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履霜/凡可爱的都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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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笙和谭文锡行过婚礼之后去了檀岛度蜜月,一直到过完中秋节才回到江宁。

“你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嫁了人,就把我们全忘了。”陈安琪瞟了苏宝笙一眼,舀起一勺朱古力慕斯送进嘴里。

宝笙一向拙于言辞,只好说:“我带了礼物给你们呢!”

欧阳怡听了笑道:“我们可不在意礼物,我们只在意……他待你好不好?”

苏宝笙见她们三个都瞧着自己,面上红霞一片,沉吟许久,才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陈安琪“扑哧”一笑:“你自己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苏宝笙神情微微一滞,随即唇角绽出一丝浅笑:“大约结婚这种事总是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婉凝闻言柔声安慰道:“两个人相处总会有些磕磕绊绊,急不来的。”她话音一落,陈安琪便抢道:“嗯,这件事情你听婉凝的准没错,连虞四少那样的人她都……”顾婉凝颊边一红,嗔了她一眼,陈安琪掩唇笑道:“我又没有瞎说,难道不是吗?”

苏宝笙见她们如此,也展颜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们家里规矩大,人又多,我总觉得有些慌。”

欧阳怡听了便道:“谭家这样的门第必然如此了,没关系的,日子一长你也就惯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别憋在心里。”

宝笙听罢,点了点头,凝神抿了一口杯里的咖啡。

谭文锡一回到江宁,却是约着霍仲祺一班人去了玉堂春。霍仲祺一见他便笑道:“你这新婚燕尔的,约我们也就罢了,还偏约在这里,也不怕新娘子吃醋?”席间众人听了皆是莞尔。

谭文锡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她怎么会知道?再说,就算让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她还能管我的事情吗?”

霍仲祺见他这副神情,倒有几分诧异,放低了声音道:“你不是很中意她的吗?我听说你家里原本并不怎么乐意,倒是你铁了心要娶的。”

谭文锡“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我就是看中那丫头性子安静,小门小户出身,没什么小姐脾气,最是好伺候的。别说我不提醒你,你将来要是真娶一个昕薇那样的,才有的受呢!”

霍仲祺听了,微一皱眉:“你就为了这个?”

谭文锡笑道:“我瞧着她柔柔怯怯的,也算别有一番情趣,这种女孩子家教最严,不娶回来,倒是不容易……话说回来,娇蕊真是有些可惜了。早知道你没那个心思,我倒想收了她。我忙着结婚的事情没顾得上,一转眼她就跟着那个黄老板去了华亭。”

霍仲祺闻言笑道:“你如今有了家室,还是收敛一点的好,别闹得太难看。”

谭文锡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我家里都不拘着我了,你倒来假正经。”

霍仲祺轻轻一摇头:“好,我不说了,免得扫了你的兴。”

谭文锡一听,凑到他耳边笑道:“姚老板这里新近有一对姊妹花,风情得很……”不料,他刚说了这么一句,就被霍仲祺截断了:“我陆军部那边还有事情,坐一坐就走了。”

谭文锡一愣:“你倒转了性子。”

“四少,这药……”杨云枫将手中的一个小铁盒放到虞浩霆面前,言语间却有些迟疑,“没什么用。”

虞浩霆微微一怔:“没什么用?不是治咳疾的吗?”

杨云枫摇了摇头:“我问了几个大夫,说法都一样,这药里有一味天花粉,是能用来治咳疾,不过分量很轻,方子也不对。”

虞浩霆听了,伸手拨开那盒子,看着剩下的一粒药,问道:“那——这药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杨云枫思忖了一下,才问:“四少,这药是什么人用的?”

虞浩霆眉峰一挑,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杨云枫踌躇道:“大夫说,这药虽然不治咳疾,但是里头还加了一点麝香,若是跟天花粉用在一处,倒像是……”

虞浩霆见他这般犹疑,有些不耐烦起来:“到底怎么了?”

杨云枫喉头动了动,神色透着一丝尴尬古怪:“这药若是吃了没什么别的用处,只是……只是让女子不易受孕而已。”

他刚一说完,便觑见虞浩霆的脸色已变了,眼中寒芒闪烁,冷硬地扫在他脸上,杨云枫一惊:“四少?”却见虞浩霆已低了眉睫只盯着盒中的那粒药,低低挤出一句:“你下去吧。”

杨云枫匆忙答了声“是”,心中鼓点乱捶,只盼着这件事千万不要被自己猜中。他心中忐忑,在外头的会客室里来回踱着,不时看看立在一边的卫朔,却是欲言又止。卫朔见他这个样子,刚要开口相询,冷不防虞浩霆突然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就要出门。

杨云枫连忙追上去,急问了一句:“四少,是回官邸吗?”虞浩霆霍然回头盯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杨云枫再不敢说话,只紧紧跟在他身后。

“她人呢?”

虞浩霆回到栖霞官邸,顾婉凝却不在房中,芷卉被他厉声一问,已然慌了,连忙道:“顾小姐在书房,我去……我去叫……”不等她说完,虞浩霆已转身往书房去了。

顾婉凝正试着伸手去拿架上的书,忽然听见有人进来,便转身去瞧,一见是虞浩霆,不由盈盈一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正好劳四少的驾,帮我拿一拿上面的书。”

她今日穿着一件七分袖的长旗袍,莓紫色的底子上疏密错落地织着略浅一色的兰花纹样,垂在身前的一头长发用豆绿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松松绾在左肩,微微仰着头立在一排厚重的檀色书柜边上,愈发显着她的人纤柔娟好。

虞浩霆摘了军帽搁在衣架上,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婉凝只顾着指架上的书,却没留神他的脸色。

“哪一本?”虞浩霆走到她身边,声音平静,一丝波澜也无。

“那本——《白话本国史》。”虞浩霆依着她的话,将书拿了下来。“多谢你了!”顾婉凝微微笑着伸手去接,全然没察觉他的异样。

深秋的艳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子照在她身上,格外明艳清澈,虞浩霆看着她这样的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方才极力压抑的怒气突然一迸而出,将手里的书狠狠摔了出去,抬手就捏住了顾婉凝的两颊:“你再给我装。”

顾婉凝惊骇之下,本能地一挣,不料,他不仅没有松手,却反而加了力道,婉凝吃痛,轻呼了一声,满眼惊惧地看着他。

“四少!”门口的杨云枫忍不住叫道,虞浩霆头也不回地说道:“出去!”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卫朔,“你也出去!”

卫朔眉头紧锁,却也不敢多话,只得掩了房门。

“你骗我。”

他的声音仿佛从是冰岩中透出来的,她被他迫着抬起头来,迎着他逼视的目光,他的人站在暗影里,眼眸中的愠怒叫他背后的阳光都变得冰凉。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他是要杀了她吗?

他以为她是那人设计到他身边来刺探他的吗?

他不能这样想,她没有,她不是故意要瞒着他的,她没有办法,她若说了,就是……

就是眼前的境况。

可他就算要杀了她,她也要让他知道,她没有,她不是他想的那样,她根本就不屑于他们那些事情。

顾婉凝不再挣扎,只艰涩着说道:“我没有……”

虞浩霆略略一怔,旋即目光森然地看着她:“你没有什么?你没有想要我的孩子,是不是?”

