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月/辜负青春美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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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婉凝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她从来没有喝多过酒,一醒过来便觉得口渴难耐,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整个人都随着车厢微微晃动,她在桌上摸索到茶杯,猛地喝了几口,总算清醒过来。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划出一条耀眼的光斑,她看了看桌上空了的酒瓶,依稀记得霍仲祺走的时候里面还有一大半,是她自己全都喝了吗?她怎么这样没有分寸?她伸手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进来,刹那间让她有些恍惚,她忽然记起昨晚睡梦中那沉着坚稳的心跳,那些她以为终会慢慢忘记的事情竟是这样鲜明清晰,不期而至——

“你怎么不叫我回来呢?”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寻梦》里那一段《江儿水》,是不是?”

他们在皬山避暑,他借了谢家的昆曲班子来给她解闷儿,她头一回听人唱《山桃红》,不自觉地颊边一热,已被他看了出来,丝竹一停,便俯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你不是顶大方的吗?怎么听这个也能害羞?”

她恼了站起来要走,他却握了她的手,促狭地道了一句念白:“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

原来桩桩件件她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忘不了,还是不肯忘呢?她愣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猛然一省,连忙问道:“谁?”

“是我。”却是霍仲祺的声音。

“等一下。”她慌乱地应了一声,匆忙在盥洗室梳洗了出来。

霍仲祺含笑看着她:“刚起来吗?”

顾婉凝赧然道:“我昨天喝多了酒,起得晚了。”

霍仲祺莞尔一笑:“是我不好,走的时候把酒落下了,等我想起来再回去拿,你已经喝完了。”

顾婉凝一怔:“你昨晚来过?”

霍仲祺见她竟是一点都不记得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松,遂笑道:“我不放心你,就拿了杯茶过来。”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心中又有些惊惶,越发懊悔自己昨天没有分寸。

霍仲祺见状忙道:“你放心,你酒品很好,只不过……你是不是很想你母亲?”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略略放了心:“麻烦你了。”

霍仲祺笑道:“我认识的女孩子里头,你已经是很不麻烦的了。”

江宁的春意远比北地浓郁盎然,邵朗逸抱着刚会叫“爸爸”的乐蓁从车厢里出来,深吸了一口温润湿暖的空气,发觉来接站的人却是军情五处处长傅子煜。邵朗逸在女儿脸上轻轻亲了亲,将睡眼惺忪的乐蓁递到了康雅婕怀里,康雅婕见傅子煜来接站,也明白他大约是公务,便抱着女儿上了后面的车。

车子一动,傅子煜开口解释道:“三公子,顾小姐的外婆过世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

邵朗逸轻轻皱了皱眉:“你现在才知道?”

傅子煜忙道:“之前顾小姐突然回江宁探病,我们就知道了。不过,当时您在沈州,这边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

“她现在人在哪儿?”邵朗逸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过了头七,顾小姐就回旧京了,不过——”傅子煜说着,语气忽然有些犹豫,“顾小姐这次回来,一路上都有霍公子照顾,不知道是不是总长的安排。”

邵朗逸眉峰一挑:“小霍?”

“是,大约是顾小姐没有买到票,霍公子特意叫燕平铁路局的人加挂了一节车厢。”他一面说一面觑着邵朗逸的脸色,“顾小姐后来回旧京的时候,也是霍公子亲自去送的。”

邵朗逸唇边忽然浮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你怎么会叫她买不到票?”

“呃……”傅子煜一时语塞,尴尬起来,“是属下疏忽。”

邵朗逸看了看他,懒懒一笑:“算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马上告诉我。”

傅子煜答了声“是”,又思量着请示道:“三公子,我想,要是总长有所安排,顾小姐那里必然一切无虞,我们是不是就……”

邵朗逸十指交握搁在身前,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淡然道:“四少那边有没有安排你不要管,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小霍?

