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始的头一天夜里,杜家昏迷日久的小公子杜辛房里守夜丫鬟一时不慎打翻了烛台,致使杜小公子亡于火海,两个丫鬟自知难逃责难,竟双双闭于房内,生生烧死。
熊熊大火烧了大半夜,到天亮才渐渐灭了,衙门里的差役忙活了十来日,最后抬出来三具焦尸,其中两具明显身量小些的女尸被杜府扔去了城外乱葬岗,杜公子的尸骨亦被匆匆掩埋,生此无妄之灾,往日里宠儿如命的杜老爷竟半点未曾责难于丫鬟亲眷,只将人通通发卖了事,态度诡异得令人疑虑,却无人敢多言半句。
半月后,巺府三公子巺秋突发恶疾,病情来势汹汹,竟未熬过半日便去了,巺府以'府上接连遭遇恶事,定是有阴邪作祟';为由,重金请了观里大师前来做法,闹闹腾腾的折腾了十来日才罢休,这般一来,巺三公子办得分外简陋的丧事倒是没人注意了。
巺三公子灵柩上山的那一天,有三人无声无息的一起出了城。
萧索的管道旁,立着一辆简陋的马车,马车旁站着三人,一人穿着灰白的旧衣衫,头顶绾髻,左手牵着一匹马;一人穿着青色的劲装,双手环臂,手中握着剑,作侠士打扮;另一人身形窈窕,一身素衣,头戴幕篱,素纱遮掩的手中捧着个素白的瓷罐。
三人所站的地方,可清晰瞧见那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灵柩前进的方向不是巺家祖坟的方向,目的地亦不是巺家祖坟,而是另一个人迹罕至的坟地,巺三公子之所以这般明目张胆的葬在他处,只因大师说了,巺三公子恶疾而亡,葬于祖坟不利于巺家兴旺,须择一无主之地安葬,方可保巺家百年兴旺。
去他个鬼的兴旺!
殷娘狠咬着唇,双眸泪光闪闪,她竟不知巺家人如此厚脸皮,什么瞎话也能说出来,只一想到怀里抱着的他真正的尸骨,那话又只能在心中吼吼,而不敢真说出口,好不容易晚舟才说服巺元崇的呀,若不然她连他的尸骨亦带不走。
殷娘想着,那满心的不忿顿时散了,她低了头,温柔的瞧着手中的罐子,从此后,他与她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腰上,送葬队伍转了个弯不见了,懒洋洋的孟晚舟站直了身,朝那两人道:"回吧。"
说着话,她亦翻身上了马,早已得了她要暂离一阵子消息的殷娘这下也没其他心思了,隔着幕篱巴巴望着她,"晚舟,什么事那么重要,非得现在去办?我总觉得你有心事,这些日子的你,倒有些不像你了,你瞒着我们什么呢?"
一旁的白术没说话,只看向她的眼中透着的却是相同的意思。
孟晚舟高坐马上,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她望着望着,似乎穿过那一座座峰,瞧见了阔别已久的地方,她笑着,任凭心中各种滋味翻腾,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那人给了她期限,如今期限将至了。
她低头,望着那隔着幕篱与未隔着幕篱,面容不一样,眼神却一样的两张脸,轻松的笑着,"你们也知道,我爹已'失踪';很久了,若再不去将人带回来,说不准他便跟着那女人跑了,你们也知道,那女人可比我重要。"
知道,他们怎么不知道?
孟老爹割舍不下的女人啊,当年偶然的一见,给他们的印象可是深刻至极呢。
可,会是这个理由?
殷娘还待再问,一旁白术忽地一把抓了她的手,他撇着头,亦轻松道:"也罢,要去你就去好了,不就是京城嘛,不过说好了,若两个月还不归,我便去找你去,知道你不喜欢有人管你的事,所以你可要看着办啊!"
是威胁吗?
孟晚舟眯着眼瞧他,倒是极难得的没有再刺他,而是有些认真的道:"会回来的,我保证。"
一辆马车,一匹马,三个人,两条路,终于还是渐行渐远。
*
天启二十一年六月底,去庙里礼佛的皇太后回京了,素有孝顺之名的皇帝陛下当日下了朝便去了慈宁宫内陪着,后宫内上至皇后四妃,下至九嫔昭仪,良人宝林,但凡在皇帝跟前有几分存在感的,均仔细打扮了,到太后跟前陪话,一时间,庄严的殿内笑语齐飞,香风不绝。
只本极好的氛围,因淑妃的一句无心话便散了个干净。
淑妃闺名刘宓,自来温婉贤淑,宁静少语,其兄乃是朝中威武大将军,因有兄长撑腰,加之性子讨喜,在皇帝心中倒也有几分轻重,只她今日不知怎的,突地便冒出了这么一句出来,"太后,听说咱们的玉公主回来了呢,今日太后回宫,怎就没来请安呢?"
玉公主?
自庆国建国以来,有几个单字封号的公主?还是玉字封号的?
