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未等孟晚舟递牌子入宫,皇后亲信林姑姑已亲自出宫来接,盛装打扮了的孟晚舟在满府下人闪闪烁烁的目光下登上马车,回首落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感受到她眼神洗礼的众下人纷纷躲开了目光,心下揣揣,到此刻,他们似乎才觉得她是个公主,是个主子,哪怕陛下不喜,身份尴尬,她的身份依旧在那,无人能轻视,毕竟,皇后还在啊,姬家还在啊!
轻而易举震慑了众人的孟晚舟心满意足的掀帘进了车内,她不是个讲究的,却也不是真的就那般任人欺辱,眼下她还得待在京城,以那人近来的动静看,少不得一两个月,她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闲人身上,那么,少不得'借势压人';,她也无须得他们真心,只需他们不敢造次。
说起来,自入京前见过一面,那人再未联系过她,只要她按计划行事,嗤!那人心里有着小九九,他不信她,她亦信不得他,他们各有计划,偏生面上还得忍受对方。
她忍受了近六年了啊!终也是要到头了。
马车缓缓朝着皇宫行进着,她微闭着眼,直直坐着,任心下几番辗转,任对面那林姑姑百般打量,亦不动如山。
车里很静,静得车外赶车的太监微微粗重的呼吸亦如响耳畔,马车行过热闹的长街,行经处总是会静那么片刻,片刻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哄笑,听那动静,似乎在对着马车指点。
这情况,似乎早可以预见,高调跑到公主府接人的马车根本没想过遮掩,一应皆是公主出行规制,试问哪个公主府邸离得这般远?除了她,车里还会有别人么?
管他外面如何热闹,她依旧神色不变,似乎失了聪一般,听不见,更不管。
林姑姑自见了她便一直打量着,越打量,心头越七上八下,她没有在她面前遮掩,似乎也不屑遮掩,林姑姑心头不安着,恍惚间,她又想起当年那个小小的人儿来,当时的那个人儿,面对那般变化,神情便是这般,不见难过,也没有痛恨,看似极不在意。
可,若真的不在意,她会回来吗?当年的事,她从不掩饰她的记得,林姑姑知道的,自见了她,她每一个眼神都在说着她的记得,她是摆明了告诉她的。
为什么?
她不想让她们安稳,所有记得当年事的人。
那么,她的回归,是想报复吗?
林姑姑从不认为她是个良善的人,不管是姬家,还是皇室,骨子里也好,环境所造就也好,流着姬、龙两脉骨血的人,都不可能良善,她,便流着他们的血。
越想着,她心头越是泛起密密的疼来,她心疼她的娘娘,十来年不曾安稳的娘娘,还要再度经历一番彻骨的伤痛,哪怕这个孩子不是她所欢喜期待的,哪怕她所有的难堪岁月都被她一一'窥见';,哪怕每见一次这个孩子,她的娘娘便要再忍受一次那难堪,即使娘娘不说,她也是知道的,娘娘并非对她不在意,她知道。
林姑姑嘴唇上下开合,似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儿在唇舌间几度打转,依旧有些说不出口。
她能说什么呢?
说娘娘别有苦衷?让她别记恨?
便是她说了这番话,又能如何?信与不信,伤害皆已造成,她会理解?会与娘娘心无间隙?
不会的。
若换了她,也做不到,哪怕母女血缘剪割不断,十几年的时光足以抹杀一切,由怨恨滋长的铁石心肠不会融化半分,她的眼神,足够冷,亦足够寒人的心,这寒冷,冷的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侥幸。
故而,解释都成了不必要的假惺惺。
对面人脸色变幻不定,眼底挣扎没逃过她的眼,孟晚舟心底直笑,笑她对她的百般怀疑,对她不自主的否定,笑罢了,心底却是空洞的冷,那冷啊,没有任何东西能温暖,它就那般空洞着,越扯越大,直到再不可缝补。
帘外马蹄声静了,孟晚舟掀帘望去,马车前,正正对着的,是威严庄重的宫门。
围困了无数人的牢,到了。
*
坤宁宫内。
自早起梳洗后,姬皇后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做什么都有些晃神,好在姬皇后不论何时都下意识的保持着'高贵不可侵犯';的样子,除了伺候的大宫女紫檀有几分察觉外,其他人倒未察觉。
紫檀不比林姑姑那等老人儿,虽心思剔透,却因年纪小,不知当年详情之故,想不到那些去,见皇后这模样,只觉得是皇后久不见公主所致,在她眼中,一个时常将女儿儿时旧物拿出来细细抚摸的母亲定是极疼爱女儿的,也因此,她自动自发的将公主的旧衣物拿出来,陪着皇后小声说着话儿。
姬皇后未恼她的自作主张,反倒因有了人说话镇定了不少,说着说着,倒也忘了时辰,直到通报之声传来,那个人儿进了屋子她才反应过来。
姬皇后的手还搁在小小的衣裳上,孟晚舟行了礼起身,见着那一幕时,脸色倏的有些怪异,这一幕,搁在别人身上是平常,搁在姬皇后身上,那是怎么也不正常的。
她是在愧疚?还是在因即要做出的选择而心中不安?