小霍这一回去旧京有些莫名其妙。虞浩霆让他去料理周汝坤的事,他下手倒快,才出了正月,周家就曝出一件新闻来,周汝坤竟在自己家里叫人砍成重伤,在医院里几番抢救,终究不治。据说是周家的三姨太姘上了一个戏子,不合叫周汝坤撞见,没想到那戏子是个武生,颇有些功夫,竟重伤了他,同那姨太太私奔了,警察局的人追查了许久,现在还在通缉。一时间成了江宁脍炙人口的一件桃色新闻,虽然众人面上少不得要同情两句,但背过脸去,人人都将此事充作笑谈。他和虞浩霆都没想到小霍居然下手这么快,又是这么一个狗血的主意,看样子他还真是急着走。

是浩霆叫他顺便照料顾婉凝的吗?不会,小霍的身份做派太扎眼,那就是他自己的意思咯?

邵朗逸默然想着,忽然心头一跳——

“小霍惹他父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

“十有八九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

“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他大约也是难得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

惹他父亲生气,为了女孩子,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这两年转了性子……

邵朗逸一念至此,却又摇了摇头。

不会。

小霍的那些莺莺燕燕没几个上得了台面,拎出哪一个来霍家都不会同意。仲祺虽然少年风流,但并不胡闹,虞浩霆和顾婉凝的纠葛他们都心知肚明,单凭小霍和浩霆的情分,他就不能在这女孩子身上动什么心思。

车子开回邵家,康雅婕从后车下来,乐蓁还在妈妈怀里就朝邵朗逸摇晃小手,邵朗逸笑着接过女儿,一路逗着抱到房里,见乐蓁圆圆黑黑的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垂丝海棠,便探手出去牵了一枝过来送到她手里,乐蓁捏住一朵花瓣,邵朗逸一松手,那花枝立刻轻轻弹开了,乐蓁怔了怔,看看爸爸,又看看远处的花枝,刚一撇嘴,邵朗逸又将那花枝送了过来,如是再三,那花枝一弹开,乐蓁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康雅婕见状轻轻一叹:“你如今但凡有点工夫,就知道逗蓁蓁。”

“你连蓁蓁的醋也吃吗?”邵朗逸说着,回眸凝望康雅婕。

康雅婕被他看得面上一热,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只听邵朗逸忽然抱着女儿转过身来:“蓁蓁,你看妈妈这个样子像不像你闹别扭的时候?”口里跟女儿说着,目光却只在康雅婕脸上逡巡。

康雅婕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却听邵朗逸在她身后笑道:“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呢!来,蓁蓁摘一朵花给妈妈,替爸爸赔个不是。”

他的声音如杨柳风轻,桃花雨润,康雅婕心中绵绵一软,蓁蓁哪里懂得折花,一枚娇红的花朵在小手里捻得不成样子,咯咯笑着朝她递过来。

邵朗逸抱着女儿立在窗前,窗间花影横斜,他的人笑意缱绻,眸光温柔,说出的话更是叫她连那一点娇怨都没有了:“你觉得我宠蓁蓁,其实,我不过是想让蓁蓁同她妈妈一样,从小到大都被人捧在手心里罢了。”

“千杯少”的招牌灰头土脸地歪在门楣上,连门边挂着的“气死风”灯都懒得往那三个墨痕惨淡的草字上照,门口的竹帘也散了一半,半死不活地拖在地上,若非周遭飘散出的醇郁酒香,谁都瞧不出这竟是个还在开张的酒馆。

郭茂兰一打帘子进来,立时跑来一个白衣蓝裤、肩上搭着毛巾的年轻伙计:“郭参谋,里头已经开席了,就等您了。”

郭茂兰正要跟着他往里走,忽然听到靠近柜台的角落里冒出一句:“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呃……君莫疑,劝君三盏……”一语未完便听“咚”的一声,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连人带椅翻倒了下来。

郭茂兰见状,莞尔一笑:“你们樊掌柜又喝多了?”

