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许是心愿未能得偿,神思焦虑,大瀚皇帝最近几天焦虑的很,吃不好睡不好,人像秋风下的树叶,焦黄的厉害。如今一皱眉一瞪眼,更显老态,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殿下文臣武将们皆都巴巴地等着听战子越的下文,谁也没功夫去管坐在龙椅上的那人。
唯有战子越,因为连日奔波而变得散乱的黑发,胡乱地飘散在额前。发丝掩映下,一双如黑曜石般闪亮的眸子,悄悄地瞥了眼大瀚皇帝,从绷的格外直的身子,到那双扶住龙椅骨节发白的手,再无声无息地收回,瞥向老战王。
父子二人目光一对接上,战子越两颗乌黑的瞳仁转了转,随即右眉微微往上一挑。
一直紧紧注意着儿子的老战王,顿觉一颗老心落了地,悄咪咪地松了口气,随即大怒,上前一脚踹在儿子屁股上,指着儿子鼻子大骂:“你这孽障东西!老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遇事要多思考全方面分析,不可莽撞行事!可你呢?你把老子的话都扔给狗吃啦?你可知道你一封军报送上京,差点害了一城百姓性命!”
骂完抬脚又是一踹。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脚踹的太重了,就见刚刚还站着没事人一般挨骂的战子越,忽然瞳孔一紧,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再看他脸色,煞白煞白,颜色几乎快要撵上了冬日的白雪,额头上更是爆出了豆大般的汗珠,簌簌直滚。
老战王刚刚落地的一颗老心瞬时又提起,狐疑地去看自己刚才踢儿子的那只脚,心道“老子没怎么用力啊,臭小子怎么变得跟个娘们似的,忒不抗打了!”
一旁等着听下文的众臣子们,一见“说书先生”倒地了,大惊失色,这个时候武将们又派上用场了,他们鼻子一皱,道:“有血腥味!”
文臣们顿时齐刷刷地斜眼瞪他们,道:“废话!!!”
的确是废话。战子越刚入城门便直奔宫门,满身战火气息未散,衣服上更是血迹斑斑,有血腥味很正常,没有血腥味才奇怪呢。一群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莽夫!
被鄙视了的武将们,这次难得的没有急眼,其中一人肃穆道:“不是废话,是真的有血腥味……新鲜的血腥味。”
他这话一说,文臣们登时面面相觑,随即齐刷刷地把目光瞄向倒在地上脸色煞白的战子越,紧接着目光再次齐刷刷地一跳——血!好多好多血!!!
就见战子越捂着左腿的指缝间,红色的血液跟小喷泉似得,突突直冒。
身下已经积了好大一滩血迹。
连擦破一点皮都要大惊小怪找大夫的文臣们,顿觉浑身一颤,待刚才那个武将上前撕开战子越的裤腿,众文臣们探头一看,差点没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就见那条腿膝盖上方三寸处,赫然便是一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血洞,红的血,白的骨,翻卷的肉,像一根根插|进眼球中的银针,刺的众人眼皮突突直跳。
胆小的都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被众人忽视许久的大瀚皇帝一眼看去,眼皮也跳了跳,忙起身问道:“怎么回事?太医呢?快宣太医!”
白衣飘飘的年轻太医挎着药箱奔来,见状二话不说,立马卷袖子开干,从清创割腐肉再到上伤药包扎伤口,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番操作下来,那洁白的绷带果然没再变色。
血显然是止住了。
文臣武将们皆是崇拜地望向他,老战王更是连声道谢,年轻的太医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以免沾染上老战王激动之下喷出的口水,傲慢的不像话。
可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指责他傲慢,老战王还后知后觉地主动又往后退了几步,就连大瀚皇帝脸上都没有露出半点不悦。
看似很欠抽的举动变得本就该如此,似乎所有人都对他格外的宽容。
要问原因,无他,因为这位是现任太医院挂名院首、当朝宠妃娴贵妃之弟、帝都四大世家之一言氏一族接班人、大瀚第一圣手——言,景,越。
人称言公子。
抛开其头上那一大串顺便拎出一个都能震住人的名号不说,光是最后一个“大瀚第一圣手”这个名号,就足以让人对他敬了又敬。毕竟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所以嫌弃谁也不能嫌弃神医呀。
更何况这位神医还炼的一手好丹。
大概是伤口没那么疼了,战子越脸色稍稍好了一些,瞧着言景越那张一副死了亲爹的脸,当即就是一个大白眼翻了过去,心道“几个月不见,言二这家伙又变俊了些,可也越发拽的不成样了,都敢嫌弃我家老子了!哼,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十年陈无量酒不给你灌一坛进肚,爷跟你姓言!”
不过眼下却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英勇的战王殿下挣扎着要爬起来,拽的不像话的言公子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又冷冷地一嗤,道:“怎么,小战王是打算以后当个独脚兽吗?”
