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绿袖/已经算是十分柔情似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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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局一平稳下来,每日报章上的重要位置就让给了娱乐消息,其中最受瞩目的莫过当红影星梁曼琳的到来。她人还未到江宁,几份报纸都已开始刊登她的大幅照片,还有小报挖出了之前虞浩霆在旧京时和她过从甚密,虽然不敢将虞浩霆的名字明白写上去,却也取了“疑与军政要人鸳梦重温”之类的香艳标题。

杨云枫将手里的报纸往郭茂兰桌上一推:“四少身边现在有了顾小姐,不知道还去不去找这位电影皇后了。”

郭茂兰扫了一眼那报纸:“其实,倒是这位梁小姐省心些。”

“你说,四少这一回同顾小姐是认真闹起恋爱来了吗?”杨云枫笑道。

郭茂兰淡淡一笑:“认不认真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礼拜六的舞会,你们都得来,一个也不许少!”

陈安琪一边说,一边摇着手点着顾婉凝和苏宝笙,“尤其是你们两个,谁要是不来,我就再也不理她了!”

欧阳怡道:“你们家里怎么突然想着办舞会了?”

“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人心惶惶的,什么事也做不成,母亲原本是上个月安排好给我庆祝生日的,推到现在,也算不得是我生日了。”陈安琪嘟着嘴道,“所以你们都得来,我这次怎么也要玩儿过瘾了。”说着,狡黠地盯了一眼苏宝笙,“父亲请了许多世交同僚的子弟来,宝笙,说不定一个如意郎君就给你碰上了”

一句话说得苏宝笙耳郭都红了。她们四个人里,苏宝笙的性子最是娴静,她父亲苏兆良在教育部任职,宝笙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又是庶出,在家里一向不得重视,母亲便一心想让她早早有个好归宿,所以常在世交子弟里留心寻觅。

顾婉凝见陈安琪正在兴头上,只得先含笑答应,拣着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面迟疑地跟虞浩霆说,一面暗暗打量他的脸色:“星期六晚上我有一个女同学家里开舞会,想要我一起去。”

虞浩霆坐在沙发里翻着报纸,头也不抬:“是欧阳怡吗?”

“是陈安琪,她父亲陈谨良在司法院做事。我不会很晚……”

“你去吧。”不等她说完,虞浩霆就打断了她,“反正我也有事。”

到了星期六下午,顾婉凝一回到栖霞官邸,就有女佣抱了衣服鞋子进来,她还未开口,平日照料她的芷卉便道:“四少吩咐给小姐准备的。”

顾婉凝翻开来略看了看,见是两套轻纱软缎的西式晚装,一身浅紫一身淡绿,另有两双镶了水晶扣的缎面舞鞋,她懒得细看,就拣了那件绿色长裙,对芷卉道:“就这件吧。”

芷卉点点头,和另一个丫头手捧过两个首饰盒子,黑丝绒底子上衬着两套星辉闪闪的钻饰。顾婉凝见一枚榄尖形的钻戒就有约摸六七克拉的样子,便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挽着那条绿裙子出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官邸的车子,当班的侍从不好勉强她,只得叫了辆黄包车送她去陈家。

“就差你一个了!”陈安琪一见顾婉凝,就拉她上楼去自己的房间。顾婉凝见她已换了舞衣,极娇艳的玫瑰红裸肩长裙,唇上涂了鲜艳的蜜丝佛陀,连手腕上也用缎带系着两朵红玫瑰,脸上却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顾婉凝忍不住一笑:“你这样急做什么?”

“你快换了衣服,陪我跳一跳vales,她们两个男步走得都不好。”

顾婉凝的父亲是外交官,社交应酬极多,而她自幼丧母,六七岁起父亲便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因此舞跳得极好。倒是陈安琪和欧阳怡一班人都是最近一年开始交际方才学跳,远不如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娴熟。

欧阳怡正在房里帮着苏宝笙换衣服,见陈安琪带她进来,两人俱是嫣然一笑。欧阳怡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鱼尾长裙,立领无袖,愈发显得高挑修长,浑身上下别无装饰,只在领口卡着一枚蝴蝶形状的碎钻别针,发际也夹着一个水蓝色的缎面蝴蝶结发卡;苏宝笙却穿了件银红织锦的无袖旗袍,耳边一对翡翠镶金的坠子,虽然光艳照人,却不像个妙龄少女,这样艳丽的装饰倒把苏宝笙淡淡的眉眼都掩去了。

顾婉凝心里轻轻一叹,陈安琪已抢着道:“宝笙,你这件旗袍太老气了!”

苏宝笙苦笑道:“这是我母亲选的,说要端庄富贵一点才像大家闺秀。”

顾婉凝歪着头相了一相,笑道:“宝笙,这副坠子……等你做新娘的时候再戴也不迟。”说着,伸手轻轻摘了苏宝笙耳边的坠子,“安琪,我记得你有一对砗磲贝的耳环,是不是?”

陈安琪听了,便去妆台里翻了出来,顾婉凝和欧阳怡一边一个替苏宝笙戴了,纯白微晕的两朵梅花衬着苏宝笙清淡的一张瓜子脸,显出几分清新来。顾婉凝又捡起自己那条绿裙子上搭的一件白色披肩,替宝笙扣上,雪白的流苏垂在腰间臂上,行动间很是绰约,苏宝笙从镜中看着自己,也不禁微微一笑。

陈安琪见苏宝笙已收拾妥当,连忙去推顾婉凝,“哎呀,你自己倒是快一点!”

顾婉凝换了衣服出来,微抱着两臂道:“安琪,你的丝巾借我一条吧!”

陈安琪一看她,便叫起来:“婉凝,你这件裙子真美,在哪里做的?”

顾婉凝那条芽绿色的长裙颜色很是娇柔,层叠的薄纱裙摆却是不规则的,在右膝处短了上去,站着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人一走动轻纱掩映间便会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小腿来。陈安琪走过来,撩起她的裙摆细细一看,只见裙摆薄纱上铺着许多细碎的水钻,专为在夜晚灯光之下引人目光。

“这样好的一件舞衣,我怎么都没见你穿过?”陈安琪走过来边看边说。顾婉凝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已经发觉这衣服极尽精美,心里不免后悔没有仔细查看就挑了这一件,转念一想,既是虞浩霆叫人准备的衣服,另一件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只得穿了出来。听陈安琪这样问,只好说是之前自己从英国带回来的,就是因为太隆重了些,所以没有穿过。

她这件舞衣上身是抹胸样式,肩带极窄,原来搭配的披肩借给了苏宝笙,此刻,锁骨下一片莹白露在外面,便有些不好意思。陈安琪打量了她一眼,笑道:“你就这样才美,还要什么丝巾?”顾婉凝道:“舞会还早,我总不能就这样走来走去。”陈安琪道:“好啦,我去找一找有什么搭得起你这条裙子。”

陈安琪刚一走开,欧阳怡便拿着一个长条盒子走了过来,递给顾婉凝,顾婉凝打开一看,见是条光华润泽的珍珠项链,便明白欧阳猜想以她的家境恐怕没有合适的首饰,就专门带了来给她。她对欧阳怡盈盈一笑,道:“多谢你了!”说着,转过身子,“你帮我戴上吧。”