姬皇后是善良的,亦是绝情的,当年即将要舍弃她的姬皇后,在出发前往小安寺时,神情与现在并无二致。
孟晚舟心中有了数,便似没有瞧见那东西似的,坦坦然的在下首坐下了。
姬皇后抓起那衣裳,眼睛却瞧着她,林姑姑极有眼色的将伺候的宫人遣下,自个儿稳稳的站去了皇后身侧。
姬皇后并不年轻了,许是宫中艰难,她瞧来比比她要小上几岁的陈贵妃更显老态得多,她的眼角,有着岁月侵蚀的痕迹,那般不加遮掩,她瞧着她,眼里似有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
孟晚舟施施然的喝着茶,近乎无视了上首人的打量,直到一杯茶见了底,她索然的搁下,上首人方开了口。
"你...这些年..."姬皇后动了动嘴,问了一半又住了口,她似乎发觉她想问的话不合时宜,于是便换了另一个,"府里住着可还习惯?"
孟晚舟似没听见她先头的话似的,脸色丝毫未变,只貌似认真的想了想,随即笑了,"衣食无忧,有什么不习惯的?"
姬皇后轻轻'嗯';了声,随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十几年的分离,让她根本找不到可以与她聊的话儿,本就静得慌的屋里更是静了。
这般的静,不知过了多久,孟晚舟不急,她知道,当她再开口时,可能说的便不是唠家常的话儿了,哪怕她没什么好与她唠嗑的,到此时,她依旧清楚的记得,那夜,尚且年轻貌美的妇人极罕见的倚在她的床头,极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对她说着当时不懂的话。
她说,明日若有什么事,你莫慌,你跟着瑾姑姑走。
她说,陛下不喜你,很多人不喜你,我姬氏一族,不能就这般认了输,此生...我们对不起你,你有什么错呢?你的存在非你能选择,而我,亦不能选择。
她说,我不会就此认输,哪怕没了所有,该是我的,还是我的,永不能便宜了别人去!
说了这些话的她,在她口中的'明日';里,抛弃了她。
那日里,带着浓浓血腥气的风,将她送至了生死边缘,她在边缘上挣扎,身边无人可靠,她亲眼见着盛装华服的她将她的弟弟护在怀里,身侧是拼死相护的侍卫,而她身边,只有收割生命的侩子手。
若非有他,若非有他...
孟晚舟轻闭了眼,忽地有些思念那个永远不懂得怎样向她表示'喜欢';的老头子来。
"娘娘有话,大可直说,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孟晚舟没了心思,直白的道。
姬皇后神色复杂的望着她,抓着衣裳的手不知不觉的用了力,平整的衣裳被抓出了好几道折痕来,抓到极致,姬皇后慢慢松了手,最终放开了那衣裳,再也不看。
"本宫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本宫派出的探子来报,你所谓的养父一家,在你离开那日便尽数暴毙,他们抓了个漏网之鱼,那个人称曾是府上小姐的奶娘,因病被打发出府,那人说,府上小姐虽是养女,却并非是外面捡来,而是主家旧交之女,你,可有话说?"
"娘娘是想说,我胡言乱语冒充公主?"孟晚舟轻笑。
姬皇后面色沉凝,道:"你知晓本宫的意思,你借用他人名姓入京,是不想别人知晓你真正的过去,本宫不管你背后有何人撑腰,也不想过问你有何过去,本宫知你入京别有所图,不管是什么,立刻停止,本宫会替你安排,让你消失,凭姬家,足以让你下半辈子生活无虞,京城,不该是你待的地方。"
"娘娘想让我消失?如以前那般?"
以前那般?哪般?
在知晓皇帝暗中派杀手暗杀的情况下,将计就计,只顾自己与那儿子的命,而将亲女置之不顾,任杀手追杀?只因她死了,皇族便再不用费尽心思掩盖她这个丑闻,所有人便可心安理得的忘记?
她知道皇帝不能容忍她们的存在,偏偏选择放弃她一人的性命,以一次暗杀博弈,博皇帝不能摘下的仁义面具,博天下悠悠之口,而对她信任至极的她,便听话的任她安排,结果落得一个被舍弃的结局?
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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