那伙计也摇头笑道:“您得问我们掌柜的什么时候不喝多,您先进去吧,我去看看我们掌柜。”

“千杯少”的“大堂”跟普通小酒馆没什么分别,黑油油的方桌木凳还更显简陋,可一穿过大堂后的小门,内里却是另有乾坤,一条卵石小路引着客人走到一处临池精舍,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只是一路上花木久未打理,太过葱茏,亭台亦有些雕栏零落。

郭茂兰隔着一池绿水远远就听见笑闹之声,不由轻轻一叹,杨云枫昨天刚到江宁,一班人说好了今晚给他接风,也不知道是哪个打算不醉无归的选了这里。

这“千杯少”的掌柜姓樊,据说是前朝的一位探花郎,也是个诗酒风流的人物,奈何一夜之间,山河色变,家国零落,樊探花一个因循守旧的老书生无枝可依,只得从旧京返乡,自此之后一味好酒,变卖家产只求搜罗佳酿,连品带学,经年累月家业零落,只余了一身品酒酿酒的本事和这一处旧园。渐渐地生计艰难,无奈之下只好辟出两间临街的房子开了这间酒馆。虽然地方简陋,没有珍馐佳肴,但酒却极好,只是这樊探花生意做得有一搭没一搭,连什么时候开门待客都说不准,所以门庭冷落勉强维持罢了。

他和杨云枫头一次来,还是前两年刚回江宁的时候,后来有一回,杨云枫偶然撞见这小破馆子后头别有洞天,一班人趁着酒意跟樊掌柜胡缠,怂恿他答允了他们以后到园子里喝酒。于是,这里便成了他们聚饮的一个去处,只有一样,菜得从别处另叫。

郭茂兰一进来,叶铮便赶忙迎了上去,扶着他的胳膊笑道:“我的救星可到了,明天我当班,茂兰休息,我的酒他替了。”

郭茂兰看他脸庞泛红,着实有了几分酒意,摇头一笑:“你喝你的,明天我替你当班就是了。”

叶铮还没来得及回话,已经被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拽住:“好了,刚才那两个酒,你赶紧喝了。”

都是熟人,也不必客套招呼,郭茂兰含笑往场中一扫,见杨云枫拍了拍身边的椅背朝他示意,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今天谁选的地方?也不怕都喝翻了,明天总长那边没人应卯。”

却见杨云枫自顾自倒着酒一饮而尽喝干了一杯,才闷闷地开口道“我选的。”

郭茂兰见他脸上殊无喜色,倒有些纳闷,杨云枫在蔡正琰麾下当团长,上校衔比自己晋得还早,昨天在参谋部见虞浩霆的时候也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这样颓唐?当下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跑回江宁来借酒消愁。”

杨云枫把酒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牵了牵唇角,低声骂了一句:“我他妈的就是贱!”

郭茂兰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是你那位方小姐?”

杨云枫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喝酒!我离了江宁这么些日子,最想的就是樊掌柜的双套,北边的酒烈,可是真不如这儿的‘盖面’香。”

他们一班人拼酒,郭茂兰照例只是浅酌——总要留一个脑子清楚的给人家结账。这边郭茂兰刚叫了伙计结账,叶铮摇摇晃晃地就去摸口袋,他们这一班人里,论家境数他最阔,叶家又是青帮出身,自幼养出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脾性,总是抢着头一个掏钱,谁知这次不等他摸了出钱来,杨云枫已撂出一把银元来噼里啪啦搁在桌上:“我来结。”

几个酒意沉酣的尚不觉得怎样,郭茂兰却有些奇怪,杨云枫原本是慈幼院里长大的,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大咧咧惯了,更没有存钱的习惯,一直到他去了绥江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惜命却极惜钱,旁人不明就里,郭茂兰却是知道他的薪俸也好,别处来的钱也罢,几乎全都交寄给了方青雯,有些就是经自己的手。今天居然这样大方,恐怕还真是方青雯那里出了状况。

杨云枫从“千杯少”出来,夜风一吹,酒意便淡了一些,搭在郭茂兰肩上的胳膊也缓缓放了下来,郭茂兰见状刚想开口劝他,不防边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团座!”两人转眼一看,却是跟着杨云枫过来的勤务兵从一辆吉普车上跳了下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稚气。

杨云枫没好气地答道:“行了行了,你自己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那孩子一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求救地看着郭茂兰,郭茂兰摇头一笑:“你们团长今天跟我走,你回去吧。”说着,把杨云枫塞进了自己车里。

车子开出去好一会儿,杨云枫都不说话,郭茂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天是跟我回参谋部,还是我另送你去别处?”