顾婉凝一听,绷紧的心神倏然一落,身子跟着便是一软,虞浩霆连忙握住她的手臂,方才捏住她脸颊的手一松开,已见她雪白的脸庞上,几个泛青的指印清晰可见。虞浩霆不由皱了眉,握着她手臂的力道也减了几分,心中一阵烦躁,拽着她胳膊就走了出去。

杨云枫和卫朔见了这个情形,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着,稍一犹豫,虞浩霆已挟着顾婉凝进到自己房中,又是“砰”的一声撞上了门。卫朔脸色一沉,又见杨云枫愁眉紧锁,沉吟了一下,还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云枫咂了咂嘴,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朔闻言一愣,虞浩霆贴身的两个随从参谋,郭茂兰沉稳,杨云枫跳脱,他二人虽性子不同,但都知道自己从小和虞浩霆一起长大,卫护他多年,虞浩霆有什么事一向都不避他,只有郭茂兰和杨云枫跟他打听消息他不说的,却从来没有他出言相询,他二人不说的。

杨云枫见卫朔神色惑然,皱眉道:“我真不能说。”

卫朔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杨云枫却轻轻一叹:“没想到,四少也这样痴心。”说罢,看着一丝表情也没有的卫朔,苦苦一笑,“还是你这样最好。”

虞浩霆一撞上房门,便沉声对顾婉凝道:“你的药呢?去给我拿出来。”

顾婉凝原以为他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料,他今日发作的却是这件事情,一时百转千回,慌乱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呆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虞浩霆见她这副形容,怒意更盛,伸手就将书桌的抽屉掀了出来,里头的东西尽数砸在了地上。顾婉凝这才反应过来,心知是躲不过了,不等他再有动作,便急急进到卧室,从妆台最下头的一格抽屉里取出那个白瓷药瓶来。

她把小小的瓶子攥在手心,正想着该怎么办,却听虞浩霆在她身后冷然说道:“拿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药放在了他手里,却不敢抬眼看他。

虞浩霆拿过那药,到窗口一扬手便丢了出去。

他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走到顾婉凝面前,寒星般的眸子盯牢了她:“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无非还是想走。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要不然……”他说到这里,薄如剑身的双唇划出一抹冷笑,“就算是我腻了你厌了你,我也不会放你走,我关你一辈子。”

顾婉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笼在他深寒的目光中,那凌厉如刃的笑容仿佛能划伤了她,忍不住就向后一退,虞浩霆却已握住了她的腰肢,俯在她耳边静静地说:“你要吃药,尽管去。谁敢给你,我就杀了谁。”

他略一停顿,又接着说:“你那瓶药是给你外婆抓药的时候弄的,对不对?恐怕她老人家以后得换个铺子抓药了。”

他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顾婉凝面色惨白,惊骇地望着他:“虞浩霆,你疯了!这不关旁人的事……”

虞浩霆凝视着她,忽然撩起她肩上的一缕青丝深深一嗅,手指用力捻着她的头发,“我要是疯了,也是你逼的。”他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瞳中愠怒已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痛楚。

顾婉凝不禁愕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却已走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若不是疯了,怎么会一点也瞧不出她对自己的虚与委蛇?她根本就没想要留在他身边,她不惜作践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他的孩子。

他竟一点儿也没有瞧出来?

她日日在他身边,语笑嫣然,温柔婉转,那样的情致万千……难道都是他自欺欺人吗?他这样的一厢情愿,以至于他根本没想过要去分辨,或者,是他太想要她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分辨。若不是那天她慌乱之间,话里出了纰漏,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可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样?

他舍不得她。

他舍不得不要她,也舍不得伤了她。饶是他盛怒之下,一见她颊边的指印也仍是心中一疼,先就懊恼自己手上失了分寸,竟这样重手。

他只好走。

他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他恼火的话来,自己一怒之下会伤了她;他怕她真的对他说,她一直都是在敷衍他。

他只好走。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叫一个女人逼成这样。

虞浩霆又是一连数日都待在陆军部,且沉默寡言,即便是邵朗逸通报北地一切顺遂的密电,也没让他面上多添一分霁色。郭茂兰再三问杨云枫,杨云枫除了一句“是顾小姐的事”,便再不肯多说。郭茂兰心下纳罕,从绥江回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又闹到这个地步?

汪石卿从杨云枫嘴里也问不出更多的缘由,他在办公室里沉吟许久,一会儿想起虞靖远去国之前的托付:“你也不能让他闹出什么事来。”一会儿又想起龚揆则的话:“这女孩子留不得了。”——这几个月来,虞浩霆几番喜怒莫测都是为她,却不说别的,单是因为一个女人能这样分他的心,也真是留不得了。

秋色越深,夜就越长。

虞浩霆过了一点钟才躺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了一想,干脆披衣起身走了出来。卫朔原是和衣睡在外头的沙发上,一听到声音立刻就醒了。虞浩霆冲他一摆手:“你睡吧。我就在外头走走。”

陆军部此时只有当班的机要秘书和话务员屋里还亮着灯,四下里一片寂静,树影婆娑,风露清寒。虞浩霆慢慢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一眼瞥见廊下的几盆菊花开得正盛,便想起中秋那天在绥江行营,顾婉凝立在一片锦绣斑斓的秋菊之间,她含羞一笑,身畔的繁花就都谢了。

他心里隐隐作痛,如今的夜已经这样凉了,也不知道她……他今日看见这几枝花想起她;昨天,在明月夜吃饭,他瞧见一个女孩子辫梢上打着两朵蝴蝶结也想起她;前天,小霍带了几盒西点过来,里头有一盒ma,他看了一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婉凝倒喜欢吃这个”——他这样想她,一想起她心里却都是凉的。

虞浩霆心中一叹,便想回去找些事做,却忽然听见有人语带嘲意地沉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夜之中却格外清晰。虞浩霆一怔,循声便瞧见不远处的乌桕树下正转悠着一个人影——“杨云枫?”

杨云枫正站在树下出神,一听竟是虞浩霆叫他,立刻快步赶了过来:“四少!”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大半夜的站在外头?”

杨云枫忙道:“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四少有什么事吗?”

他这样一问,虞浩霆才想起自己却也是“大半夜的站在外头”“睡不着,出来走走”,心下倒有些好笑:“你刚才一个人在那儿说什么?”

杨云枫黑暗中面色一红:“我说……”他心思一转,已住了口。

虞浩霆见他不语,冷冷一笑,沉声道:“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云枫听他语气不善,连忙说:“我只是一时感慨,不是说您。”

虞浩霆接口便问:“你感慨什么?”

杨云枫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不是说您”着实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是感慨我自己。”

虞浩霆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杨云枫有些心虚地答道:“一点儿私事。”

虞浩霆闻言,作势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我的私事你们个个都知道,你们的私事我倒问不得了?”

杨云枫抿了抿嘴唇,踌躇着说:“……我前阵子交了个女朋友,有些棘手。”

虞浩霆听了心里不由一乐:“人家不中意你?”

“也不是。”

“那是怎么了?”

“她……不想跟我结婚。”

虞浩霆玩味道:“你倒是认真了?”

杨云枫语气中全是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她一日不嫁给我,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就为了个女人?没出息!”虞浩霆先是想笑,复又一想,已是一阵惘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个女人”“没有办法”“不得安心”?自己若是个“有出息”的,又怎会此时此地和他一样,在这里“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云枫此时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他却不敢开口取笑虞浩霆,想了一想,忽然说:“四少,我想去绥江。”

虞浩霆听他这样一说,不免有些诧异:“你走得远了,倒能安心了吗?”

杨云枫正容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将军都是打出来的,我就是要打出一份功名来,让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好。你有这个心,我必然成全你。下个月你就去蔡正琰那儿报到。”虞浩霆面色一霁:“仗,有的你打。不过,战事一起,前线枪林弹雨,我不会叫他格外照拂你,你要小心。”

杨云枫听罢神色一凛,对虞浩霆肃然行礼;“云枫绝不给四少丢脸!”