欧阳怡也笑道:“我不知道你要穿什么,只想着这样的链子是什么都好搭的。”一面替她扣上项链,一面又顺手将她一头长发宛转盘起,挑出几缕碎发细细绕于颈间。

乐知女中的学生大半非富即贵,顾婉凝能插班进去读书,全是因为她英文、法文都极好,插班试时一篇赏析叶芝诗歌的文章被几位教中西文学的老师传看,因此才破格录取了她。她人极美,又聪明,一到学校就夺了几个“校花”的风头,所以朋友并不多,只和欧阳怡一见如故。欧阳怡喜欢她心思独到,机敏慧黠;她喜欢欧阳怡不骄不矜,温婉磊落;且两个人都是极为别人着想的性子,相处久了,彼此又添一份敬慕,遂成莫逆知己。顾婉凝也是因了她,渐渐地同陈安琪和苏宝笙也熟络起来。

陈家的这场舞会,筹备得颇为盛大。不仅专门从国际饭店枫丹白露餐厅订了餐点,满台的粉红香槟也特意从法国订购,宾客名单更是遍邀亲朋故旧。华灯初上,陈公馆已处处花团锦簇,专待客人到来。

“婉凝,那个冯广澜来了。”陈安琪忽然急急跑上楼告诉顾婉凝。

“那我待会儿等人多了再下去。”顾婉凝道。

她数月之前偶然在学校附近的书店碰上了这个冯公子,此人便隔三差五地到学校去约她。陈安琪点点头,刚要下楼,又回过头笑道:“不过,跟他一起来的一个年轻人倒很英俊。”欧阳怡听了,忙笑道:“那你还不快介绍给宝笙。”陈安琪飞出一句“我也不认得呢!”人已跑下楼去了。

顾婉凝和欧阳怡又在房间里聊了半个钟头,她几次想跟欧阳怡说虞浩霆的事,话到嘴边,却都咽了回去。欧阳怡也觉出她似乎颇有心事,想着她身世飘零,难免心中有所郁结,便催她下去跳舞。两个人携手下楼,玉立婷婷,登时便吸引了不少目光。顾婉凝和欧阳怡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两人刚刚站定,恰是一曲终了,一身红裙的陈安琪正携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朝她们走过来。

顾婉凝远远看着这年轻人,便觉得有些眼熟,待他和陈安琪走近了再看,顾婉凝却是一惊,这人正是前些日她在陆军总部门口碰到的霍仲祺!只是那天他是军装打扮,今天却换了西服,此时要避开已是不及,只听陈安琪娇脆的声音已响在耳边:“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政务院霍院长的公子霍仲祺。这两位是我顶要好的女同学,欧阳怡、顾婉凝。”

霍仲祺早已认出了顾婉凝,陈安琪带他过来这短短十几步路,他几乎便不能自已。他有许多事想问她,却又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问的问题。当日匆匆一面便已是蓬山万重,而此刻她忽然又这样如梦如幻地站在自己面前,霍仲祺只觉得真如恍如隔世一般。顾婉凝并不知道霍仲祺心中的五味杂陈,此刻唯有惶恐,她不知道这个“霍参谋”对自己和虞浩霆的事知道多少,恐怕只消他一句“四少没来吗”,她就万劫不复了。

“欧阳小姐,顾小姐。”从记事起父亲便整日耳提面命的教养发挥了作用,陈安琪的介绍让霍仲祺本能地压下了胸中激荡,从容一笑,对欧阳怡和顾婉凝点头问好。他搜肠刮肚地正思量着怎样找个机会和顾婉凝单独说话,忽听陈安琪道:“你刚才说我跳得好,其实我的舞都是婉凝教的,她跳得才是真的好。”

霍仲祺听在耳中,暗骂了自己一声“蠢材”!此情此境,自然是请她跳舞来得最是方便,于是顺口接道:“这么说来,我倒一定要见识一下了。顾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婉凝见状,对欧阳怡和陈安琪略一点头,便将手交到了霍仲祺手中。

霍仲祺轻轻揽着她滑进舞池。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她莹白的双肩和锁骨陈在他面前,她身上的幽幽冷香亦一缕一缕缠进他心里。她一起舞,姿势便惯性地标准起来,挺秀的下巴微微仰起,霍仲祺凝神望着她,只觉得她容颜清绝之处敛着一丝极柔艳的悒悒,她那样美,却看得他心里一阵牵痛……正出神间,忽听顾婉凝轻声道:“我跳得不好,初次见面,还请霍公子包涵。”

霍仲祺一怔,随即道:“顾小姐若还说跳得不好,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不配跳舞了。江宁有这样仪态万方的女子,我以前竟从未见过。”

顾婉凝闻言浅浅一笑:“谢谢你!”

霍仲祺心里憋了许多话想说,想来想去却没有一句合适的,他总不能问她在虞浩霆身边过得好不好——虽然,这确是他最想知道的,只是这件事无论怎样问他都觉得唐突了她。想了许久,方才吐出一句:“你弟弟……”顾婉凝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三两句话之间,她已对他说了两句“谢谢你”,霍仲祺心中却内疚到了极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盼着这首曲子永远不要停,默然而舞又觉得尴尬,凝神听了听舞曲,笑道:“这曲子听起来好像有些伤感。”

顾婉凝点点头:“这首《绿袖子》传说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写的,为了怀念一段求之不得,转瞬即逝的爱情。”

霍仲祺听了,失神道:“是吗?”

“传说罢了。”顾婉凝漫不经心地一笑,“亨利八世娶了六个王后,都没有好结果,有两个还是被他自己处死的。若传说是真的,我倒为那个离开的姑娘庆幸。”

霍仲祺皱眉笑道:“我想起来了,莎士比亚写过他一出戏。不过,中国人说美女,都是‘红袖’,这曲子却叫《绿袖子》。”

顾婉凝嫣然一笑:“据说是因为亨利八世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裳。”

霍仲祺少年英俊,顾婉凝更是绝色窈窕,两人翩翩起舞,风姿绰约,煞是引人注目,当下便有不少人打听起顾婉凝来,只是她此前并未在江宁社交场上出入,很少有人认识,传来传去,也只知道是陈府千金的好友罢了。

一曲既终,霍仲祺便欲将她送到陈安琪身边去,却见顾婉凝神情有些慌乱,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只见冯广澜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还未来得及出言相询,顾婉凝已轻轻拉住他手臂,低声说:“你先别走。”清柔的语调里夹了恳求之意,叫霍仲祺心头一颤,再看她面容便明白了八九分,遂柔声道:“你放心。”

冯广澜自偶一邂逅,便想各种办法约了顾婉凝数次,却始终不得,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上。方才她和霍仲祺一舞动人,冯广澜已看得心痒难耐,于是,舞曲一完就径自过来寻她。只是她身边的舞伴既是霍仲祺,少不了要先打个招呼:

“小霍,你的舞跳得越发好了。”

霍仲祺微微一笑:“我怎么敢跟广澜兄比?”

冯广澜和霍仲祺说着话,目光却不住在顾婉凝身上逡巡,顾婉凝因为舞衣轻薄,本就有些不好意思,此刻被他这样一看,更是浑身不自在起来。霍仲祺见他眼光放肆,向前走了半步,微微挡在顾婉凝身前,笑道:“这里那么多人等着你跳舞,你倒有空来跟我闲话?”