语气清冷的像腊月寒霜。
不等战子越开口,他又道:“长矛贯穿伤,加之伤口未得妥善治疗,如今又遭二次重创,你那条腿若再支撑你多站一刻,明天大抵就可以锯掉不要了。不过还请小战王行行好,他日你若成了独脚兽,可千万莫要说你那条腿曾让我医治过,免得坏了我的名声。”
又朝大瀚皇帝微微一弓身,道:“皇上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景越就先行告退了。”
眼下自然是没有别的吩咐的。就算有也要押后。大瀚皇帝现在只想知道那个引来天降异象者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当即挥手让人退下。
言景越微微一礼后,目不斜视地从战子越身旁走过,脚底之风带起地上的腐肉,溅了战子越一脸,战子越跳起来要扯住他理论,让他爹一把扯住耳朵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动什么动!腿不想要了不是!乖乖给老子在地上趴着!”
“……”
众人抹汗,眼眸四转不忍去看战王殿下那张涨红的脸,有和老战王关系比较好的武将,记起了言景越所说的“二次重创”,眼眸一转,上前劝道:“老战头啊,你轻点儿,小心别又造成了三次重创!小战可是咱大瀚不可多得的栋梁啊!”
这是在指责他刚才差点一脚踢残了一代战神。
并且他一出口,立马得到拥戴,众臣子七嘴八舌纷纷指责老战王下脚没个轻重。
老战王表示好冤枉,简直比窦娥还冤。他哪里知道儿子身上有伤嘛,刚才不过就不是做做样子而已呀,谁知偏就好巧不巧地让自己一脚踢中了!这混账小子,就不知道提醒老子一声!没得害老子让人指责!
老战王瞪着儿子,大声道:“他算个屁的栋梁!糊涂虫还差不多!这小子错判军情,差点葬送了一城百姓性命!看老子今天非打死他不可!”说着大脚丫子又要往儿子身上踹,几个武将连忙扑过来,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叠罗汉似得往老战王身上叠。
可敬老战王年过半百,依旧壮如牛。让七八个武将拦着还能时不时踢出一脚——当然了,那脚是万万不会真落在儿子身上的。
那么大一个血洞,哪个当老子的看见不心疼哟!老规矩,做做样子啦。
可文臣们不知内情呀,一见自己的保护神遭到虐待,纷纷甩着宽大的衣袖以舌当剑围攻起老战王来,七嘴八舌吵吵闹闹唧唧喳喳,终结下来大概意思就是:小战王虽然错估了军情,但好在最终并没酿成大错,况且人家不是也把那群狼崽子打退了嘛!你这个做老子的就不要再为难人家当儿子的啦!
英勇的战王殿下则是配合地做出一脸沮丧懊恼相,时不时的再呼呼痛卖卖惨。
原本该是庄严肃静的朝堂,硬是变的比街头的菜市场还要喧闹无比。
说到激动处,一个头发胡子都白的差不多了的老者,忽然噗通往地上一跪,高声呼道:“皇上圣明!请听老臣一言!!!”
这一声呼竟是中气十足,喧闹的朝堂瞬时安静下来。大瀚皇帝一心想要知道那招来天降异像者究竟是何人,偏偏这点小心愿一次又一次的让打断,正头疼的紧,闻言揉着眉心,道:“爱卿有话请讲。”
讲完好赶紧说正事!
那老臣道:“谢皇上恩准!”直奔主题,道,“依老臣之见,小战王他这次虽然错估了军情,可最终还是由他带队打败敌军守住了姑苏城不是?”
皇帝心想“就是因为他守住了姑苏,所以他才更加罪该万死!”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呀。
皇帝压着胸口的怒火,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那老臣得到鼓舞,愈发亢奋,道:“而且小战王这次打败敌军,没有动用朝廷半点兵力!”
这是一句大实话。
不要说兵力了,这次打败天狼,朝廷那可是连一粒军粮的力都没出!
可皇帝却觉得心口那把火烧的更旺了,舌头都快要烧焦了,只得灌下半盏茶灭火,道:“……爱卿,所言甚是!”
那老臣又得到鼓舞,一咬牙,道:“老臣斗胆,恳求皇上念在小战王守城有功的份上,赦免他此次犯下的过错!”
一言出,百官随,朝堂上顿时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唯有老战王还在“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家那“混账儿子”。
皇帝也在瞪战子越。
瞪他怎么那么多事……姑苏城百姓生死关他屁事!
……可这些话依旧不能说呀。
不但不能说,还得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来!大瀚皇帝让气得生生咽下半口血,大手在龙案上重重一拍,道:“准奏!……小战王此次虽错估军情,但念在其守城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
这是不再追究战子越错估军情的责任了!战神保住啦!!人身安全又有保障啦!!!