虞浩霆点了点头:“行了,去睡吧。”

杨云枫答了声“是”,转身去了。虞浩霆瞧着他的背影,自失地一笑,杨云枫这主意倒是简单。可是,他呢?他还不值得她托付终身吗?

夜色深沉,方青雯带着些倦意从黄包车上下来,一眼看见等在路边的杨云枫,先是诧异,随即便挑起了一个妩媚的笑容:“杨参谋,好久不见了。”

杨云枫打量着她,面上却是少有的凝重:“我明天要去绥江。”

方青雯一怔,她知道杨云枫是虞浩霆的侍从官,军中的行程安排从来不对她说,怎么今天等在这里直直地就说了这么一句?她心中惊异,眼中却仍漾着笑意:“那等杨参谋回来,可要记得照顾仙乐斯的生意。”

杨云枫笑意寥落,又带了几分玩味瞧着她:“我这次是去前线,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方青雯心头一颤,停了一停,才又笑道:“看来是江宁太无趣,让你待烦了。”

杨云枫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眼眸里去:“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杨云枫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身就走。方青雯想要叫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只是定定地愣在那里。

她原以为他再不会来见她了。

那天,她正替杨云枫系着衬衫上的纽扣,他忽然又满眼笑意地吻了下来,方青雯娇嗔着躲他:“别闹,我真的要迟了。”杨云枫却不听,握着她软软的腰肢不肯放手,眼中笑意流转:“我难得有一天假期,你别去了。”

方青雯懒懒一笑,去掰他的手:“谁叫你今天才说?我可来不及找人替我的班。”说着,便朝外头扬声唤道,“秋姨,盛一碗桂花酒酿圆子来。”

秋姨应着声端了吃食进来,见他们两人这个情形,不由低头暗笑,杨云枫只好放开了手,由着方青雯从他怀里逃开了去。

方青雯涂着口红,从镜子里瞧见杨云枫靠在窗边,只是望着自己,转脸笑道:“圆子是我自己做的,酒酿也是我托同乡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一尝?”杨云枫听了,轻轻一笑,便坐下来细细吃了。

方青雯见他一口一口吃得十分认真,不由好笑:“甜吗?”

杨云枫抬眼笑道:“不如你甜。”

方青雯极柔媚地瞟了他一眼,便要拎了手袋出门,不防却被杨云枫拉住了,她微一蹙眉,眼神里头半是无奈半是撒娇,在杨云枫颊边柔柔地印了一抹珊瑚色的唇印:“你一个男人,还是个扛枪的,怎么比女孩子还缠人?”

杨云枫手上用力,方青雯身子一轻便被他揽在了膝上:“我说真的,你别去了。”

方青雯一双狭长的凤眼垂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云枫在方青雯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回头我忙起来顾不上你,你整天在仙乐斯我可不放心。不如我们结婚,你以后都别去了,好不好?”

他目光中柔情款款,方青雯却依旧垂着眼睛,并不看他,杨云枫便伸手去触她的唇:“快说好。”

方青雯没有说“好”,反而从他怀里缓缓站了起来,她面上仍浮着笑意,声音也还是一样的沉妩:“有件事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多大了?”

杨云枫抚着她搁在自己肩上的手,皱着眉笑道:“怎么了?现在就要合我的八字?”

方青雯笑意阑珊地看着他:“你有没有二十五?”

杨云枫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极快地说了一句:“二十四。”

“你上个月给我过的是二十七岁生日,你还记得吧?”

杨云枫也站起身来,揽住她的肩,笑道:“我就是听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所以才想早点把你娶回家去。”

方青雯由他揽着自己,却避了他的目光:“你如今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你知不知道我每个月做衣服买香水的钱是多少?”

杨云枫揽着她的手僵了一僵,仿佛是被她旗袍上酸凉的水钻蜇了一下,方青雯却全然没有察觉一般,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往下说着,音色里却透着少有的娇憨:“我十七岁那年做了这一行,就没打算过嫁人。我两年前买下这栋房子,你知不知道我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你是陆军部的人,我在陆军部也认识几个人,每一个都比你的军阶高。”她婉转一笑,媚眼如丝地瞧着杨云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音一挑,“你娶我,你养得起

我吗?”

杨云枫揽在她肩上的手放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了两分钟,忽然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秋姨见杨云枫突然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心下诧异,刚才还好好的,也没听见两个人吵嘴,怎么就闹脾气了?她连忙进来看方青雯,却见方青雯站在窗前,隔着白纱的窗帘向楼下望着,人虽然只是静静站着,但颊上却泪痕宛然。秋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已经三年多了,方青雯一向从容沉稳,今天这个样子倒叫她也有些慌了:“小姐,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我也没听见你们吵嘴……”

方青雯转过脸来,也不答话,径自走到梳妆台前补妆。秋姨摇了摇头去收桌上吃了一半的酒酿圆子,一面絮絮说道:“小姐,你别怪我多嘴,我瞧着你先前那些男朋友,可都没有这一个……”

“我知道。”方青雯一口截断了她的话,重新在两颊匀了蜜粉,“所以,我才气他走的。”

秋姨讶然看了她一眼:“小姐,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真要这么过一辈子?”

方青雯提着手袋往外走,湖绿的烂花绡旗袍上,点点水钻星子般闪闪烁烁,她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边的碎发,低低笑道:“我这样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杨云枫之前隔三岔五就会来仙乐斯接方青雯下班,这回连着两个礼拜没来,方青雯手下的一班小姐妹都有些奇怪。紫兰和方青雯最是要好,趁着两个人一起吃宵夜的工夫,便悄悄问她:“青雯姐,怎么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杨参谋?”

方青雯舀着碗里的绉纱馄饨,懒懒一笑:“他以后都不会来了。”

紫兰睁大了眼睛瞧着她,惊讶道:“怎么会?他上次还跟我说……”

“他跟你说什么?”

紫兰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说叫我们自己以后警醒着点,过些日子他把你娶回家去,可就没人照管我们了。我还以为他是说真的,没想到也是个薄情寡义的。”

“他是跟我说想要结婚,”方青雯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馄饨,淡然道,“可是我不想。”

“为什么?”紫兰闻言更是诧异,“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方青雯放下手里的汤匙,幽幽如叹:“就是因为喜欢,才不想。”

她说罢,见紫兰仍是满眼讶然,摇了摇头,道:“他年纪轻轻,又是虞四少身边的人,将来的前程自然是顶好的。到仙乐斯来的军政要员也不是没有,可你见过谁会娶个舞女回去做太太的?”

紫兰听着她的话,有些自怜身世,又有些不甘心:“可是,要是他真的一心就喜欢你呢?”

方青雯低低一笑:“你没明白我的话。你若喜欢一个人,就会事事都想着要他好。可他若是和我在一起,却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从前相熟的客人,不是没有陆军部的人。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叫人笑话。”

她说着,自己倒了一杯烫好的黄酒,咬了下杯子,慢慢饮了,“况且,一辈子那么长,人的心意是会变的。他今日想要的,未必就是将来想要的。我不想等到他将来后悔的那一天,连今日的这点心意也面目全非了。”

自那天虞浩霆突然回来发作了一通之后,顾婉凝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二人之前就如此这般地闹过一次,是以这回官邸上下各色人等虽也猜度,却已没有前一次那样惊疑,看上去倒是平静如常。顾婉凝在栖霞闷了许久,心中郁郁,碰巧欧阳怡打电话来,约她明日去栌峰看红叶,她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她不愿意惊动官邸的侍从,就嘱咐欧阳怡明日来接她。

第二天,她和欧阳怡牵着手刚要上车,便有侍从过来询问:“小姐要去哪儿?”顾婉凝道:“我要去栌峰。”那人点头道:“小姐稍等。”顾婉凝知道他必然是要去安排车子,便道:“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我和欧阳小姐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那侍从犹豫了一下,说:“那请小姐稍等,我去问一问四少。”

虞浩霆接了官邸的电话,听说顾婉凝要和欧阳怡去栌峰,略一思忖,对郭茂兰道:“婉凝要去栌峰,你到枫桥等着,叫他们准备一下。”郭茂兰应了刚要往外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您要过去吗?”