冯广澜这才回过神,笑着说:“我就是瞧见有一位旧相识,才特意过来打个招呼——顾小姐,好久不见了。”

顾婉凝只得冲他点了点头:“冯公子,你好。”

冯广澜看着顾婉凝,只觉她容色尤胜从前,面上更是笑容可掬:“想不到顾小姐的舞跳得这样好,不知道冯某可否有幸请小姐跳上一曲?”说着便伸手邀她。顾婉凝此前被他几番纠缠,唯恐横生枝节,实在不愿和他跳舞。正踌躇间,只听霍仲祺笑道:“那你可不巧了。顾小姐方才刚答应了下支曲子教我跳个新步子的。”冯广澜闻言,打量了一下霍仲祺,见他面上笑吟吟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一笑:“既是如此,我就待会儿再来叨扰顾小姐。”

顾婉凝见他走开,才长出了一口气。此时,音乐又响,霍仲祺轻轻一揽她:“顾小姐请。”她含羞一笑,便将手搭在了他肩上:“多谢你了。”

霍仲祺心里犹如春风一过,也笑了起来:“你怎么认识冯广澜?”

“在我们学校旁边的书店遇见的。”

“广澜也去书店吗?”

“我不知道,反正有一次我去买书,碰上他和我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在那里。后来,他突然跑过来说要请我喝咖啡,我没有理他就走了。没想到他居然打听了我的班级名字,到学校去找了我几次。”

霍仲祺听了,轻笑着说:“这你不能怪他,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许多人都想请你喝咖啡的。”顾婉凝先是一笑,随即想到虞浩霆,神色已黯了下来。霍仲祺见她如此,便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却无从劝慰,只好转了话题,“广澜这个人追求女孩子很执着的。他之前追求一个在银行做事的女职员,每天送九十九朵白玫瑰到人家办公室去,连人家的男朋友都吓走了,那位小姐没办法,只好和他恋爱。”

“那后来呢?”

“后来?”霍仲祺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分手了吧,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顾婉凝听着淡淡一笑:“豪门公子所谓‘恋爱’大抵就是如此。”

霍仲祺听她这样讲,本能地便想说:“我就不是这样的。”话未出口,却想到自己那些事说起来实在也不比冯广澜好到哪儿去,只好默然。

顾婉凝见他不语,轻轻一笑:“我不是说你,你别在意。”

霍仲祺见她娇俏如斯,已是痴了。

舞曲方停,顾婉凝便眉头轻蹙:“要是他再来请我跳舞怎么办?”霍仲祺哂然一笑,“我们避一避。”说着,就带她去了大厅边上的露台。

顾婉凝连着跳了两曲,微微出了汗,此时被晚风一吹,刚觉得有些凉,霍仲祺已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顾婉凝靠在露台边上,静静打量起他来。霍仲祺见她望着自己,不由心如鹿撞:“怎么了?”

顾婉凝低头一笑:“没什么。我在想,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霍仲祺听了,心中酸楚,早知如此,那天还不如不带她进陆军部去,面上却强笑:“举手之劳罢了。”

顾婉凝轻轻一叹,转身望着远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

“原来你在这里!”

顾婉凝回头一看,却是陈安琪,便对她道:“我跳得累了,出来透透气。”

陈安琪见她身上披着霍仲祺的外套,掩口一笑,狡黠地打量了他二人一番,却不说什么,只道:“你们快进来,有稀客到了。”拉了顾婉凝便走,顾婉凝连忙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还给霍仲祺:“多谢你了!”

霍仲祺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跳出一个念头:四哥总不会一直留着她。

陈安琪一边拉她进去,一边俯在她耳边说:“这个霍公子,你离他远一点。我刚才打听了,他年纪不大,人却风流得很……”顾婉凝一听便笑了:“他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只叫宝笙提防着就好了。”

陈安琪笑道:“宝笙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顾婉凝道:“对了,你说的稀客是什么人?”

陈安琪神秘兮兮地用手往前门一指:“等会儿你自己看。”

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浑身上下银辉闪闪的女子已风姿万千地走了进来,正是当红影星梁曼琳。只见她修眉凤眼,琼鼻檀口,艳光照人,栗色的波浪长发蜿蜒在左肩,一身缀满亮片的银色低胸晚装,慑人眼目,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盈盈抬起,似笑非笑,不知是和谁在打招呼。

顾婉凝奇道:“原来你家还请了一位大明星来。”

“她还真是个美人,”陈安琪喃喃说,“婉凝,大约只有你能和她比一比了。”顾婉凝一听便笑了:“我哪敢跟电影皇后比?”

陈安琪的父亲陈谨良亦和夫人上前寒暄引见,一时好不热闹。跟着梁曼琳来的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相机灯光频闪,更显得她光辉夺目。

梁曼琳一露面便成了全场焦点,立刻有人上前邀她跳舞,顾婉凝一看冯广澜也在其中,心下稍安。当下便和陈安琪去寻欧阳怡,却见苏宝笙跟一个斯文的年轻人在角落里说话,顾婉凝和陈安琪相视一笑,特意绕开了。

欧阳怡正端了酒和几位小姐闲聊,一见她俩,便告辞走了过来,对陈安琪道:“你今天跳得开心了没有?”

陈安琪嘟着嘴道:“风头都叫大明星抢去了。”

欧阳怡又眨着眼睛问顾婉凝:“我看到你刚才和霍公子连着跳了两支舞,还一起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顾婉凝忙道:“你别乱猜,我是为了躲开冯广澜。”正说着,已有人来请她们跳舞,顾婉凝和欧阳怡都推说累了,只陈安琪又下场去跳。

欧阳怡俯在顾婉凝耳边道:“我听说那个霍公子是在陆军部做事的,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你那个军官男朋友?”

顾婉凝赶忙摇头:“当然不是!”

欧阳怡仍是将信将疑:“我总觉得你和他之前是认识的。”

顾婉凝听她如此说,只好道:“我之前是见过他一次,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欧阳怡见她说得正经,便盈盈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不过,我倒觉得你和他很般配呢!”

顾婉凝听了,也俯在她耳边道:“我看是你自己动了心,看到别人便都是鸳鸯蝴蝶了,whirl does not want to be loved……”

欧阳怡在她鼻尖上一点:“嗯嗯嗯,我们都想着鸳鸯蝴蝶,只有你和我姐姐一样是要做大事不嫁人的。”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见大厅里又是一阵骚动,竟进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军装侍从。片刻工夫,一个穿着军装常礼服的年轻人英气逼人地走了进来,顾婉凝只看了一眼,立时变了脸色,来人竟是虞浩霆!

欧阳怡只顾着看前面,没留神顾婉凝的神色,犹凑在她耳边说:“这人倒比那霍公子还要好看。”

顾婉凝已无心听欧阳怡说什么,只想怎么避开了才好,匆匆对欧阳怡说了句:“我有点闷,出去透透气。”也不等她答话,转身就往大厅外的花园走去。

虞浩霆一进大厅便看到了顾婉凝,见她偷偷走出去,心中好笑:你能躲到哪儿去?一时陈谨良等人已经围了上来,虞浩霆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道:“浩霆多有打扰,诸位请自便。”接着又问陈谨良:“听闻府上的园林很是雅致,可否容虞某一观?”陈谨良听了有些纳闷,但他既如此说了,自然不可怠慢:“四少请。”虞浩霆摆手道:“我自己去走走就好,不敢劳烦陈公。”说着便径自去了,只有卫朔和郭茂兰跟在他身后。

虞浩霆推门出来,见是一个花园,四下扫了一眼,唇边就有了笑意——顾婉凝那条裙子在夜色里太显眼了。顾婉凝见他这样快就找到了自己,也不敢再躲,只呆呆站着。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身边,看了她一眼便皱了眉头:“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顾婉凝奇道:“不是你叫人拿来的吗?”

虞浩霆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些人是越来越会做事了。”说着,将她揽进在怀里,顾婉凝一惊,连忙推他:“这是别人家里。”

虞浩霆眉峰一挑:“那又怎样?”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摩挲着道,“你这样跑出来,冷不冷?”

