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焉秋霖,柯然暝秀。
黄昏,潇潇雨下,时值秋深,木叶瑟瑟,湿冷沁骨。
“终于到了。”
“恩。阿嚏,冷死了,这鬼天气。到前面找间客栈,赶快烤烤火,吃碗热汤,然后再在被窝里裹着要紧。”
两个行人在匆匆冒雨赶路,身影飘忽如鬼魅,似是江湖高手。
悦来客栈。
此时客栈里灯火通明,吆五喝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一个少年却是坐在一个靠窗边的位置,喝着酒,冷酒,亦是冷眼看着暮雨,根本不理这些江湖豪客。
“哈哈,我们血煞帮这次得盟主提携,帮主更是功力大进,拿下这蛟龙那是手到擒来。”
“哈哈,那是那是,以后还请黎长老多多照顾我们这些三江蟹兵虾米,我们一定惟血影帮主肝脑涂地,马首是瞻,绝不二心。”
一个衣着狂野华丽,满脸傲气的中年大汉,一口喝下碗中烈酒,对着桌上几人大笑吹嘘道。其他几人也是大口喝完,陪笑道。
“你们放心,这次完成凌盟主交代下来的任务,天大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你们。我们帮主说了,这蛟龙乃五百年寿元,其内丹已经臻于精纯九极,马上就要渡劫化龙。我等凡人哪能得见神圣天龙,只有在这蛟龙将要迈出这登天一步,困不出天地分野之时,才能以帮主和几位盟中护法之力与之周旋,待其劫难力有不逮之时,将它斩杀或者擒获。哈哈……”
“是啊,是啊。此次海蛟将现于我武洲渡劫,不知会给我们带来多少苦难。还是凌盟主爱民如子,体恤我等,派来盟里化境界的护法使者......”
“有这样的绝世高手助阵,我们武洲定不惧那蛟龙肆虐了。来来来,黎长老,我代表我武洲十四帮敬您贵帮一杯...”
“我们十教武洲分部也敬你......“
“我们六派也敬黎长老您...”
“哈哈...”
“哈哈...”
大厅里笑语豪饮不断,丝毫不在意屋外的风雨交加。
少年喝着冷酒,心里变得更冷了些。
然而好在冷酒将要喝完之前,哐啷一声,客栈大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青年当先冲了进来,对着柜台的伙计大声说道:
“小二,给大爷我拿十坛子最烈的酒来,有什么吃的下酒菜就尽管上。快点...马的,这鬼天气冷死了...”
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寒冷骤至,风雨随人一贯而入,大厅里的豪饮立马歇了几分,有人皱眉瞧看来人,见是一个年轻人,刚想站起来呵斥,却被年龄稍大的长辈按了回去。只见年轻人背后一个头带斗笠,长袍刀客模样打扮的中年人煞气摄人的走了进来。
中年人缓缓环视了大厅一周,客栈里不约而同的慢慢静了下来。他没有理会这些江湖豪客,径直朝着窗边的少年走去。
到了桌子边,也不客气,拉了一条长凳,在少年对面坐了下来。那位青年吩咐完店家后,亦是来到少年桌前,拉过凳子,坐了下来,对窗不语。
这样这靠窗的桌子三面都有人了,只是少年只顾喝着冷酒,中年人静静看着少年,青年人默默看着窗外秋雨深深。
不一会儿,店小二拿来了十坛子烈酒,摆满了小半个桌子。中年人没有动,青年人拿了一坛,拍开坛封,大口灌着,似是要一口气喝完一坛子。
“啊...哈...”