虞浩霆默然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那侍从打完电话,转回来对顾婉凝道:“四少吩咐,叫我们跟着小姐。”欧阳怡听了,凑近她耳边笑道:“你和他在一起这样久了,他还怕你飞了吗?”顾婉凝轻轻一叹,此时却不好说什么。

车子一路开到栌峰,欧阳怡便给开车的侍从指路:“前面右转,就能看到我家的别墅了。哎呀,怎么跟前面的车打个招呼?”坐在副驾的侍从闻言忙转身道:“四少让我们送小姐去枫桥。”

顾婉凝一怔:“枫桥是哪里?”

那侍从道:“是一处别墅,景致极好的。四少说,若是小姐喜欢,不妨和欧阳小姐多住两天。”

欧阳怡莞尔一笑:“原是我要招待你的,看来这一回倒还是要叨你的光了。”却见顾婉凝面上竟是一番心事重重,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顾婉凝方才若有若无地一笑:“没什么。”

枫桥别墅不若栖霞官邸宏阔雍容,也不若皬山的园子悠远雅清,一色米黄的意式风格,别有一份琳琅精巧。栌峰以红叶闻名,枫桥别墅踞峰而立,站在露台上便能望见漫山黄栌,一览无余。黄栌叶片圆润,暖红如云,而枫桥的庭院中则遍植枫香,树树丹霞,摇动生姿。此时应季,同染朱红,却是两样风情。

欧阳怡还没下车,便赞道:“这里真美!”顾婉凝一眼看见迎在门口的郭茂兰,心头一紧,一下车就问道:“他在这里?”

郭茂兰见她神色之间颇有些惊惧,心道怪不得虞浩霆不来,口中忙说:“四少说他不过来,小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顾婉凝听了他的话,才放下心来。欧阳怡见状也有些纳罕,只是当着旁人却不好相询。

两人在起居室小坐片刻,用了些茶点,便牵手出门去看那层林尽染。

郭茂兰亲自带人在后头跟着,他望着顾婉凝窈窕的背影,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她和虞浩霆的事情。平心而论,这女孩子容色惊人,所谓“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亦不过如此,人也是玲珑剔透,蕙质兰心,若不是家世寒微,在四少身边着实也是佳配。不过,即便她做了妾侍,以虞浩霆待她的心意,也必不至委屈了她。况且,自己冷眼旁观,虞浩霆言语之间倒似乎是动了明媒正娶的心思。这一来,他就有些琢磨不透,顾婉凝到底盘算的是什么念头。

若说她不属意虞浩霆,可前些时日他二人情意缠绵,她亦不像是曲意承欢;若是她芳心已许,却又实在没道理又闹成眼下这个局面。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燕子巷的情形来,以她那样的善解人意,以虞浩霆待她的百般珍重,若还不能琴瑟相谐,除非是她……他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却迅速便甩开了。

欧阳怡见几个侍从都远远跟在后面,便悄悄问顾婉凝:“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刚一问,便察觉顾婉凝的手轻轻一抖,再看她的神色,眉宇间甚是凄楚,欧阳怡下意识地停了脚步,握住她的手:“你和他闹别扭了?”

顾婉凝低了头,悄声道:“他知道我吃药的事了。”

欧阳怡一怔:“你吃什么……”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微微一红,嗔道:“那他是什么意思?你又没有嫁他,要是你……那怎么办?”

顾婉凝淡淡道:“他不会想这些的。”

欧阳怡满是怜惜地瞧着她:“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呢?他如果想和你……要个孩子,那总归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的。”

顾婉凝转脸望着漫山红叶,眼波忽然变得飘忽起来:“说什么?我又不想和他结婚。”欧阳怡见她面上一片漠然,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婉凝,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跟人赌气呢?”

顾婉凝一愣:“赌气?跟谁?”

欧阳怡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还好,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婉凝默然良久,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

她喜欢他吗?

如果她没有那么多不能说的秘密,如果她遇见他的时候不是那样一番光景,如果她从不知道那些绝望冰冷的过往;或许,她是会喜欢他的吧?

她还记得那天在绥江,他墨黑的眼眸中光芒璀璨,比月光下的粼粼水波更耀眼:“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带你看山看河。”那样的傲然志气,哪怕他言外之意正是最叫她惊惧的一件事,却仍叫她忍不住心头一折。

她还记得在皬山的时候,他日日陪在她身边,赏花听雨,游山览胜,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每每她醒来,若他不在,便会有一束花放在枕上。那样的温柔深挚,让她几乎忘了那许多的“如果”。

虽然那些“如果”不是忘了就可以没有的,但他给她的好与坏,甜与痛,都容不得她再喜欢别人了。

欧阳怡皱眉一笑:“你这句倒是实话。连他这样的人你都这么犹疑,恐怕再没有人入你的眼了。唉,我原是想跟你说宝笙的事,没想到你也这样愁肠百转的。”

顾婉凝一听,连忙问她:“宝笙怎么了?”

欧阳怡� �轻一叹:“宝笙在谭家不大好。”

苏宝笙是连哭也不敢哭了。

谭文锡回到江宁这些日子,十天里头有八天都流连在外。谭夫人便“提点”宝笙要规劝一些,不能为了逢迎丈夫欢心,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可是宝笙连见他一面都难,谭文锡就算是回家来安分一两晚,和她也没有什么话说,她若一提这件事情,他笑笑就走;她说得多了,他就冷着脸甩下一句:“你少拿母亲来压我,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就回家去!”

她原本就是和顺怯懦的性子,这样一来,就再不敢管他了。谭文锡倒无所谓,宝笙却日日在家中看谭夫人的脸色。本来也算相安无事,然而前些天,谭文锡在玫兰公寓养了个外宅的事情不知怎的被谭夫人知道了,叫人去找他一时又找不见,谭夫人只好在家里发作宝笙。宝笙从谭夫人房里出来,在走廊里忍不住就掉了眼泪,却叫眼尖的丫头看见,去告诉了谭夫人。

这一下更是了不得,谭夫人足足数落了宝笙一盏茶的工夫:“母亲提点两句,你就做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叫下人看笑话。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原想着娶了你进门,能约束文锡一些,让我也少操些心,没想到你这么不中用!”

宝笙出门的时候,谭夫人犹当着几个丫头仆妇的面,抱怨“小门小户的女孩子,真是上不了台面”,如此一来,宝笙在谭家越发难挨了,连谭夫人身边几个得脸的佣人也敢给她脸色看。

她偶尔回一趟家,只敢偷偷跟母亲诉苦,母亲也没有法子,只是一味劝她忍耐。父亲却隔三岔五地跟她打听谭家的事情,前一阵子实业部空出了一个司长的位子,父亲便示意她去跟文锡父亲提一提,可这种事情在谭家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后来那职位委了别人,父亲问她怎么跟谭秉和说的,宝笙只好说自己没有机会提,父亲当时就变了脸色,她姐姐苏宝瑟在边上冷笑道:“人家自己攀了高枝,哪还想得到家里人?”

苏宝笙只觉得她的世界翻转得竟这样措手不及,而她却毫无对策。

顾婉凝和欧阳怡这一日没有下山,晚上两个人头挨头睡着,却有说不完的话。

“宝笙的事情我也没有法子,一说起来就头痛。”欧阳怡用手托着腮,靠在床上,“这一下,看安琪还敢不敢喜欢那个霍仲祺?”