根本没有的。
在这宫中,唯一一位名'玉';的公主,只有那位皇帝陛下厌恶至极又不得不谨慎对待的公主,说起来,称呼郡主似乎更为合适,究其原因,只因那公主并非皇帝亲女,在这宫中,或许说京中,有那么一件事是所有人闭口不敢谈却又心知肚明的。
二十年前,边境大乱,皇帝御驾亲征,以正军威,本已呈败势的大军因皇帝到来士气大震,绝地一战大败敌军,正值皇帝得胜回朝之时,梁王突反,联合朝中大臣以及左右龙武卫攻占皇城,那一夜,皇城内血流成河,无数无辜百姓命丧,无数正义之臣魂归,夺了宫城的梁王龙旭携玉玺登基,改国号广治,并令右龙武卫带兵截杀前皇帝龙陨。
龙旭登基之后,除截杀龙陨外,第一件事不是整顿朝纲,安抚朝臣,而是将兄嫂姬皇后纳为己有,只因姬皇后本与他有婚约在先,却被龙陨后来居上,生性偏激的龙旭自是不能甘心,不能容忍。
无人庇佑的姬皇后哪里能反抗?自是不能的,因此,姬皇后假作甘愿屈于龙旭,却也与龙旭定下一个约定——不得伤害皇太后,不得**后宫。
广治元年冬,龙陨联合昌平王杀回皇宫,与姬皇后里应外合,生擒龙旭,随后,龙陨再度登基,改国号天启。
时年,姬皇后已有身孕七月有余,皇城混乱之夜,姬皇后动了胎气产下一女,因姬皇后前有保护皇太后以及众妃嫔之功,后有助龙陨夺回皇位之功,不论朝野上下如何看待,以仁义孝顺之名立身的龙陨却不能在此时处置有功的姬皇后,所以,姬皇后还是姬皇后,姬皇后之女,则取名为'玉';。
天启七年,太后病重,姬皇后奉帝命前往小安寺为太后祈福,谁料途中遇袭,混乱中龙玉摔落山谷,随行宫女太监死伤大半,待回宫报信的侍卫带人赶至,皇后身侧已只余十来个护卫,以及皇子龙浔。
如今,十四年过去,本已死亡的龙玉,回来了。
淑妃这话出了口,见皇帝太后均变了脸,不由心下揣揣,朝坐在太后身侧的郑贵妃望过去,哪知触到的,却是郑贵妃冰冷嘲讽的眼神,当下心里一个'咯噔';,变了脸色。
等她再一瞧,姬皇后倒是神色不变,其余妃嫔却个个幸灾乐祸,她这才想起哥哥的提醒来,只这时已是晚了。
淑妃忙起身跪下,"陛下恕罪!太后恕罪!"
太后瞧也懒得瞧她,不耐烦的一挥手,"行了,哀家乏了,都回去罢。"
当下,以姬皇后为首,殿内妃嫔不管心头如何,俱都老实的跟着行礼,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殿内已空,太后身侧的杨嬷嬷得了主子令,将宫人悉数遣出,亲自站在门口做起了门神。
殿内,太后疲惫的揉揉额角,叹道:"说罢,怎么回事。"
"回母后,她是相国带进来的,听相国说,她是自己寻上门来,倒不是有心人故意为之,经皇后宫内人查验,确是她无疑。"皇帝道。
"你也别一口一个'她';的,生怕别人不知你厌恶她?哀家知晓,近两年你是越发疏离皇后了,你忘了你自己曾亲赞皇后'大义';了?这些年来,姬相国势力不减,你可别惹了他不悦,再怎么说,浔儿还是你的儿子,是我龙家的孩子,没有姬家的血脉!你可别糊涂了!"太后微斥道。
皇帝脸色微白,嘴唇抿得紧紧的,那个'是';,就像从牙齿里咬出来的似的,他这个皇帝做的,既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做事,还得处处忍让,若不是姬晋,若不是他,他何须任头顶飘着绿二十年!如今还得任那杂种光明正大享以公主之尊!
"陨儿,苦了你了。"太后叹息,她何尝愿意看到自己儿子这般?不过是...势不如人啊。
*
坤宁宫内,除去了外面的虚情假意,入了自个儿的宫的皇后,到底是露出了一丝疲累来,林姑姑站在皇后身后为她揉着额头,一边心疼道:"娘娘,早知现在,当时您便不该同意公主回宫,陛下本就对您心存芥蒂,这番还能对您好么?若..."
"别说了。"姬皇后出声打断了她,眉头仍紧紧皱着,"若现在隐瞒,陛下往后知晓了,只怕对本宫更加厌恶,对父亲更加不满,父亲本就如履薄冰,本宫怎能让父亲为难?昌平王毕竟比父亲得圣心啊!"
"可是...这般一来,只怕陛下会厌了太子。"
"不会的,浔儿非我血脉,他可是实打实的皇家血脉,他岂会厌了他?除非父亲真的被陛下打压下,否则,我姬氏的荣光当不减!"皇后语气有些冰凉。
任是哪个女子被这般对待的,都该是心凉的罢?若非为了姬家,若非为了陛下,娘娘何须忍辱偷生?到头来换来什么?不过一声虚名,连外人眼中的儿子,都是陛下为了安抚姬家千万门生做出来的假象,一个御前侍奉的女子生出来的儿子啊,她们却得像对待真正的小主子一样!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皇后不看,亦知她眼中会有的怨恨,皇后闭了闭眼,轻声道:"她最近可安分?"
林姑姑神色复杂,仍是回道:"公主自入了府便不曾出过府门,倒是太子,近来长往那里跑,不过从未进得府门罢了。"
"太子小时亲近她,看她是应当,只那时她已七岁了,应当...都记得啊。"
"娘娘!"林姑姑越发心疼了。
"过几日召她进宫来罢,说起来,那日也未曾好生看过她,不知她如今生得怎么模样。"皇后道。
林姑姑自是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