杨云枫仰面靠在副驾上,声音沉涩:“去挹江路。”

挹江路并非繁华闹市,风景却很好,郭茂兰心道怎么方青雯搬家了吗?但看杨云枫不死不活的样子,却也不便多问。

车子转到挹江路,在杨云枫的指点之下停在一处花木掩映的小洋房边上。杨云枫一言不发推门下车,郭茂兰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只见杨云枫从衣袋里摸出串钥匙皱着眉头辨了辨,方拣出一枚来,左右旋了几次,总算开了门。

杨云枫走进去“啪”的一声按开了灯,将手里的钥匙往窗台上一丢,人便栽进了沙发里。

郭茂兰带上门进来,见这房子虽然小小一幢,但却通透精致,后身的窗子一打开就能遥遥望见陵江,楼下是客厅和一间小厨房,楼上想必就是卧室了。没有多余的装潢家具,现有的桌椅台案却都恰到好处,郭茂兰略转了一转,在杨云枫身边坐下,闲闲笑问:“你这是打算要结婚咯?”

杨云枫抬手松了领口的扣子,脸上在笑,却又分明是负气的神色,欠身从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件东西“咚”的一声撂在几上:“她就是这么打发我的。”

郭茂兰一看,竟是两条“小黄鱼”,不禁失笑道:“你现在阔到这样的东西都随手丢了?”抬眼一望,却见杨云枫咬紧了牙,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杨云枫昨天上午一从参谋部出来,料想方青雯这个钟点应该是在家,便径直去了云浦。

来应门的秋姨一见是他,愣了一愣,还是开了门。方青雯一向起得晚,这会儿正翻着报纸在餐厅吃饭,秋姨想先赶过来招呼一声,杨云枫却比她快得多,方青雯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抬头看时,杨云枫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孩子样的小兵,手里捧着个花篮,里头是一捧艳黄的郁金香,脸上的神情十分正经。

方青雯端然一笑:“真是稀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云枫笑微微地拉过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昨天。”

方青雯喝着柠檬水瞟了他一眼:“我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一年半。”杨云枫说着,忽然眉眼弯弯地凑到她耳边,“你想我了没有?”

方青雯从果盘里拣起一粒去了蒂的草莓喂到他嘴里,盈盈一叹:“想的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杨云枫嚼着嘴里的果肉,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揽住她的身子,用力吻了下去。方青雯也不躲闪,用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捶:“哎,有人看着呢!”

杨云枫回头一看,只见他那个孩子一样的勤务兵木桩子一样杵在门口,满脸通红地低头盯着地板,便板着脸吩咐道:“花放下,你出去。”那小兵头也不抬地搁了手里的花篮,退出去的时候差点撞在门框上。

“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你,迟早学坏了。”方青雯笑着微微一挣,杨云枫却揽着她不肯松手:“这孩子是我们在乌旺捡的,家里人都被俄国人杀了,剩了他一个,今年还是长高了,去年刚见到的时候也就比枪高点儿。”说着,淡然一笑,“我就是看他年纪小,才叫他跟着我的。”

方青雯听着,目光略有些黯然:“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家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杨云枫忽然“哼”了一声:“你尽会可怜别人,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方青雯笑着蹙了蹙眉:“我听郭茂兰说你如今升得比他还快,你有什么好可怜的?”说着,撇开他转身上楼,“我要去‘林记’取旗袍,你要是不忙着走,就送我过去?”

杨云枫忙道:“好!”

出了“林记”的店门,杨云枫刚想问问方青雯是不是还要去“仙乐斯”,方青雯却抢先开了口:“你有空没有?跟我去个地方?”

他怎么会没空呢?他当然有空!杨云枫忍不住就是一乐:“去哪儿?”

方青雯却不看他:“挹江路。”

杨云枫见到这栋房子的时候比郭茂兰还奇怪,直到方青雯从手袋里拿出一份房契轻飘飘搁在他面前——上头写的居然是他的名字。杨云枫惑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青雯面上笑容婉转:“你的钱我原是存在银行里的,去年年底我一个相熟的朋友在华亭做棉纱期货的生意,我就拿出来凑了一份。这种生意你知道,虽然赚得多,可风险也大,得见好就收。

我想着总归还是地皮更靠得住一点,你既然升了职,以后回江宁来总要有个自己的住处,就做主替你买了这栋房子。你要是觉得不合意,就卖了,这里虽然比不上梅园路热闹,到现在也涨了快一成的。”

她一面说,一面又蹲身从边柜下头取出个小巧的乌木盒子,里头别无他物,只有两根“小黄鱼”,“喏,这是买了房子剩下的。”

杨云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房契和金条,良久,才抬头望着方青雯勉强笑了笑:“怪不得人家都说,男人要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达……”

不等他说完,方青雯便柔柔笑道:“那你就趁着假期在江宁找找看,听说陵江大学家政系的女孩子都很不错,你有空去转转?”