顾婉凝拥着一个抱枕,侧身倚在床头,轻声道:“我觉得小霍人倒不坏。”

欧阳怡一哂:“你是虞四少的女朋友,他在你面前自然是安分的。宝笙结婚那天,安琪和谭昕薇僵成那个样子,他倒没事人一样。我就看不得他那种自命风流的做派。”

婉凝瞧着她一脸不屑的样子,笑道:“小霍不是自命风流,是真的风流。他讨女孩子喜欢,你也不能怪他。”她说着,想到之前在马场时霍仲祺的怅然无限,便道:“不过,安琪要是放下他,倒也好。小霍好像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没有在一起。”

欧阳怡听了奇道:“真的?”

“嗯。”顾婉凝点点头,“我之前听他提起过一次。”

欧阳怡想了想,忽然促狭道:“那你该告诉安琪。他这里既然求而不得,安琪倒正好乘虚而入。”

顾婉凝笑道:“那可不行。小霍去追女孩子,再没有不成的,我猜他不过一时阻滞罢了。你可千万别去撺掇安琪。”

欧阳怡笑道:“就怕安琪太好强,非他不可。”

婉凝却摇摇头:“安琪的脾气总是要人宠着的,小霍若是不去招惹她,等她遇见更好的,也就算了。”她说着,却见欧阳怡捋着睡袍上的绸带,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下,“你想什么呢?”

欧阳怡面上微微泛红,咬了咬嘴唇,悄声问道:“我问你……整天跟在虞四少身边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顾婉凝闻言一愣:“你说谁?”

欧阳怡脸色更红,低头只盯着胸前的绸带,稍稍提高了声音:“就是不怎么说话,虞四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的那个。”

顾婉凝一惊,她问的竟然是卫朔,随即掩唇而笑,也不说话,只盯着她,却见欧阳怡两颊如火烧一般,就快要赶上窗外的霜叶了。婉凝作势叹了口气:“我原先只知道安琪到栖霞来,是为了碰小霍,原来你也是为了别人。”

欧阳怡羞道:“我哪有?”

顾婉凝含笑瞧着她,轻声说:“卫朔的父亲在虞家很多年,他从小就在虞家长大,一直跟着虞浩霆。”说罢,又想了想,笑道,“怕是除了睡觉以外,他时时都在虞浩霆身边,我倒没见过他有什么女朋友,也没听人说起。只是——”

欧阳怡静静听着,心思都在她的话上,婉凝一停,她就忍不住问道:“什么?”

顾婉凝莞尔一笑:“我瞧着他除了虞浩霆,其他什么事都不关心。卫朔那个人,平时硬得像块石头似的,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们出去,虞浩霆受了伤,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欧阳怡听了,喃喃道:“他是虞四少的侍卫长,当然要尽心护卫他的安全。”

顾婉凝迟疑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他不大有心思在其他事上。”

欧阳怡默然了一阵,忽然转了话题:“你一口一个虞浩霆,难道你当着他的面,也这样叫他么吗”

顾婉凝黑暗中面色一红:“起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

两人絮絮说着,都有些困倦了,才挨在一起渐渐睡去。

不想,过了午夜,虞浩霆却突然来了。

他一见郭茂兰,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她睡了吗?”

郭茂兰点了点头,又补道:“顾小姐晚上心情还好,和欧阳小姐聊了很久。”

虞浩霆闻言面色微霁:“我去看看她。”说着,就要上楼,郭茂兰连忙叫了一声:“四少。”虞浩霆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郭茂兰道:“顾小姐和欧阳小姐在一起。”

虞浩霆听了,微一耸肩,便停在楼梯上。

郭茂兰道:“我叫人去问一问,看小姐睡着了没有。”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不用了。”说罢,缓缓下了楼梯,竟是要走。

“四少,夜深露重,不如您就在这儿休息吧。”郭茂兰一向甚少主动安排虞浩霆的行程,只是听命,然而今日这番情状,他看在眼里,心中竟无端地生出一点不忍。

虞浩霆听了他的话,略站了站,还是走了出去,淡然抛下一句:“别告诉她我来过。”

他一路走出去,只见满庭的枫叶窸窸窣窣地摇在夜风中,月光落到哪儿,哪里的片片霞红就覆上了一层薄霜。

邵朗逸和康雅婕订婚的消息突然见报,南北皆惊,诸般猜测刚一风生水起,康瀚民已通电海内,称北地四省即日起改易旗帜,服从江宁政府。与此同时,康氏在南线的驻军和蔡正琰齐齐向刘民辉发难,半月之间,刘民辉已无力应对,困守兴城。

而康雅婕的到来,则成了江宁交际场中最热闹的话题。

江宁的六朝金粉与她自幼生长的北方是两个迥异的世界,不过,作为四省督军康瀚民的掌上明珠,她的气质和排场同江宁的名媛淑女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自幼的教养多半沿袭了俄式贵族女子的教育,言谈举止间除了少女的娇柔俏丽之外,别有一种雍容严整。

因为康雅婕和邵朗逸只是订婚,还未正式行礼,所以她到江宁来并没有住在邵家,反倒是包了国际饭店顶楼最好的两个套房。

这些天来,除了拜访邵家的亲眷,邵朗逸还陪着她遍赏江宁的名胜,跳舞看戏,礼物不断,康雅婕也是绮罗丛中长大的,这样的繁华倒还不十分看在眼里。然而,他日日叫人送着不合时令的鲜花到国际饭店来,每次都是一张素白压花的卡片,流丽落拓地写着几行诗歌:

“我对幸福久已陌生,享受幸福反觉新鲜,

一种隐忧在折磨我的心,只怕:凡可爱的都不可信。”

“我记得那奇妙的瞬间,你出现在我的眼前,

好像昙花一现的幻影,好像纯洁的美的精灵。”

“心房如果不曾燃过爱的火焰,瞧她一眼——就会了解爱的情感;

心灵如果已经变得冰冷严寒,瞧她一眼——就会重新萌发爱恋。”

……

没有题赠,没有落款,只有一簇一簇火苗般的句子烧得她脸颊都烫了,她每每望着邵朗逸的洒脱俊朗,就忍不住会想:原来,她一直等着的就是他。

“冷不丁地跳出来个康雅婕,徐家二小姐可要哭死了。”魏南芸轻轻一笑,将手里拣选出的一枝竹节海棠递给虞夫人。

虞夫人接了那花,端详着插瓶的位置,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我瞧着康瀚民的这个女儿还不错,且不说他们军政上头那些事情,单看人才相貌,跟朗逸在一起,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魏南芸听她如此说,心思一转,笑道:“能让夫人夸奖倒是不容易,那夫人觉得,跟庭萱比起来怎么样?不是说康瀚民原先还想把她嫁给咱们老四吗?”

虞夫人检点修剪着花枝,淡淡一笑:“若说相貌,那是春兰秋菊;若说韵致,到底还是庭萱好些。”

魏南芸眼波一飘:“怎么说?”

虞夫人道:“霍家世代簪缨,诗礼传家,岂是康家能比的?康瀚民这个女儿虽然教养也好,但是一看就知道是骄纵惯了,有小性的。还好是朗逸,最没脾气的一个人。要不然,单是浩霆现在那个姓顾的女孩子,她就容不下。”

魏南芸听了“扑哧”一笑:“夫人也太替浩霆着想了。他们这样年纪轻轻的,要是没点儿拈酸吃醋的劲头,倒也没意思了。”

虞夫人搁了花剪,自取了些轻白的林檎花略加装点:“虞家的少夫人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她语意一顿,忽然转了话题,“你前几天说,浩霆和那女孩子又闹起来了?”