顾婉凝忙道:“这裙子原来还有一件披肩的,我借给别人了。”

虞浩霆又拈起她颈间的链子看了一眼:“她们没有拿首饰给你吗?”

顾婉凝道:“太贵重了。”

虞浩霆若有若无地一笑,揽起她就走,顾婉凝忙问:“你要去哪儿?”

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到这里来自然是跳舞。”

“我不想跳了,我累了。”

“你跳了很多么?和谁跳的?”

“没有……我……”顾婉凝一咬唇道,“你先进去,我等一下再过去。”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为什么?”

顾婉凝双手抵在他胸前,柔声道:“你当作不认识我好不好?”

虞浩霆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冷冷扫了她一眼,挟着她就往前走,顾婉凝大惊失色,踉跄地被他拽出几步,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低声唤他:“四少,求求你……”虞浩霆倏然站住,只见她仍攥着自己的衣角,满脸惊惶凄楚,几乎就要哭出来一般,“求求你……”

虞浩霆心里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从未这样求过他,哪怕他……她也没有这样求过他。她这样求他,只是为了让他装作不认得她。她这样怕别人知道他认得她吗?

虞浩霆忽然想到她在栖霞这些天,除了皬山之外,就哪儿都不肯去,起先他以为她是恼了他,跟他赌气,现在才明白,她不过是怕被别人看见他和她在一起罢了……他这样想着,心里便升起了一阵寒意。

顾婉凝见他的神色一寒,更是惊恐,如果虞浩霆这样拽着她进去,那就什么都完了,她的眼泪已落到唇角:“求求你……”

虞浩霆面无表情地放开了她,伸手抹掉了她唇边的眼泪,一言不发走了进去。

顾婉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松,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旁的郭茂兰见此情景,已然怔住,紧跟着虞浩霆进了大厅的卫朔,也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许久,郭茂兰才道:“顾小姐,进去吧,这里太凉了。”

梁曼琳并不知道今天虞浩霆也会来陈家的舞会,所以虞浩霆进来的时候,她的手正握在刚才那一曲的舞伴手里。这个意外让她有些懊恼,但今天的偶遇还是让她很兴奋。梁曼琳知道,虞浩霆这样的男人,很难在一个女子身上留恋太久,要留住他就不能贴得太紧。所以,虞浩霆回到江宁之后未和她联系,她也绝不主动去找他。可是他回了江宁这样久,难保不会另有新欢,她必须让他重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要寻一个不着痕迹的机会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这个男人完全合乎她的理想,除了他,还有谁能配得上她呢?

她要让自己变成一段传奇,而他,就是最传奇的男主角。

当她将自己最摄人的姿态呈现出来的时候,虞浩霆恰巧重新进了大厅,一眼瞧见她,便点了点头,却再无其他的表示。

梁曼琳有些失望,她觉得虞浩霆怎么也应当走过来请她跳一支舞,她深信,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媲美她的风姿——那是天然的美丽与精湛的演技浸淫混合出的独特韵致。可是虞浩霆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于是,她只能自己走过去。虽然,让她觉得有些自贬身价,但她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无所谓了,她走路的姿势非常美,她知道。

“四少,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妩媚中带着沙沙的磁性,最是撩人心弦。

虞浩霆微一颔首:“梁小姐别来无恙?”

“四少既然来了,不跳舞吗?”梁曼琳凤眼一弯,唇角微翘,她知道自己每一个表情最恰当的尺度,虞浩霆看着梁曼琳,抬手便揽住了她的腰:“这就跳。”

见虞浩霆下场跳舞,众人便让出一条路来。梁曼琳款款走在他身边,余光扫过人群,眼中已泛起高傲的光芒。她攀上虞浩霆的肩,嫣然一笑,秋波如酒:“我记得去年平安夜的时候,我们在旧京跳舞,也是这支曲子。”

虞浩霆道:“梁小姐风采依旧。”

梁曼琳笑意更浓:“我还以为四少已认不出我了。”

“怎么会?江宁的报纸日日都有梁小姐的新闻。”梁曼琳听他这样说,当下就多了一分矜持:“我这个人最怕麻烦,要不是电影公司硬要我来宣传新片,我也懒得离了家里这么久。”

“梁小姐在江宁要耽搁些日子吗?”

“公司在国际饭店的房间订了两个星期呢!”忽然边上又是灯光一闪,梁曼琳眉头微颦,“这些记者真是讨厌,叫人一刻也不得安宁。”

虞浩霆道:“待会儿我送小姐回去,必然没有人打扰的。”

梁曼琳媚眼如丝,笑意一层层荡漾开来,他二人跳了一个段落,周围才有人陆续下场跳舞。

顾婉凝隔窗看见他二人翩然起舞,虞浩霆神态自若,心中才安定下来,抬手去抹自己的眼泪,旁边的郭茂兰见状忙递了一方手帕过来,顾婉凝接过来擦了眼泪,冲他略点一点头,才推门进去,默默走到欧阳怡身边。此时舞曲已停,虞浩霆正携着梁曼琳向陈谨良告辞。欧阳怡一转脸见顾婉凝面色苍白,双眼微红,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顾婉凝道:“我有点头痛,先回去了,你代我跟安琪说一声吧!”

欧阳怡忙道:“那我送你回去。”

顾婉凝摇头道:“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们都走了,安琪又要生气的。”欧阳怡点点头:“那你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顾婉凝一出了陈家大门,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还没有换回来,却又不愿再回去,正踌躇间,只听身后有人问她:“你是要回去了吗?”她回头一望,却是霍仲祺。

霍仲祺这一晚,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她,虞浩霆一来就寻着她去了花园,却又折回来跟梁曼琳跳舞,相携而去,霍仲祺都一一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诧异,此时见她悄悄出了门,便跟了出来,见顾婉凝点头,便道:“我送你吧!”说着便吩咐人取了自己的车子来。

顾婉凝坐在后座上,霍仲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她:“你是回栖霞吗?”

顾婉凝听他如此说,就明白他定然是知道了自己和虞浩霆的事,红着脸低低“嗯”了一声。

霍仲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见她颊边浮着两抹酡红,眼中如雾如泪,不胜凄楚,便劝道:“四哥在军中待惯了,难免面上看起来冷,你不要怕他。”

顾婉凝闻言一愣:“你是说虞四少吗?”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微微一笑,“浩霆在虞家行四,我小时候闹不明白,就叫他‘四哥’,后来也懒得改了。”

顾婉凝却没想到他和虞浩霆这样熟识,想了想,便问道:“四少和那位梁小姐……很要好吗?”

霍仲祺一听,心道怪不得她这样难过,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暗自一叹:“四哥逢场作戏罢了,你别多想。”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是误会了:“我不是在想这个。”

霍仲祺望着她神色凄迷,心中触动,一时之间却也理不出头绪。

顾婉凝回到栖霞,虞浩霆却还没有回来。她一路上已觉得有些头晕乏力,强撑着进了房间,便一头栽在了沙发里。她只觉得自己双颊火烫,身上却一阵一阵地冷,想要叫人也叫不出声,昏昏沉沉中各种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一时看见虞浩霆冷峻的面容,一时又是他和梁曼琳翩翩起舞……

虞浩霆的车子一到国际饭店,便有侍从下来替梁曼琳开了车门,她盈盈下车站定,等着虞浩霆从车里出来,却见虞浩霆欠身道:“梁小姐早点休息。”她心中惊诧,面上却丝毫不露,当下娇娇一笑,轻轻摆手道:“再会。”说罢,袅袅婷婷转身上了台阶。

车门一关,郭茂兰便问:“四少,回官邸吗?”只见虞浩霆冷着一张脸道:“去陆军部。”

他一进陆军部的办公室,抬手一挥,门边花架上的一个青瓷花尊便打在地上,摔得粉碎,众人见状皆是惊疑不定,只郭茂兰和卫朔约略猜到他这无名火起自何处,却又不好说破。虞浩霆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出去。”郭茂兰等人只得退了出去。

虞浩霆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两口,便用力按在烟灰缸里。他一眼看见卫朔还� �在门口,面上已起了愠色,“你怎么还在这儿!”

