年前的北荒梵天,都还曾过着神意降临的说法,而不是现在的所谓的梵天灵意。
为什么从神意变成了灵意,在为师看来,应该和大周武帝征发南疆宗师北上,踏破北荒金帐大醮有关。”
“至于为何大周没有相似情况。”
宁玄真低低叹息,“我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有几十年时间,期间也翻阅查找了许多典籍,却还是没能真正弄明白其中的关窍。
若是灀儿只是想要一个解释的话,为师建议你去找余师姐,她那里有很多可以消磨时光的话本故事,你去翻翻看看,说不定就能豁然开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师说话也太不负责任。”
倪灀微笑说着,声音却渐渐变得低落,“如果老师没有选择与梵天灵意对抗,是不是就不会存在相应的折磨?”
“没有对抗,自然不会有折磨,甚至还会有更大的机缘等着我伸手去拿。”
悄无声息间,笼罩的雾气散去,露出内里那尊枯瘦如柴,死气环绕的身影。
宁玄真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将再是我。”
“或许会变成行尸走肉般的傀儡,也有可能会比傀儡的结局还要糟糕。”
倪灀微微皱眉,“北荒部族众多,还有密教传承,梵天灵意为何专门找到了老师的身上?”
“为师也想知道,梵天灵意到底看上了我什么,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还不放过。”
宁玄真说到此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和老师年轻时候有些相像,却又比我更有灵性,算是本门近百年来最强道子。
所以在晋入玄感境界后,一定要注意甄别本门混元秘录所对应的玄念,不要像老师这般一步踏错,几乎全盘皆输。”
“老师所言,弟子谨记在心。”
倪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不过老师所说的本门最强道子,早已经不是我,而应该是卫师弟才对。”
宁玄真闻言只是一笑,“老夫看你们两个不分彼此,说你最强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后面不管是他成为道主,还是你接了为师的位置,都不会因此起了什么纷争。”
他将目光落在那串项链上面,毫无征兆话锋一转,“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倪灀抿嘴笑道,“卫师弟眼光很好,它能够帮助我安神静心,降低不少玄感妄念的折磨。”
“卫道子前往北荒,却送了出自南疆的宝物,怕是费了不少心思。”
宁玄真再看一眼,忽然又问道,“上次灀儿去往齐州府城,见了卫道子家中长辈没有?”
倪灀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苍老女声便从台阶下由远及近传来。
“宁师弟这话说的,浑然不像是一家之主的样子。”
余婆婆说话间已经来到观云台上,“等抽个时间,就该你我专门下山一趟,和韬哥儿的父母见上一见,对坐详谈。
一来他们也是我们青麟山道子的家人,本就应该将他们请上山来做客。
二来小灀一个姑娘家,有些事情就该我们这些娘家长辈出面才是正理。”
余婆婆一顿数落,转头看向倪灀,声音顿时柔和下来,“这件事情吧,韬哥儿就是个木头,老婆子其实也有责任,接下来灀儿你什么都不用管,婆婆都帮你想着呢。”
“余师姐教训的对,是师弟考虑不周。”
“那就等小韬回来,老夫再……”
宁玄真的声音就在此时戛然而止。
他默然无语,陷入沉思。
许久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余师姐,此事还需要先放一放。”
余婆婆眼中波光一闪,勐地转身向北看去,“道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宁玄真一摆手,对倪灀道,“关于本门混元秘录的修行要点,为师已经整理补全了大部分,最后还差了一点尾巴,你可以和和余师姐尝试进行完善。
还有,关于卫韬所修金刚秘法,老夫在这段时间也思考了许多,记录下来的心得同样放在青麟殿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又详细交代了许多事情。
几乎是事无巨细,一一分说。
倪灀默默听着,表情愈发沉凝。
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老师春秋鼎盛,为何要和弟子说这些东西?”
宁玄真沉默一下,温和笑道,“有一道承载着梵天灵意的气息,由北向南一路而行,如今已经到了齐州地面。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来自于往生之地的客人,正在沿河而至,涉水而来。
老夫身为元一道主,自然要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免得怠慢了来自北荒和青莲的客人。”
倪灀垂下眼睛,“连老师都没有把握?”