魏南芸点了点头:“和上回一样,浩霆又住到陆军部去了。”

虞夫人皱眉道:“是为了什么事?”

魏南芸面露难色:“这次我也问不出来,伺候在她身边的丫头都说不知道。只说前些日子浩霆从绥江回来以后,突然发作了一通,还砸了东西,就再不回官邸了。”

“生分了?”

魏南芸苦笑道:“要是生分了倒还好。有些事夫人不问,我也不能不说了。一来,这女孩子在官邸里已经大半年了,不妻不妾,难免惹人猜疑。二来,我瞧着她小小年纪,却是个有主意的。”

虞夫人捋着手里的淡竹叶,面色一沉,魏南芸已接着说道:“这些日子浩霆不回来,她倒没事儿人似的,前两天约了一个女同学去栌峰看红叶。浩霆人没去,却吩咐枫桥那边一番准备,还特意打电话回官邸,叫厨房做了她爱吃的点心送过去。枫桥的下人说,老四晚上过去看她,知道她睡了,连叫都不敢叫,大半夜的自己又回了陆军部。这样百般地赔着小心,我听着都心疼。”

虞夫人听着她的话,瞧着那瓶里的插花,目光惘然中夹杂着恸意,幽幽道:“他也到了这个地步……”

魏南芸看了看虞夫人的脸色,品了品这句话,却摸不出头绪,停了一阵,才道:“您看,是不是叫庭萱回来?”

虞夫人收敛了方才的目光,缓缓摇头道:“他们俩毕竟还没有正式订婚,照你说的这个情形,现在叫庭萱回来,万一浩霆一时任性,不分轻重,岂不伤了她的心?”

魏南芸听了,点头道:“夫人思虑得比我周到,那——眼下就由着那女孩子这样拿捏老四?”

虞夫人沉吟道:“我

再想一想。”

邵朗逸一回到江宁就知道虞浩霆这里出了状况。唯一清楚事情首尾的杨云枫突然被派到了绥江前线,郭茂兰和卫朔不明所以,谁都不好开口相劝,只把邵朗逸当成了救星。

“你和婉凝怎么了?”

虞浩霆懒懒道:“没什么。”

邵朗逸呷了口咖啡,微微一笑:“没什么你把人家一个人晾在官邸里?”

虞浩霆低低“哼”了一声:“我不也是一个人?”

邵朗逸听他语气中全是气恼,不觉好笑:“那怎么一样?你就算是生气,也总要为她想一想。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你,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叫她如何自处呢?”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薄唇一抿:“我说了我要娶她的。”

邵朗逸想不到他这一回竟是前所未见的幼稚,将手中的咖啡往托盘里轻轻一放,叹道:“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这你都不懂吗?”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虞浩霆,“我听他们说你都发作了快一个月了,居然到现在还僵着。你也是经惯了风花雪月的,怎么以前哄女孩子的手段倒都忘了?”

虞浩霆抓起手边的笔朝他丢过去,邵朗逸一笑避开了,却见虞浩霆蹙着眉头道:“我就是想让她……”话说了一半,生生顿住。

邵朗逸站起身,将掉在沙发上的笔撂还到他桌上,缓缓道:“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想让她怎么样?”

虞浩霆没有答话,望着窗外的潺潺秋雨,沉默了一阵,忽然说:“晚上你要是不陪那位康小姐,跟我一起吃饭吧。”语气倒松散了许多。

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他不过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而已;他不过是想,让她能真的喜欢他而已。

怎么这么难呢?

他几乎也以为她和他真的已是良时燕婉,琴瑟在御了,却原来仍是空的。

他又想着邵朗逸的话,“妾身未分明”,她是为了这个吗?那她尽可以告诉他,他说了要娶她的,可她不肯。

她在意什么?她在意他吗?他想起那天在芙蓉巷,他受了伤,她戚然的神色叫他高兴了好些日子。

她总归是有些在意他的吧?

“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叫她如何自处呢?”

无论如何,邵朗逸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上一回,她那样害怕,也不敢叫人来找他。他还记得她偎在他怀里,低低地说:“我想,你大约不会再见我了。”听得他的心都抽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应该丢下她一个人的。

顾婉凝这些天除了和欧阳怡去过一趟栌峰,就在官邸里闭门不出,只是今日答应了给书局交稿子,才跟侍从室打了招呼出门。因为她一个月里总要去书局两趟,且坚持不要人跟着,侍从室也习惯了,照例安排了一辆车子送她。

杨云枫去了绥江,跟他一起走的还有蔡廷初。原来,蔡廷初是第五军军长蔡正琰的儿子,只是他从入读军校起就刻意隐瞒了这层关系,只为和别人一般打拼。他毕业时成绩均是优等,被选到陆军部不久就被挑进了侍从室,只除了虞浩霆和侍从室主任,官邸里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罢了。

杨云枫一走,侍从室新选上来接班的随从参谋叫谢致轩,却并不是虞浩霆眼前熟惯的人,倒是从参谋部另调过来的。郭茂兰想着他到底是新接手,且一上来就碰上虞浩霆和顾婉凝的事,便叫他在官邸看着顾婉凝,婉凝今日出门,就是他带人跟着。

谢致轩在官邸这些日子,觉得顾婉凝虽然身份有些尴尬,但却极好相与,她平时并没有什么事要劳动到他们,如今虞浩霆不在官邸,她就愈发沉静起来。

一路上细雨绵绵,顾婉凝默默想着心事,一言不发。到了日新书局,谢致轩撑了伞送她进去,顾婉凝去楼上的办公室,他便自己在楼下看书。过了一会儿,楼上却下来了许多人,顾婉凝也在其中。他一见便赶忙迎上去问:“小姐要回去了吗?”

顾婉凝踌躇了一下,说:“下周有部新片子要公映,电影公司今天先试映一场,书局的一位编辑是这片子的编剧,请大家一起去看,我也想去看看。”口吻中全是商量的语气,谢致轩见她目光殷切,便不想拂了她的意思,又看了看这一班人,几个少年男女倒是女孩子居多,像是学校的学生,另外几个人都是书局的编辑。他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且顾婉凝这些日子看起来颇有些郁郁,有一场热闹散散心也是好的,想到这儿,便点了点头:“在哪家影院?我送小姐过去。”

顾婉凝道:“就在华都,离这里很近的,走过去就可以,反正看完电影大家可能还要回来聊一聊。”

谢致轩听她这样说,心下清明:“那我陪小姐过去。”

顾婉凝点了下头,歉然道:“麻烦你了。”

谢致轩一笑:“小姐不用这么客气。”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门,外头雨丝横斜,凉意沁人,因为谢致轩替她撑着伞,婉凝便刻意走在后面,不欲引人注意,只和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几句电影的事情。走在前头的年轻人就是今天这部片子的编剧岑琒,他是书局的编辑,亦在江宁的一所大学兼着讲师的职位,讲授英国文学,颇受学生欢迎,今日来的这几个人除了顾婉凝和书局的同仁,便是他的学生。

从日新书局走到华都影院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到了影院门口,顾婉凝对谢致轩道:“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谢致轩摇头笑道:“这样的片子我看了要睡着的。”

顾婉凝闻言也微微一笑:“那你也别在这里等着了,一会儿看完了,我和大家一起回去。”

谢致轩点头道:“好,那我回书局等小姐。”

虞浩霆和邵朗逸这一晚约在半闲居吃饭,馆子不大,却是开了数十年的老字号,邵朗逸尤其喜欢这里的一道西杏炸虾卷。两个人都换了便装,只有郭茂兰和卫朔跟着。虞浩霆和邵朗逸一到,先来打点的孙熙平早已撑着伞等在外头。他二人刚要拾级而上,却听孙熙平很是诧异地“咦”了一声,邵朗逸便问他:“怎么了?”只见孙熙平正朝着对街张望,口中说道:“顾小姐。”