青年人喝了一大口,很爽的舒了一口气,看了看面前对坐的两人,少年似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喝着冷酒,看着冷雨;中年人也没有移开看向少年的视线,眼眸深邃,缄口不言。于是只好又拿了一坛子拍开继续喝,他果然一口就喝完了一坛。
待青年人又喝完了一坛,店里的伙计已经陆续上了几道凉菜。
“光喝酒不吃菜,容易伤身。”
似是自言自语,又或是对着只顾喝冷酒的少年,青年人嘟囔着,又吃喝起来。
见中年刀客没有其他举动,店里的伙计默默把大门又关了起来,隔绝了屋外的寒冷风雨,大厅里渐渐又恢复了生气,只是江湖豪客们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大声嚷嚷着行酒放令,因为中年人的冷冽煞气似是还没有消散。
“黎长老,这人是谁啊,怎么我感觉比...和血影帮主一样深不可测...”
“是啊,黎长老,这人渊默不可察,如不是眼见根本感觉不到,看了又感觉魂神悸动,似是如临头寒刃既来一般...”
“黎前辈。可知这人什么来历?”
这些人都感觉到了中年刀客的摄人心魄,纷纷看向了黎长老,有人问道。
黎长绩也偷偷打量了一会儿中年刀客,那股森冷的寒刃气冽他也忍受不住。他摸着山羊胡须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此人来历我亦不知,但观其气脉形神,可知是和血帮主那样的化境之人不相伯仲,吩咐下去,在探清楚他的来意之前,叫手下的人不要去招惹他。”
“嘶,啊,这么强...”
“果然,这次蛟龙腾化,惊动的不只十洲武盟,还有其他洲或隐秘宗门的高手也来凑热闹了吗?”
“这可不得了,如果是和血影帮主一样的化境之人,那这次任务岂不是要节外生枝,愈演愈烈...”
“...”
一时之间大厅里各自窃窃私语,小议论此起彼伏,但是好在没有人再大声嚷嚷。
没了推杯换盏,吵吵嚷嚷,少年的冷酒也渐渐喝没了。
少年放下了酒盅,没有再接着向店小二要新的。他看了看中年刀客,发觉他的目光似是比窗外的冷冷寒秋夜雨还要深邃。少年叹了一口气,还是觉得窗外的冷冽才能平复胸中的块垒,熊熊燃烧的火焰,怒焰!
青年人已经喝完了四坛酒,吃完了三盘半的菜,还有半盘是因为怕吃完了无聊,在慢慢等店小二上新的菜。
店小二已经上热菜了,有两个汤菜,六个炒菜。
夜已经深了,大厅里的豪客也已经渐渐散去。
现在大厅里就只有少年,中年,青年,三个人。
当然客栈掌柜还是留下了一个店小二值守,今天的冷雨又下了一天了,莫说这些江湖豪客,店里的伙计掌柜早就想打烊上炕了,何苦赚这受罪钱。
然而这里的人都知道这场冷雨不会这么快就晴的,所以慢慢的学会了忍耐。
少年忍耐着,不是这冷雨,不是这孤寂不言,是冥冥中的宿命,宿命的恶意。
青年人知道这宿命。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中年人不言,他不知道这宿命的恶意从何而起,又要从何而终,他亦是忍耐着宿命恶意的前人,只有忍耐,无言。
。。。。。。
夜寒,雨倾。
人不眠,空思量往事,心绪繁杂曙未央。前尘稍定,奈何秋风瑟瑟,虚火燎燎,飞烟甚嚣,不堪心安宁乐。
但是少年时候,多少嬉笑怒骂无邪,难受今朝四海落落清欢。好坏善恶,命弱乖离性异。道不同,谋?阴计?可得者功名利禄几何相抵从前?