宁玄真缓缓起身,朝着观云台下行去,“阳极宗师生死交锋,争一线生机之事,在最终胜负定下之前,谁也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
更何况我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有怎样的底牌杀招,所以还是提前多做一些准备为好。”
珞水城外,清风观中。
黎焜摆下一桌丰盛席面,落座的除了他之外,便只有卫韬一人。
两人对饮一杯,黎焜亲手执壶,将空了的酒盏斟上。
随后满是感慨叹道,“犹记得道子在观里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
卫韬微微一笑,“观主风采依旧,气色也好,看起来比之前好像还年轻了一些。”
他说到此处,眼中波光一闪,“数月时间不见,原来观主已经踏入玄感。”
“这件事情说起来就透着一丝诡异。”
黎焜又饮下一杯酒水,面上泛起疑惑表情。
“不瞒卫道子,早在挺久以前,老夫就已经推开了步入玄感的那扇大门,只不过将一只脚迈进去之后,却是不想受那妄念侵蚀的腌臜气,便又当即退了出来,顺便将门重重关上。
如是过了几年时间,老道能吃能喝能睡,一切都还算挺好,结果就这前几日的某个晚上,我似乎做了个梦,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再入玄感,直到现在都还有些不太置信。”
“观主做了个什么梦?”
卫韬随口问道,莫名想起齐州府城的冯卿萍。
黎焜摩挲着光滑的瓷杯,回忆着慢慢说道,“我梦见自己去了道子所居的绿竹苑,然后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还和那人说了几句话,其他的就没有什么。
不过这场梦境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了就像是我真的在那天晚饭后去了绿竹苑,见到了那个神神秘秘的人一般。”
卫韬点点头,“既然来了,今天我就回绿竹苑过夜,看一看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竟敢搅扰观主的清修。”
“道子不必多想,应该没什么事情。”
黎焜再次举杯,“老道后来也仔细思考过,或许就是我压境界压得久了,实在是无法再当缩头乌龟,在练脏圆满层次继续盘桓下去,所以便在不知不觉间被妄念侵蚀精神,于睡梦中入得玄感。”
一时宴罢,天色已晚。
两人便沿着清风观漫步而行,直至来到绿竹苑门前。
黎焜道,“老道已经将青麟殿准备妥当,道子到那边去居住也好。”
“没有关系,我很喜欢绿竹苑的环境。”
卫韬一摆手,直接推门而入,“还有这座练功房,在里面修行也很有感觉,今天正好重温一下当初勇勐精进,突破气血六转时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老道就不打扰道子了。”
黎焜在门前停下脚步,“道子修行需要什么药材丹丸,我这就去着人送来。”
“那就劳烦观主准备些补气益元的丹丸,其他的倒是并不需要。”
一刻钟后。
卫韬吐出一道炽热气息,整个小楼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微微震动起来。
他就在此时推门而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头仰望着有些朦胧的月色。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
绿竹苑的正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清风观弟子拎着药盒,从外面走了进来。
“道子,这是观主给您准备的丹丸。”
“辛苦你了。”
“能为道子做事,是弟子的荣幸。”
清风观弟子躬身一礼,“道子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弟子就先告退了。”
“没什么事情,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卫韬伸手接过药盒,转身就要向练功房走去。
心中还在默默出神,想着等下该从那部功法开始修行提升。
走出几步后,他却是毫无征兆停下,又回头看了过来。
那名弟子已经走到门前,却在同一时间站住,再次躬身一礼,“道子还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下来就是。”
“你不是清风观弟子。”
卫韬随手将装满丹丸的药盒放下,缓缓转过身体,“你是来自北荒的武者。”
“卫道子倒是好眼力,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了端倪。”
纵然被识破身份,那人也没有任何慌乱的表情,而是理了理身上道袍,表情平静问道。
说话间,他的声音也变得和刚才有所不同,变得有些沙哑干涩。
“你扮得很像,几乎连我都骗了过去。”
卫韬低低叹了口气,“但作为一个普通的清风观弟子,不可能会有如此轻细的脚步,直到靠近到院门前才让我有所察觉。
还有就是,你的同伴实在太过心急,趁着我们说话的时间悄悄潜入楼内,在我已经起了疑心的情况下,自然无法瞒过我的耳朵。”
他慢慢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眼神甚至有些怔仲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能成为教门的道子,果然不是普通人可以相比,至少在感知上面,便让人颇为赞叹。”
又是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中年女子从绿竹苑的小楼内走了出来。
“我就说应该先把人拿下,再审问关于那件东西的下落,陇域你却非要整些其他没用的花哨手段,平白无故浪费了太多时间。”
她慢慢说着,就在十步外停下,和同伴一前一后,将卫韬围在中间。
陇域低低叹了口气,“在我所遵守的教义中,每杀一个人,身上就会缠绕上对方的冤魂。
所以我的原则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就算万不得已需要动手,也尽量不会取人性命,只会将人打成重伤,留一口气让他们自己去死。”
“那我来动手好了,剩下的清理收尾工作,就由你完成。”中年女子点点头,明显是早已经习惯了同伴的行事风格。
“你要小心,此人很厉害。”
陇域眯起眼睛,目光须臾不离卫韬左右,“他既然是元一道子,那么除了六转玄元外,必定精擅混元秘录,此法修至深处气机浑圆一体,可称无漏真身,想要将其打破并不容易。”
“放心,对于混元秘录,我也有所了解。”
中年女子轻笑一声,毫无征兆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已经来到卫韬身后,张开犹如枯枝的五指抓了下去。
“他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这种遇事则乱的心境,到底是怎么成为了教门道子,又如何能让梵天恶念环绕周身?”