虞浩霆和邵朗逸闻言都转身去看,就见顾婉凝正从对面的华都影院随着人流往外走,看情形像是看了电影出来。此时华灯初上,秋雨淋漓,顾婉凝身上穿着一件翻领收腰的宝蓝色裙式大衣,衣带在腰间打着蝴蝶结,一头乌黑的长发蜿蜒逶迤,衬着她雪白的一张面孔,在灯光雨雾之中,愈发显得纤腰楚楚,晶莹剔透。

邵朗逸展颜一笑:“这么巧?”说着,便转脸对孙熙平道:“去请顾小姐。”然而孙熙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邵朗逸和虞浩霆的脸色却都有些变了。

顾婉凝身后竟跟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边撑了伞陪着她下台阶,一边不断说着什么,态度十分殷勤。顾婉凝虽然低着头不看他,但听得却颇为认真,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不时对答两句。

郭茂兰一见,之前闪过的那个念头又浮了出来,只是惊诧之余,更纳罕怎么顾婉凝一个人出来,谢致轩竟没叫人跟着?他心知要糟,不等虞浩霆发话,便道:“四少,您和邵军长先进去。我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下着雨就让顾小姐一个人出来。”

却听虞浩霆已沉声道:“还问他们干什么?把那人给我带到特勤处去,问问他是什么人。”他脸色发青,用力平抑着胸中的怒意,对邵朗逸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等他回话,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孙熙平从未见过虞浩霆这样光火,再转脸看邵朗逸,却见他神色间也是一片焦灼,忍不住叫了一声:“军长……”

邵朗逸回头看了看他,沉吟道:“打电话去栖霞,问问侍从室今天顾小姐去了哪里,是谁跟着的。”

孙熙平听了,面露难色:“顾小姐的事,我们不好问吧?”

邵朗逸眉头一皱:“就说是我问的,快去。”他遥遥望着顾婉凝在雨中的背影,不觉一叹,虞浩霆事事沉着,偏偏一碰到她的事情就乱了。

陪着顾婉凝从华都影院出来的,正是今天电影的编剧岑琒。

早前因为顾婉凝有一次写信到书局,指了杂志上一篇文章的几处误译,书局的编辑便复信约她见面,却不料,是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此后,她断断续续帮着翻译了一些文章书稿,书局的人都以为她一为兴趣,二为补贴家用;等到后来知道她竟是虞浩霆的女友,都十分诧异;但是她译稿认真精致,待人温文有礼,在书局里颇得人心,众人也渐渐放下疑虑。

只除了岑琒。

岑琒到书局来做编辑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他初一见顾婉凝即惊为天人,待知道她竟委身于虞浩霆,不免讶然,她这样聪颖清婉的女孩子也如此虚荣?于是言谈之间,常常有意说些新时代的女性当如何独立自强云云,顾婉凝想着虽然自己有难言之隐,但道理是好道理,他人亦是好意,便权且听之,只不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罢了。平时顾婉凝到书局来,外面有侍从跟着,里面则是一班同事,岑琒也没有什么机会跟她单独说话。今日看了电影出来,一班学生先告辞回了学校,他便借着谈论电影改编的得失,有意拖着顾婉凝走在了后面,不想,却正被虞浩霆撞见。

顾婉凝回到书局,还浑然不知出了状况。倒是谢致轩一眼瞥见是岑琒撑了伞陪她走回来,很有些殷勤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妥,待看到顾婉凝跟着他上楼,忙道:“小姐,天不早了,回官邸吧。”

顾婉凝闻言便停了脚步,微一点头,对岑琒道:“岑先生,我先告辞了。”岑琒听了,也不好挽留,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扫了一眼谢致轩,对顾婉凝道:“麻烦顾小姐稍等一下,我之前出版了一本介绍莎士比亚诗歌的书,想听听顾小姐有什么见解。”说着就上了楼,片刻之后从办公室里出来,将手里的书递给顾婉凝。

顾婉凝把书随手搁在身边,支颐看着窗外的街景,路边忽然闪过一个卖豆腐涝的铺子,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豆腐涝”,声音虽轻,谢致轩却听见了,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便吩咐司机停车,转脸问道:“小姐想吃豆腐涝吗?”

顾婉凝迟疑地点了下头,却又立刻摇头道:“算了,回去吧。”谢致轩见她如此,轻轻一笑:“时间还早,没关系的。”说着,就撑伞下车,替顾婉凝开了车门。

此时铺子里不过两桌客人,顾婉凝望着碗里的一汪白玉,便想起她和虞浩霆在芙蓉巷吃东西的情景来:他那样温柔绵密地看着她,一句“你嫁给我吧”却说得烦躁气恼,他在乱枪之中把她护在怀里,他的血擦在她脸上,他那样怕她伤着……可是,那天他突然就动手掐住了她的脸颊,泛青的指印几天不退,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不敢去照镜子,她怕一看见那指印,就想起他那一日冰冷的笑容。

顾婉凝手中的勺子轻轻舀着,送到嘴里的东西却全然品不出味道。谢致轩吃着东西,见她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眼眸中浮出几缕伤恸,不由心生怜意,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我带你去看点好玩儿的。”

顾婉凝一愣:“什么?”谢致轩一笑,便起身结了账。

顾婉凝跟着他出来,却听他对开车的侍从道:“你自己先回官邸吧,我来开车。”那侍从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却只好走出来,谢致轩便自己坐进了驾驶位,顾婉凝见状惊疑不定,连忙问道:“你要去哪儿?”谢致轩侧了脸微微一笑:“反正四少不在,你就当散散心好了。”

顾婉凝和谢致轩一离了日新书局,郭茂兰就叫人带走了岑琒。

他奉命去找岑琒,又私下忖度着先不宜惊动顾婉凝,就跟在后头,见谢致轩原来是等在书局里,心下稍安。等顾婉凝出来上了车子,郭茂兰想着她必然是回官邸去了,便也没再叫人跟着,只打电话叫特勤处的人过来带了岑琒就走。

然而,等他从特勤处回到官邸,才知道顾婉凝还没有回来,且除了下午开车的侍从回来说谢致轩带着顾婉凝去了别处之外,竟没人知道她是去了哪里。

郭茂兰心下大惊,诧异这人怎么这样没有分寸,正焦灼间,卫朔那里已经叫人来传虞浩霆的话,说如果郭参谋回来就马上过去。郭茂兰没有办法,只好来见虞浩霆。那边邵朗逸听说顾婉凝一直没回官邸,且跟着她的侍从官叫谢致轩,便皱了眉:“他怎么会进了侍从室?”

郭茂兰一到门口,就见卫朔的脸色极为难看,虞浩霆青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酒杯,茶几上的一瓶红酒已喝了大半,见他进来,沙着声音问道:“她人呢?”

郭茂兰字斟句酌地答道:“小姐还没回来,不过,有官邸的人跟着。”

虞浩霆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又到哪儿去了?”

郭茂兰压低了声音,硬着头皮说:“……正在找。”

他话音刚落,虞浩霆手里的杯子已飞了出去,正砸在墙上,深红的残酒和玻璃碎屑四散飞溅出来,郭茂兰笔直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却听虞浩霆咬牙道:“下午那人什么来历?”

郭茂兰忙道:“那人叫岑琒,是日新书局的编辑。两年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这个学期在陵江大学讲英国文学。他说今天在华都有他编剧的一部电影试映,所以请了顾小姐去看,他和小姐并没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已被虞浩霆一口截断了:“他难道还敢说有什么?!”