卫朔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打碎的花尊,踌躇道:“顾小姐……”

虞浩霆听他突然提到顾婉凝,犹自恼道:“你想说什么?”

卫朔喉头微动了动,低声道:“顾小姐还在读书。”

虞浩霆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是我想差了。”声气已缓和了许多。

卫朔仍是紧绷着面孔,一丝表情也没有,干巴巴地道:“四少关心则乱。”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霁:“你几时这样懂得人情世故了?”

卫朔并不答他的话,只问:“四少要回官邸吗?”

“既然来了,就做些事再走。”

顾婉凝夜半醒转,房间里仍是空无一人,她头痛欲裂,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着了凉,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力气,终于又沉沉睡去。黑暗中依稀看见母亲,母亲穿着那件绣着白梅花的旗袍,把她揽在膝上,轻轻哼着歌,她用手指划着母亲襟前的花朵,一瓣一瓣,怎么也数不完……

虞浩霆直到凌晨才从陆军部回到栖霞,他一推门,便看见顾婉凝缩在沙发里,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舞衣,虞浩霆眉头一锁,将她揽了起来。顾婉凝昏沉中,觉得身上一暖,便靠紧了他:“妈妈。”

虞浩霆默然牵了牵唇角,见晨光熹微中她红唇嗫嚅,睡颜如玉,胸中一荡,便俯身吻了上去。顾婉凝气息一滞,越发不舒服,便勉力睁开眼睛。虞浩霆见她醒了,轻轻一笑,摸索着就去褪她的舞衣,顾婉凝晕眩中惊觉,虽然浑身乏力但仍强撑着挣扎起来,虞浩霆柔声道:“你又闹什么别扭?”

顾婉凝答不出话,只是转脸躲他,虞浩霆将她锢在怀里,贴着她耳边轻笑着说:“我昨晚哪儿都没去,只在陆军部,不信你问卫朔。”

顾婉凝茫然中听他剖白,不明所以,一时怔住,虞浩霆见状便又低头去吻她,却听她呻吟出声:“我头痛……”

虞浩霆方才觉察她神色有异,一摸她的额头,甚是烫手,连忙开了灯察看,见她面色苍白两颊通红,身子亦微微轻颤。

“人病成这样你们都不知道吗?”几个丫头见虞浩霆发了脾气,当下都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听他训斥。好容易等那大夫替顾婉凝诊断了出来,说只是着凉发热,并无大碍,按时吃药,休息两日便可,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天,虞浩霆只在房里伴着顾婉凝,公事也都在外面的客厅处理,汪石卿找他也被带到这边来。

汪石卿原以为要去书房,不想郭茂兰却带着他往虞浩霆的卧室去,郭茂兰见他面有疑色,便道:“顾小姐病了,四少不放心。”

汪石卿点了点头,问道:“怎么在四少房里养病?”

郭茂兰迟疑了一下,才说:“顾小姐一直住在四少这里。”说罢,便进去替他通报,汪石卿等在门口,面上一片冷然。

“四少,康瀚民的特使去了彼得格勒。”汪石卿一面说一面将一份文件递给虞浩霆。

虞浩霆看罢略一沉吟,道:“俄国人若是开出这样的条件,他恐怕也不敢接受。”

汪石卿点头道:“晚清以降,沙俄屡屡侵我国土,海内非议甚重,如今换了政权,仍旧是狼子野心。这次图谋唐努瓦图,只是试探,实际上意在整个外蒙。康瀚民如果点了这个头,‘卖国贼’的罪名怕他消受不起。”

虞浩霆冷笑一声:“康氏的军械物资大半都靠俄国人支持,他现在骑虎难下,对我们倒是个机会。我原本也打算先料理了北边,再南下对付戴季晟的。”

“四少的意思是,趁他首鼠两端,我们先行发难?”

虞浩霆摇摇头:“告诉朗逸,让他的人从兴城撤出来。另外,请行政院那边派个代表团去见康瀚民,找些有声望的老先生。还有,走之前先在报纸上发些文章出来。”

汪石卿一笑:“四少是想兵不血刃,让康瀚民自己求和?”

虞浩霆道:“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还是略打一打才好谈。”

“邵军长那边要不要交代一下?”

虞浩霆淡然道:“你放心,我的心意他自然知道。”说罢便起身道,“我这里还有个病人,就不留你了。”

顾婉凝吃过药,又睡了大半天,此时精神已好了许多,只是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虞浩霆又立在窗前写字,便问:“你在写什么?”

虞浩霆听见她问,便搁了笔,捡起桌上的宣纸微晾了晾,拿过来给她看。顾婉凝歪着头瞧了一眼,却是满纸楷体小字,有“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等语,想了一想,道:“这样闲情逸致的文章你也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你也知道?”

顾婉凝似有些赧然,声音也低了一低:“父亲唯恐我学成西洋女子,常常在家里逼我念书,可是诗词文章我还知道一些,史哲就不成了,全要从头学过。就是这个,我也只是知道,背不出的。”又看了看他的字,轻轻叹了一声,“没想到,你的字倒是好。”

虞浩霆听她称赞自己,心中一乐,却又听她幽幽说道:“可见‘字如其人’这样的话做不得准。”

虞浩霆听了,闲闲道:“你会这么说话,可见是好了。只是不知道,顾小姐是字如其人呢?还是和我一般呢?”

顾婉凝面上一红:“小时候父亲教我练字,我只是偷懒不肯,他也没有法子……我写不成的,回来之后我自己练过几回,笔也拿不好。”自离了皬山之后,顾婉凝还是第一次和他这样娓娓而谈,虞浩霆听着,脸上已有了笑意,“等你好了,我教你。”

顾婉凝见他心情颇佳,暗自忖度了一下,便试探着问他:“那位梁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虞浩霆听她突然提起梁曼琳,又见她神色紧张,心道原来她也是肯吃醋的,便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顾婉凝被他问得低了头,咬一咬牙道:“她很美的。你让我走吧。你也免得麻烦。”却见虞浩霆并不答话,只将手里的宣纸轻轻一团,丢在地上,起身就往外走。

顾婉凝看他神色不虞,心中忐忑,忍不住叫了一声:“四少。”虞浩霆亦不回头,只冷冷甩下一句:“你想都不要想。”

顾婉凝又休息了两天才去上课,一进教室就被欧阳怡拉了出去,拽着她直走到楼梯尽头,四下无人方才停下。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欧阳怡寒着一张脸问她。

顾婉凝一听,脸色已变了,反问道:“你到我家里去了?你跟我外婆说什么了?”

欧阳怡狠狠剜了她一眼:“还好我反应快,说是顺路去给你送衣服的,你快点从实招来!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哪儿?你外婆还以为你一直住在宿舍呢!”