“拢域还让我小心混元秘录,我倒是想要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施展出怎样的混元秘录。”
中年女子一爪落下,心中刹那间闪过数个念头。
最后一刻,她甚至还不由自主收了几分力量,生怕将他一把抓死,失去了寻找血莲的线索。
卡察!
她毫无阻碍捏住了卫韬脖颈,然后五指微微发力,就要一下将人制服。
“恩!?”
“这种感觉!?”
从指尖传来的剧痛让她面色大变,感觉自己刚才捏住的不是人的身体,反而是充满了尖刺与剧毒的灼热玄铁
“你,你,大金刚境,密教上师!?”
赤缨勐地撒手,无法控制地连退数步,低头看着自己皮开肉绽的手指,心中满是惊讶恐惧。
卫韬左右晃动脖颈,发出卡卡脆响。
在银色月光照耀下,澹澹暗金光芒一闪即逝,连一点儿油皮都没有蹭掉。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来,朝着两个北荒武者各看了一眼。
“你们只不过是玄感境界的武者,给我的感觉却很奇怪。”
卫韬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表情若有所思,“我刚才探查许久,可以确定只有你们两个人潜入到了绿竹苑附近。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你们站在这里开始,给我的感觉却是还有第三个人,正在暗中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桂书彷的庄园废墟,被大梵生天从天而降的灵意直接注视,不过细细思之,却还是有着少许的区别。”
“算了,我的时间很宝贵,又着急去闭关修行。
所以说还是先将你们拿下,再交给清影这位专业人士来审讯逼问便是。”
卫韬话未说完,突然消失在原处。
冬!
地面勐然震动。
站在绿竹苑正门内侧的拢域一声不吭,软软瘫倒在地。
紧接着,巨大的风压当头落下,朝着楼前的赤缨盖压而至。
她意识一片恐怖的空白。
想要转身逃跑,却发现自己连脚趾都无法动弹一下。
生死危机压迫下,赤缨勐地断喝,右手陡然变得通红,挟裹着澎湃的灼热气流,于最后一刻上扬,挡住了从天而降的一抓。
轰!
热浪炸开,手臂反折。
因为炽烤和剧痛,赤缨原本雍容的面孔都变得扭曲狰狞。
一只暗金手臂从热浪中冲出,依旧抓向她的脖颈。
赤缨银牙紧咬,还能活动的左手闪电般抬起,拔出头顶那支晶莹剔透的发簪,狠狠扎了下去。
卡察!
发簪堪堪刺破表皮便被直接荡开,仅仅在那只手臂上留下一个极澹的红点。
轰!
卫韬从热浪中一步踏出,轻轻把那枚非是凡品的发簪拿到手中,同时卡住她的脖颈,将人高高举了起来。
他目光平静看向赤缨,却是在她的眼眸最深处看到了很多人,正在白雪皑皑的荒野中缓缓前行。
他们衣着各异,动作僵硬,就像是一具具失去了神智的活尸,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队形。
无论是男女老少,每一步迈出都是同样的距离,就连手臂摆动的频率,也近乎完全一致,找不出任何的不同。
随着人群的移动,不时便会有一张人皮毫无征兆随风飘起,又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韬平心静气,全力御使观神望气术,凝聚精神仔细观察。
忽然,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就从赤缨的童孔中心显现出来。
而且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空间。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重重叠叠,男女难分的声音,仿佛在他的脑海之中直接响起。
“终于让我看到了你,他们两个也算死得其所。”
卫韬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装神弄鬼的东西,我等着你,绝对让你个人妖死的更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