栖霞这里人心惶惶,顾婉凝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谢致轩把车子停在一处花园洋房的外头,过来给她开了车门。顾婉凝一看,蓦地想起冯广澜的事情来,并不下车,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谢致轩见状轻轻一笑:“我是四少的侍从官,官邸的人也知道是我带小姐出来的,小姐还怕我会怎么样琒?我只是想着,或许有样东西能叫小姐开心一下。”

顾婉凝颊边微微一红,见他说得坦然,又看这房子并不偏僻,却是在江宁最繁华的路段上闹中取静,想了一想,便下了车。谢致轩引着她走进院子,即有婢女迎了上来,盈盈笑着招呼:“少爷回来了!”

顾婉凝跟着他穿堂入室,先在起居室略坐了坐,喝了杯奶茶,又来到了房子的后身。顾婉凝见这宅子前后都是花园,修饰得极为精美,屋中陈设奢华,墙上挂着的几幅油画竟似是名家真品,且他们一路行来,所遇的婢仆都十分恭谨,不禁疑窦丛生,莫非他是这宅子的主人?谢致轩见她面露疑色,闲闲一笑:“小姐不用猜了,这是我家。”

顾婉凝见他引着自己往前走的方向在花园尽头,像是一间花房,心中猜度许是他家里养了什么稀罕名贵的花种。没想到两人略一走近,却听那花房门后有一些轻微的挤撞和呜咽之声,谢致轩掏出钥匙开了门,顾婉凝一看便笑了。

原来门口竟挤着六七只大大小小的狗,毛色丰美,活泼敏捷,偌大的一间“花房”里,没什么花草,只是各色狗舍和玩具。那些狗一见谢致轩便纷纷摇尾撒欢,除了两只小一点的往他腿边挤凑之外,另外几只大的虽然急切却并不上前,显然受过训练。

谢致轩见顾婉凝掩唇而笑,却不敢去摸这些狗,便将手边的一只小狗抱起来凑到她面前:“你别怕,这些都是牧羊犬,性情和顺,不会伤人的。”顾婉凝闻言,便伸手去抚那小狗的脑袋,那狗此刻被主人抱在怀里,又经她轻轻一抚,眼睛顺着她的手势便向上一眯,很是惬意,顾婉凝见它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致轩抱着那狗,让她抚弄了一会儿,又道:“给你看点儿别的。”说着捡起一个红色的软球,往花房中间的空地走过去,只听他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几只大狗竟挨挨挤挤地蹲成了一排,他抬手叫了声“pipe!”一只棕白相间的狗便应声跳了出来,他将手里的球向上一抛,那狗立刻纵身一跃,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将球咬在了嘴里,递到谢致轩跟前。

谢致轩拍了拍它的头,俯在它耳边赞了两句,又指了指顾婉凝,那狗就小跑着朝她过来。谢致轩笑着说:“这是只柯利犬,很聪明的。”顾婉凝便从它嘴里接了那软球,也学着谢致轩的样子向前一抛,那狗果然又稳稳接住。谢致轩又叫了另一只牧羊犬出来,站、坐、卧、趴令行禁止,还和顾婉凝握了握“手”……

他们这里正玩儿得开心,却忽然一阵电话铃响,顾婉凝一怔,谢致轩已走到门外接了起来,顾婉凝见他在这里还设了一台电话,可见常常有大把时间都耗在此处。

她正想着,谢致轩已走了进来:“得送你回去了,官邸那边在找了。”顾婉凝一听连忙站了起来,谢致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你面子倒是大,栖霞的人找不到你,还惊动了邵朗逸。”

婉凝听他对邵朗逸直呼其名,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致轩眼波一转:“我是四少的侍从官啊。”

顾婉凝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致轩见了便对她说:“回头我送你一只。”顾婉凝却摇摇头:“它们和你这么好,一定不舍得离了你。”谢致轩一笑:“那我另找一只给你。”

两个人走回客厅,谢致轩说道:“小姐稍等,我去换件衣服。”他刚一转身,却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顾婉凝,只见她宝蓝色的大衣上,也沾了几丝长毛,十分显眼,他略一思量,问旁边的婢女:“从法国订回来的那件大衣是不是已经到了?”见那婢女点了点头,便吩咐道:“带小姐进去换了。”那婢女似乎稍稍有些犹豫,但还是立刻走到顾婉凝跟前:“小姐请跟我来。”顾婉凝见状忙道:“不用麻烦了。”谢致轩却道:“这样送你回去,倒是我失职了。”

一时顾婉凝换了衣服出来,谢致轩已等在客厅里,打量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我想着就应该合适。”顾婉凝方才见这衣服的礼盒颇为精美,心下猜度他是拿来送人的,但这是他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说,只微微一笑:“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谢致轩开着车进了栖霞官邸,刚到楼前,便看见郭茂兰几个人正站在台阶上等着。顾婉凝一看见他便是一惊,难道是虞浩霆回来了?她一转念,对谢致轩道:“如果四少问起,你就说是你偶然提到养了几只牧羊犬,我硬要去看的。”

谢致轩听了,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莞尔道:“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这边郭茂兰撑着伞来� ��顾婉凝下车,见她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竟连衣裳都换了,不由有些诧异。顾婉凝却不知道他今日已见过自己,看他神色异样,只以为是虞浩霆回来,他们一时找不到自己的缘故,便问:“是四少回来了吗?”

郭茂兰点了点头,顾婉凝闻言轻轻咬了下唇:“我不知道他回来,给你们添麻烦了。”郭茂兰想跟她说下午的事情,却又当着这许多人,不好开口,只道:“是我们失职。四少在楼上等小姐。”

顾婉凝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谢致轩在她身后叫了一声:“顾小姐,你的书。”她回头一看,原来岑琒今天送给她的那本书落在了车上。婉凝顺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便转身上楼。谢致轩还要跟进去,却被郭茂兰一把拉住:“你怎么做事的?”

谢致轩一愣,转而笑道:“我看顾小姐这几天一直都不太高兴,难得今天出门,就带她去散散心。没跟侍从室打招呼,是我不对。”

郭茂兰气恼地审视了他一眼,怒道:“她是四少的女朋友,她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致轩却不生气,仍是笑吟吟的:“她不高兴,四少又怎么会高兴?”

郭茂兰心中虽然已极为恼火,但谢致轩调过来顶的是杨云枫的缺,和他却是平级,也不好斥责,勉强压了压火气,问道:“顾小姐的衣服怎么换了?”

谢致轩闲闲道:“玩儿的时候弄脏了,我另找了一件。”他话一出口,已觉出不对,“你今天见过她?”

郭茂兰却不答话,只沉声说:“要是顾小姐和四少今天有什么事,就是你害的。”

谢致轩见他神色冷峻,方觉得事情可能另有原委,也敛了笑意:“怎么了?”

郭茂兰皱眉道:“今天下午在华都影院,你怎么会自己在书局看书,让她跟个男人去看电影?”

谢致轩这才恍然:“四少也看见了?”

“我们去半闲居吃饭,四少和邵军长都在。”

谢致轩眉头一锁:“你们误会了,下午是我送顾小姐去电影院的,有很多人一起,还有好几个陵江大学的学生。我去跟四少说。”

他说着就要上楼,郭茂兰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上去,不想,他还没走到楼梯转角,就见卫朔黑着脸走了下来。

郭茂兰见他神色不好,心知必然是虞浩霆发了脾气,低声问道:“怎么样?”

卫朔没接他的话,却看了谢致轩一眼:“顾小姐的书是哪儿来的?”

谢致轩听他此时却问了这么一件不疼不痒的事,便道:“是书局的一个编辑给她的,对了,就是下午你们碰见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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