顾婉凝见到了这个地步,情知无可隐瞒,只好道:“这件事说起来麻烦,我待会儿下了课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跟安琪和宝笙说。”欧阳怡看她十分急切的样子,便道:“你以后有事情再瞒着我,我可不帮你圆谎了。”

好容易挨到中午下课,两人便溜到了图书馆后面的僻静墙角,“你快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欧阳怡正容道。顾婉凝便将她拦车求见虞浩霆,又被他强留在栖霞官邸的事约略说了。

“那天在学校门口等你的人就是他吗?”欧阳怡听她说完,犹自惊疑不定地问。

顾婉凝摇摇头:“是他手下的人。”

欧阳怡听了,恨恨道:“想不到这个虞四少这样卑劣!”转而又问顾婉凝:“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顾婉凝黯然道:“过些日子,他总会放我走的。”

欧阳怡沉默了一阵,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顾婉凝点点头,两个人便走去餐厅吃饭,不料刚走了几步,欧阳怡突然又拉住了顾婉凝,凑在她耳边道:“那你和他是不是……”

顾婉凝一愣:“什么?”

“你们有没有……”欧阳怡说着脸已红了,顾婉凝明白她话中所指,亦红了脸,只咬了唇不作声。欧阳怡见她如此形容,面色更红,嗫嚅着小声问她:“那你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顾婉凝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悄声道:“我有吃药的。”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耳根发烫,心跳如奔。

她二人刚端了午餐,便看见陈安琪忙不迭地朝这边招手,两人只得过去,才一坐下,便听陈安琪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原来梁曼琳在旧京的时候就和虞四少传了不少桃色新闻呢!怪不得那天她一来,那虞四少就也来了,我父亲说之前下帖子的时候,着实没想到虞家四少会这样给面子……”

欧阳怡听她一口一个“虞四少”,怕顾婉凝难堪,便截断了她的话:“管他们有什么桃色新闻呢,又不关我们的事。”

陈安琪听了,噘嘴道:“你就是假正经!你去瞧瞧报纸上登了多少新闻?”说着又扑哧一笑,“不过,这个虞四少倒真是英俊,我瞧着江宁的那些世家公子都被他比下去了,婉凝,你说是不是?”

顾婉凝听她一直在说虞浩霆,便低了头吃东西,冷不防被她这样一问,吓了一跳,忙道:“我当时出去了,没有看见。”却听欧阳怡冷笑着说:“怕就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陈安琪听了嘟哝道:“欧阳,你这样扫兴,那虞四少又没有得罪你。”说着,话锋一转,“好吧好吧,不说他了,我们说宝笙。宝笙,你是自己说呢还是让我说呢?”

苏宝笙一窘:“说什么?”

陈安琪道:“好!你不说那我说了?”

苏宝笙急道:“你不要乱说!”

陈安琪冲她做了个鬼脸:“我才没有。你和人在Macha喝咖啡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苏宝笙听她这样说似是一惊,欧阳怡和顾婉凝亦是有些惊讶地看着苏宝笙,见她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已红透了。

“他叫谭文锡,是谭次长的小儿子,对不对?”陈安琪见她红了脸,愈发得意起来。

苏宝笙连忙道:“你小声一点!”

顾婉凝和欧阳怡见状,已知陈安琪所言非虚,便都瞧着苏宝笙,宝笙只好喃喃道:“就是那天在你家跳舞的时候认识的,不过是喝了一次咖啡而已。”

“你能跟他出来喝咖啡,你家里必然知道了吧?”欧阳怡笑道。宝笙面上更红,只羞涩不语。陈安琪瞟了她一眼,促狭一笑:

“宝笙,你可要矜持一点,不能太容易就被人追到哦!”

到了下午放学,顾婉凝和欧阳怡刚走出学校门口,便见冯广澜抱着一束黄玫瑰迎了上来。顾婉凝一见是他,心中就烦乱起来。

冯广澜向她二人点了点头,直直瞧着顾婉凝道:“上次在陈公馆没能邀顾小姐共舞一曲,广澜深以为憾,今晚寒舍也有一场舞会,不知道顾小姐肯不肯赏脸?”

冯广澜那天见她在陈家和霍仲祺跳舞,便着人留意打听了一下,得来的消息却是两人并没有什么来往,当下放了心,一得空便又到乐知女中来寻她。

顾婉凝不愿和他多做纠缠,便道:“多谢冯公子盛情,只是我家里还有事情,不便前往,告辞了。”说着,拉了欧阳怡就走。

冯广澜见她这样一口回绝,心中有些不快,他数月之间屡屡相邀却屡屡遭拒,以冯家在江宁的财势声望,还是头一遭,便提高了声音道:“顾小姐请留步!”顾婉凝不想在学校门口惹人注意,只好停下。

“既然顾小姐今日不得空,我就明天再来,这束花还请小姐收下。”说着,冯广澜便将手里的花往她怀中放。

“不用了。”顾婉凝连忙摆手,不防却将那束花打落在了地上,她连忙说:“是我不小心,真是抱歉。”

冯广澜见状笑道:“那么,顾小姐不如和我吃顿便饭,权作补偿,好不好?”

顾婉凝仍是摇头:“不必了。”

冯广澜面色一变:“顾小姐这样不给冯某面子么?”

“人家既然不愿意去,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一旁的欧阳怡冷冷道,说罢,拉着顾婉凝就走。

冯广澜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冷冷一笑,从那束黄玫瑰上踩了过去。

“四少,今天冯家二公子到学校去找顾小姐了。”杨云枫说着,话里倒像是含着几分笑意。

“他去干什么?”

“跟着顾小姐的人离得远,没有听见,看情形似乎是想约顾小姐出去。顾小姐不肯,还打掉了他的花,看来是碰了钉子。”

虞浩霆唇角一牵,目光却一片冰冷:“他还带着花去?”

“那要不要跟冯公子打个招呼?”

虞浩霆道:“不必了,他若不再去就算了。”

顾婉凝把她和虞浩霆的事告诉了欧阳怡,心里松散了许多,晚间闲来无事,瞧见桌上的笔墨,一时兴起,便提了笔俯在案上试着写起字来。

“你这哪是练字?”身后忽然有人说话,顾婉凝才发觉是虞浩霆走了进来。虞浩霆一边说着就拉她起身,将她的手肘从案上提了起来:“下笔有千仞之势,必高提于腕而后能之。”

“这样我写不来的。”

顾婉凝口中说着,便伸手去掩桌上的字纸,却被虞浩霆按住,见上面正是自己之前写过的那首《长干行》,只刚写到“两小无嫌猜”,字却不成章法。虞浩霆眼中笑意一闪,捉了她的手道:“你手上没有力气,练一练就好了。”说着,便握了她的手,接着往下写。

顾婉凝见他和颜悦色说得正经,只好依着他写了,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写了两句,被她发丝碰在颈间,立时就心猿意马起来,只是顾婉凝此刻这样柔顺地立在他怀中,却是难得,只好敛了心神,专心陪她写字。不料,一个“愿”字还未写完,顾婉凝却突然松了手:“我不写了。”

虞浩霆见她螓首低垂,两颊晕红,便猜度她是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来,当下揽了她面对着自己,微微笑道:“你是要做出一个‘羞颜未尝开’的样子给我瞧吗?”顾婉凝一窘,转头要走,却不防身子一轻,已给他抱了起来。

“南芸,浩霆新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官邸里,是不是?”听虞夫人这样问,三太太魏南芸便掩口一笑:“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夫人,的确是有一位顾小姐在官邸里。”