众臣子松口气,由那老臣领头,以额触地齐声高唱:“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瀚皇帝含笑受之。
老战王又悄咪咪松了口气,然后再接再厉继续攻坚下一关,拍了儿子脑袋一巴掌,喝道:“臭小子,还不快谢恩!”
前面这些都是序幕,后面才是重头戏!
战子越忙挣扎着想要摆好跪姿,众臣子忙紧张兮兮地提醒道:“小战王爷,仔细腿伤啊!”腿断了可就没法打仗啦!
满脸关切与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慈爱的不像话,相比起来,老战王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后爹,硬是看得老战王嘴角直抽抽。皇帝见状,也只得配合着去当一个关爱臣子的好皇帝,道:“爱卿有伤在身,无需多礼。赐座。”
此等违背常礼却顺应臣心的举动,自然又获得一波“皇上圣明”的高歌,战子越坐在皇帝亲赐的椅上诚惶诚恐,从怀里摸出那厚厚一摞联名状,道:“启禀皇上,此次大败天狼,并非微臣之功,而是此人之功。”
说着将那联名状高举过头呈上,自有太监接过呈给大瀚皇帝。
皇帝道:“爱卿,这是何物?”
战子越道:“回皇上,这是姑苏百姓为那人请功的联名状。”
皇帝皱了皱眉。百姓书写联名状为某个有大贡献之人请功,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可这么多人为一人请功却还是头一遭——这联名状摞起来都快有一指厚了!
不知为何,大瀚皇帝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喉结剧烈蠕动了一下,艰难道:“此人……可是那位招来天降异像之人?”
众人顿时想起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忙齐刷刷地扭头去看战子越,便见他肃了肃色,道:“正是此人。启禀皇上,此人虽来自民间,但却英勇无比……”巴拉巴拉一大堆,硬是把那位民兵头子吹鼓成了新一代战神。
众臣子听的暗暗称奇,心道“姑苏城那种穷山恶水之地,竟然还养出了这么一位神人”。大瀚皇帝则是心跳更快,再次手指关节发白地扶着龙椅,道:“……此人……的确神勇!他是姑苏人吗?”
说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战子越,一瞬不瞬。
战子越略微有些尴尬,道:“回皇上,此人……乃是罪民之身。”
大瀚皇帝闻言双目圆瞪,腾地一下站起,厉声道:“什么?罪民?!”难道真是他!
众臣子狐疑地扭头去看大瀚皇帝,心道“罪民怎么了?罪民就不能神勇了吗?或许那人正是因为自己是罪民之身,所以才会杀敌那么神勇呢,毕竟挣下功名后就可以脱去罪民的帽子嘛。皇上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呀?”
感觉到众臣子复杂的目光,大瀚皇帝这才惊觉失态,干咳两声,道:“不知此人……叫什么?”
问完这话后,皇帝一双眼睛几乎要焊在了战子越嘴巴上,一脚前一脚后的站着,身子却是微微前倾,似乎只要战子越一说出那个名字,他立刻就会不顾仪态地扑过去捂住那张嘴。
一颗龙心像是放在了鼓面上,噗通噗通,跳的厉害。
战子越心中一阵冷笑,只是让人盯的紧,面上不能露出半毫,闻言愈发惭愧道:“回皇上,此人说,他乃罪人之后,不愿说出姓名,以免污了圣听。”
不待大瀚皇帝追问,战子越又道:“不过微臣找人画了幅他的画像,还请皇上过目。”
说着掏出一副卷轴,双手举着送出。
大瀚皇帝忙道:“展开!”
立马便有太监过去接了那卷轴,刚一呈过去,大瀚皇帝立马急急打开……
战家父子二人紧紧盯着皇帝脸上的神色。
许久许久,只听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忽然响起,大瀚皇帝将那卷轴一合,脚步轻快地走至龙椅前坐下,朗声道:“此人天庭饱满,两眉双飞入鬓,双目有神,俊朗非凡……呃,就是脸上有道疤……不过有疤好啊,男子脸上有疤更添威武之势,一看就是武将之才!此人神勇,赏!!!”
……
帝都千里之外,姑苏城,罪民村。
烈小七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烧火棍翻着灶膛里的火,一边时不时的往里面塞几根小树棍,再一边时不时的从灶膛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偷偷去瞄正舞着菜刀咔咔剁肉的某人。
系着围裙做饭的男人很帅,可是……再帅烈小七现在也无心欣赏呀,她现在百爪挠心的很。
纳兰澈将剁好的肉馅拢到一口大碗,放到一边,又撩起围裙擦了擦手,道:“说吧,你有什么想问的。”
烈小七道:“没啊,我没什么想问的啊……呃,好吧,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战子越把你的画像带回京城?你就不担心皇帝认出你吗?”
虽然不肯说出名字,可画像一到那不就什么都明了了吗?没错,纳兰澈确实已经离开京城十年了,可时间再久,底子也在呀,再怎么长也翻不出大花去,老皇帝总不能老眼昏花到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