余惟长夜,心身浮沉汤汤混沌。
天曙,人不眠。
神伤不已,无从宣泄郁愤。
起看潇潇烟日,景重人厌,无情伤感多情绝世。
良宵苦短,昨日种种风华正茂,俱往矣。
“吾往矣。”
看着渐渐消失的乌瑟秋云,少年从潭边梳洗了了,对着来人说道。
深秋寒林,路遇栖鸦,愈见荒凉逾途。
曾经沧海,故不难为此时。三人一路往林中去,并不旁鹜。不多时,来到峡谷山石林疏溪畔,少年停下,看了看天色,辰时中末左右,沉默伫定,静待来时。后面两人也不做声,面肃如穆。
俄而稍许,山石声鸣,谷中石壁轰然列开,突兀展出一道长廊过道,亦真亦幻,猝然临之,天变地异感超神,仿佛八卦相离,不可思议。三人趋进,沿长廊迂回,似急实缓,淹没石间。山石再响,石壁天阖,仿佛亘古如初整体,如八卦六合,长廊消逝天地—如世人皆知一谷,名曰:鬼谷。
鬼谷幽暗,天色晦暝。凉亭几座,山坡错落而建,远处山岚隐没,有飞檐雕刻若现,层叠数里不尽,变幻莫测,难以指认真假高低远近,如身在迷,神屈杳杳,魂飞冥冥。鬼谷子局,如在五里雾中,泱泱大海,蜃楼物外。
三人来到此间,驻足片刻,有一人从凉亭微步迎进,微不可查,步羽飞仙,数一屏息,便知,知而滞,滞已至,识得晚矣,恐入黄泉三生,此为鬼谷先机纵渊龙游身步,属于先机纵横中的一绝,冠绝寰宇。
“每次兄台出来,我都感觉入了忘川黄泉一般,颇为惊骇莫名。”
青年无奈,苦笑道。
“鬼谷纵横,决断天地,或为名利,或为苍生。敢问先生,此心何如?”
中年人抱拳,中气问道。
来人不答,看着少年。
少年沉吟,揖手而拜,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今,天地变幻,圣人离世,望求先生指点迷津。”
来人侧身,抬手相请,然后缓步向屋宇走去,三人跟随而入。
来到厅前坐定,有小斯看茶完毕,那来人请三人喝了口茶,才缓缓说道:
“吾闻新任盟主已然在位,二位即是上任盟主至交门徒,为何不尽心辅佐,反而来此一问?”
中年人看了少年一眼,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道:
“新任盟主确实功力大进,功盖群雄,余兄谢世后,原本当属他继任最佳无疑,然……”
中年人顿了顿,闭目一会儿后,猛然睁开,竟而目眦欲裂,沉声道:
“此子功法霸道邪戾,其招式表面上正大光明,招招式式属余兄正统亲授,然内功心法则早已大相径庭,如妖如魔,骤疾骤停……余观其行听其言,皆渐渐似变为……”
中年人说道这里,似是如鲠在喉,又似是力竭词穷,久久不言,颓然沉默。
青年人看到这般,也沉吟不语。
少年知道实情可能太过荒唐,以至于难以相信,阐明言说,便斟酌了一下词句对着鬼谷主人再揖手一拜,缓声说道:“先生知道,小子虽不曾受盟主授以功法武学,然亦是盟主自小扶养,提面螟蛉,行四。……至十岁便派遣小子往各地学文打理行商,虽不常侍盟主左右,但小子铭感养育恩德,自是常去探望,深记盟主音容。然去年中秋,小子回去,盟主虽然接见,待我恩重继往,然至今年……其过世之前却从未召我回京,我亦觉有异,多次回京看望,匆匆几面未觉有疑,便没有在意。”
少年说到这里,也闭目沉吟了一会儿,再道:“可是,今年中秋前一月再回京,不想得知噩耗,盟主率各派与邪魔外道决战东极山巅,猝然辞世,未曾见得最后一面。而盟主薨世后群魔乱舞,诸侯并至,盟洲生灵涂炭,新任盟主血战三月,荡平贼寇,驱逐邪魔,得九天神授继盟主位。”
鬼谷主人听到这里,放下茶杯,道:“既然新任盟主受命于九天,圣命所归,天下自然归服。”
少年回道:“若真如此,小子也没什么好惊异。真真顺应天命,愿盟主他老人家安息,衷心服从新任盟主,匡扶正义,安邦八极。可是,小子也朝见新任盟主几次,发现其言行举止大不如常,度其政令所出,皆是一些于社稷无益,甚至有些决断遗祸万民,其也不查不审,独决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