虞夫人道:“你瞧着,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魏南芸想了想说:“这位顾小姐白天都在学校,回到官邸,就只在老四房里,我也没见过几面。人确实是生得极美,这些年,美人儿我也见过不少,像她这样看着叫人心疼的倒也是头一个,不怪浩霆动心。”

虞夫人听罢,默然一阵,才道:“这么说,我是得见一见了。”

魏南芸听她这样说,轻轻一笑:“浩霆若是有心留下她,自然会带来给您过目。再说,浩霆这样的身份,碰上个可心的女子,就算收了房搁在身边,也是寻常,夫人不必太认真。您要是见了,传出去反倒教旁人猜疑……”

她话音未落,却听虞夫人已缓缓说道:“你入门晚,有些事情不知道。他要是真存了这个心,恐怕更不会带给我看了。”

魏南芸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停了一阵,试探着转了话题:“总长和二姐在瑞士也不知道住得惯不惯,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看一看。”

虞夫人道:“靖远有竹心照顾,你不用担心,你在栖霞留心浩霆就是了。”魏南芸应了,又陪着虞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方才出来。

这几日冯广澜都没再出现,顾婉凝渐渐地安下心来,想着上一次给他碰了那样的钉子,这人必不会再来了。

她今天剧社有排练,正对着台词,就有同学进来匆匆地喊了她一声:“顾婉凝,你家里有人找!”她听了纳闷儿,跟欧阳怡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去看,却见她舅母正等在学校门口,一见她就急急说道:“婉凝,你外婆出事了!”

顾婉凝一听是外婆出事,忙道:“出了什么事?”

“她早上出门去乐岩寺上香,到了下午还没回来,刚才忽然有人到家里来说,她叫车子给撞了。”

顾婉凝急道:“舅舅呢?”

“他前天被老板派到安化去了,还没回来,我一急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来找你。”

“那外婆现在在哪儿?”

“说是送到什么医院去了。”舅母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医院你不知道吗?”顾婉凝急道。

她舅母往边上一指:“那边是来传话的人,说是他们家的车子撞了你外婆……”

顾婉凝朝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停着一辆白色轿车,便和舅母走了过去。

站在车子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道:“两位,真是抱歉!我们太太的车子不小心撞到了梅老夫人,人已经送到医院了,我们太太派我赶紧过来通报一声。”

“我外婆怎么样了?”

那年轻人道:“我过来的时候,梅老夫人还在做手术……”

顾婉凝一听外婆在做手术,愈发焦急起来,对舅母说:“我们快点过去吧!”

舅母迟疑着说:“我还要回去跟阿林说一声,要不然他放学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婉凝听了,想想也对,便对她说:“那我先过去看外婆。”

那年轻人见她这样说了,便走过来替她拉了车门,顾婉凝坐进去,又探出头对她舅母道:“舅母,你别急,我一会儿见到外婆就打电话到舅舅店里,你到那儿等我消息吧。”

车子开出去七八分钟,顾婉凝才想起她没有和虞浩霆的人打招呼,待会儿他们找不到自己,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只好等一下到了医院再打电话回去了。想到这儿,她便问那个坐在前座的年轻人:“我外婆送到了哪家医院?”

“慈惠医院。”

顾婉凝听了,眉头微微一皱:“这家医院是在哪里?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那年轻人道:“哦,是我们太太的朋友开的私家医院,条件很好,小姐不用担心。”顾婉凝想了想,又问:“请问府上贵姓?”

“一会儿您见到我们太太自然就知道了,我们下人不便多说。”

顾婉凝只好作罢,却见车子开得飞快,已经绕到一条极僻静的路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没有到吗?”

那年轻人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很快了。”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一幢西式洋房前,只略略减速,却不停车,铁门一开,顾婉凝一打量那房子,疑窦丛生:“这里不是医院,这是什么地方?”

那年轻人却不答话,车子已缓缓驶了进去,顾婉凝一惊,一边用手去拉车门,一边问那人:“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时车子停住,那年轻人径自下来替她拉开车门:“顾小姐请!”

顾婉凝坐在车里不肯出来:“你们是什么人?我外婆呢?”

那人笑道:“顾小姐的外婆自然是在顾小姐家里。”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心中惶恐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小姐不必担心,只是我家公子想请小姐吃顿便饭而已。”

“我不想吃饭,我要回家。”顾婉凝缩在车里不肯出来,那年轻人一示意,前排的司机便下了车,从另一侧开了车门就去拉她,顾婉凝挣扎道:“不要碰我!”

那年轻人道:“那就请小姐自己下车吧!”

顾婉凝只得下了车,面如寒霜地看着他:“你家公子是不是冯广澜?”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姐请——”

虞浩霆在陆军部开完会,正准备回栖霞,却不见了杨云枫,刚要动问,只见郭茂兰急匆匆赶了进来,低声道:“四少,顾小姐那边出了点状况。”

虞浩霆盯了他一眼,只等后话,郭茂兰忙道:“顾小姐被冯家的人带走了。”

虞浩霆脸色一变:“是冯广澜吗?”

“跟顾小姐的人说,到学校去的人他不认识,打电话回来,查了车牌才知道是冯家的车子。”郭茂兰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觑看虞浩霆的脸色,只听虞浩霆冷冷道:“人呢?”

“云枫已经派人去找了。”

正说着,已有一个侍从小跑着打了报告进来:“四少,杨参谋去了明光路的奚家花园,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虞浩霆一听,起身便往外走,郭茂兰连忙跟了上去:“四少,云枫既然已经去了,您再这样过去,事情就闹大了。冯公子想必也不知道顾小姐是……”

虞浩霆冷“哼”了一声,脚步却不停:“我就是要让他知道。”

顾婉凝被带到楼上,那年轻人敲了敲门:“公子,人到了。”

只听里面一个轻佻的男声笑道:“还不请进来?”

房门一开,正晃着酒靠窗而立的人果然是冯广澜,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婉凝,颔首一笑:“请到顾小姐还真是不容易。”说着,朝门口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就掩门退了下去。

顾婉凝见这房间红毯铺地,壁纸泛金,西式沙发上堆了许多深红浅粉的丝绒靠垫,一张鎏金铜床纱幔掩映,布置得十分旖旎,又听到身后房门轻轻一磕,心中惊骇,面上却分外镇定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广澜微微一笑:“鄙人仰慕小姐已久,却无缘亲近,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小姐勿要见怪。”说着,便朝顾婉凝走了过来。

顾婉凝向后一退,凛然道:“你不要过来。”

“顾小姐又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冯广澜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顾婉凝甩手避开,冷然直视着他:“冯公子也是出身名门,请你放尊重些。”

冯广澜面上笑容不退:“我是很尊重顾小姐的,只是小姐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

顾婉凝心中一动:“我有男朋友的,冯公子也认识。”

冯广澜一愣,随即笑道:“你不要拿小霍来唬我,我既然请你到这儿来,就知道你和他没什么。”说着,已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婉凝往后一挣,没有挣脱,急道:“恐怕你知道得不够清楚。”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虞浩霆来,冯广澜已拉住她向前一带:“你就是真和他有什么,我也不介意。小霍的女朋友连玉堂春的都有,你当他介意吗?”

婉凝听他说得下流,抬手就往他脸上挥去,冯广澜挨了她这一下,反笑道:“你生气的样子,倒也好看得很。”当下扣住她的双手,就将她往床边拖。顾婉凝情急之下,在他手臂上用力咬了下去。冯广澜吃痛,手一放松,顾婉凝便跌了出去,膝盖正撞在床沿上,这一下磕得极重,顾婉凝痛呼一声,摔在地上。

冯广澜见状轻浮一笑:“你这又是何苦?伤了自己我看得也心疼。”却见顾婉凝抓起床头矮柜上的玻璃花瓶便往床柱上一砸,顿时花枝四散,连带着玻璃碎片也洒了半床,她匆忙捡起一片握在手中,死死盯住冯广澜。

冯广澜冷笑了一声,捏住她的手用力一握,那玻璃已划破了顾婉凝的手心,她一痛松手,冯广澜挟起她就按到了床脚的软榻上,伸手便要去扯她的衣襟,顾婉凝惊恐到了极点,拼力挣扎着伸手去抓他。正僵持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冯广澜听了,更是烦躁,欲待不理,竟有人拍起门来,他没好气地喝道:“什么事?!”

外面那人声音急促:“公子,陆军部的人来了。”话犹未完,却听“砰”的一声,竟有人开枪打了门锁,破门而入。

冯广澜一惊,回头去看来人,却是虞浩霆的随从参谋杨云枫,冯广澜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云枫见他颊边身上皆有血迹,悚然一惊,又看了屋内的情形,才长出了一口气,冷冷道:“冯公子,你闯祸了。”

他说着,径自走过去看顾婉凝:“我们失职,让小姐受惊了。”又见她发辫散乱,手上衣上亦是血迹,忙道:“小姐受伤了?”

顾婉凝浑身发抖,听到他这样问,右手缓缓张开,只见她掌中的划痕颇深,殷红的血迹犹自顺着胳膊蜿蜒下来,手腕间的淤痕亦十分显眼。杨云枫死死盯了冯广澜一眼,起身从床单上撕下一幅,蹲身给顾婉凝包在手上。

这一下变故突然,冯广澜也摸不着头脑,若顾婉凝真和霍仲祺有什么瓜葛,却也不该是杨云枫找到这里。不过,一个杨云枫他还不放在眼里,当下便道:“杨参谋这样闯到我家里来,是什么意思?”

杨云枫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轻声问顾婉凝:“小姐能走了吗?”顾婉凝点点头,左手撑住他的手臂,便要起身,却趄趔了一下,杨云枫才看见她膝盖下头竟是一大片乌青,眉头一锁,连忙扶住了她。

冯广澜此番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才骗顾婉凝来了这里,眼下却被杨云枫撞破,心犹不甘,伸手一拦,傲然道:“你就这么带走我的人,算什么?”

杨云枫还未答话,只听门外有人冷冷说道:“她是我的人。”

冯广澜回头一看,不由大惊,门外的人竟是虞浩霆。

只见虞浩霆寒着一张脸,并不看他,径自走过去揽住顾婉凝,低声问道:“你怎么样?”顾婉凝见了他,精神一散,却说不出话,突然觉得胸中许多委屈,怔怔落下泪来。虞浩霆见她手上包了布条,腕上几道青淤,连衣上亦有血迹,心中已是怒极。

杨云枫见他神色不善,忙道:“四少,顾小姐没有大碍,只是吓着了。”却见虞浩霆已将顾婉凝打横抱起,咬牙道:“没有大碍?”随即转脸对杨云枫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跟他过来的郭茂兰一见这个情形,暗叫“糟糕”,忙道:“四少,冯公子也是不知道……”虞浩霆凌厉地扫了他一眼,郭茂兰便不敢再往下说,当下已有侍从上来挟住了冯广澜。

冯广澜方才一见虞浩霆,便十分惊骇,万没料到这女孩子竟是虞浩霆的禁脔,一时呆在当场,此时方才惊觉:“浩霆,这件事纯是误会,我不知道她是……”

虞浩霆看都不看他一眼,抱着顾婉凝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才道:“关到秦台去,就说是逃兵。”郭茂兰无法,只好挥挥手,让人带走冯广澜,冯广澜犹自高声喊道:“你们放开我!我要给我家里打电话……”

虞浩霆抱着顾婉凝上车,又瞧见她膝上一片乌青,心里一疼,拥着她道:“没事了。”却见她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流泪,愈发心疼起来,“都是我疏忽,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顾婉凝摇摇头,喃喃地说:“我家里人也这样骗我……”虞浩霆听她这样说,虽不明所以,但揣度她今日能被冯广澜带到这里,其中必有缘故,却无从劝慰,只拥紧了她。

杨云枫出了奚家花园,见虞浩霆抱着顾婉凝上了车,吁了口气,却跳上了郭茂兰的车。

郭茂兰见他上来,轻轻一叹:“这个冯公子也太冒失了。”

杨云枫没好气地说:“这样下作的事情他也做得出来,幸好没出大事。”

郭茂兰眉头微锁:“人怎么伤成那个样子?”

杨云枫听了,反而微微一笑:“这个顾小姐还真是……我原先瞧着,她对四少有些别扭,现在看起来,已经算是十分柔情似水了。”

郭茂兰也被他说得一笑,却复又皱眉道:“四少关了冯广澜,这事怕还没完。”

虞浩霆揽着顾婉凝让医官给她处理伤口,消毒酒精涂在手上,她“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虞浩霆本能地便抱紧了她。顾婉凝见此刻房中许多人看着,便悄声对他说:“我没事,你不用这样。”

虞浩霆皱眉道:“这样还叫没事?”

一时医生已重新包扎了她的伤口,嘱咐尽量不要沾水,便辞了出去,郭茂兰等人也退了出来。

“你想吃点什么?”顾婉凝听虞浩霆问她,只摇摇头,闭了眼睛,轻轻枕在他肩上。虞浩霆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一片哀戚,忍不住就往她额上深深吻去。

顾婉凝惊觉,手便抵在他肩上,嘤咛道:“别……”

虞浩霆虚握住她的手腕,看了一眼那淤青,柔声道:“你别怕。你不喜欢,我以后……我以后不这样了。”

顾婉凝脸上浮起一抹淡红,枕在他肩上默然无语,虞浩霆便吩咐人准备些安神的汤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对顾婉凝道:“你要不要打电话给欧阳,叫她帮你请个假?我看你个这样子,明天还是不要去学校了。”

顾婉凝点点头,虞浩霆正要扶她起身,却听到杨云枫在外面打了报告,虞浩霆叫他进来,冷然问道:“什么事?”

杨云枫道:“我问了冯府的人……”说着,看了顾婉凝一眼,虞浩霆一摆手道:“出去说。”

顾婉凝却一牵他的衣袖,向杨云枫问道:“是我的事吗?”杨云枫目光询向虞浩霆,见他微一点头,才道:“他们给了顾小姐的舅母三千块大洋,作了场戏而已。小姐家里我也问过了,并没有事。”

顾婉凝之前一到奚家花园,就猜到此事和她舅母脱不了干系,此刻听了杨云枫的话,心中愈发凄凉,咬着唇一言不发。

杨云枫又试探着道:“四少,那冯广澜……”

虞浩霆怒道:“你提他干什么?”

杨云枫道:“冯家倒还罢了,只是二小姐……”

虞浩霆冷笑道:“我的人你都看不好,倒操心起别人来了,你要是在江宁待腻了,就给我滚到陇北去!”

杨云枫如芒刺在背,直挺挺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顾婉凝见状,轻声对虞浩霆道:“不关别人的事。”一时芷卉送了吃食进来,虞浩霆端起一盅桂圆莲子羹,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试,喂给顾婉凝。顾婉凝呷了一口,说:“给芷卉吧。”虞浩霆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才抬头看了一眼杨云枫,道:“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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