杨云枫霍然站起身,直直盯住她:“为什么?”

方青雯依旧是闲拾落花的悠然神色:“有些事勉强不来的。我要的,你给不了我。”

杨云枫抿着唇深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

“女人怕老,怕等,怕你说将来。对女人来说,‘现在不’就是‘永远不’。”方青雯委婉一笑,挽了手袋袅袅婷婷走出门去。

郭茂兰听杨云枫说完,拍了拍他:“算了吧,大丈夫何患无妻?”

其实,方青雯这番行事,他倒约略猜出些缘故,却不好对杨云枫明言,一则只是猜测,二则他私心忖度,亦觉得方青雯于杨云枫而言,着实算不得佳配。方青雯的事他之前打听过,前两年运输处的副处长王同坤就追求过她好一阵子,一心想娶她做小,虽然被她推拒了,但到现在还三五不时地请她吃饭看戏。

杨云枫却执拗地绷着脸:“我就不相信……”

“你不信什么?”

杨云枫黑着脸嘟哝了一句:“我有什么不好?”

真是当局者迷!郭茂兰心中感叹,却也只能劝他:“这种事跟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那你说,四少哪里不好?对顾小姐也是一片痴心,又能怎么样?”

杨云枫闻言一愣,想一想确是如此,以虞浩霆的人才家世,情意深挚,也还是落得个云散高唐的下场,且那女孩子着实比方青雯还要狠心绝情;可沉吟了一阵,终究不能服气:“那怎么一样?当初四少是强逼了顾小姐……我……”

郭茂兰瞥了他一眼,点头一笑:“你这意思无非是说四少活该,你这句话回头我可要带给总长。”

杨云枫知道他是说笑,也不在意,但听他说起顾婉凝的语气,心思倒从方青雯身上转开了一些:“怎么了?四少

还念着顾小姐吗?”

郭茂兰摇头一叹,却是无话可说。

今天他从栖霞出来的时候,虞浩霆正立在案前写字,他思忖着不便打扰,便停在了门口,却见虞浩霆一行写过,突然停笔不落,僵在那里,凝视着案上的字迹,面上竟带了惊痛之色。

郭茂兰心中讶异,轻轻敲了敲门:“总长。”

虞浩霆闻言,缓缓搁了笔,示意他进来,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边上的座钟:“总在家里吃饭也挺闷的,咱们出去找个地方?”

郭茂兰犹豫了一下,笑道:“我们今天约了给云枫洗尘,总长要是有兴致……”

虞浩霆见他神色踌躇,心下清明,眼中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算了,你去吧。”

“是。”郭茂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去,却是沉沉一叹,方才他在案上扫了一眼,虞浩霆写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纳兰词:“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这时候写出这个来着实不怎么吉利,怪不得虞浩霆自己也如同受了惊吓一般,他摇了摇头,想不到四少还是这样念念不忘,果然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吗?

燕平的春天来得晚,前头有严冬压着,后头有炎夏赶着,娇红艳粉的花儿朵儿一触到春风柔煦,便争抢着绽出一派繁花似锦来。

婉凝从秦伯然家里陪着两个孩子练完琴出来,刚一转身,便看见霍仲祺正倚在车边含笑望着她,婉凝犹疑着从台阶上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霍仲祺笑吟吟地去拿她怀里装琴谱的夹子:“上车,今天是我生日,我约了几个朋友聚一聚,你一起来吧!”霍仲祺自送她回来之后,怕她郁郁不乐,总想着有什么法子叫她散散心,可约了几次,顾婉凝都说有事情走不开,他算了算日子,便想到了这个由头。

顾婉凝听了却没有动:“我学校里还有事……”

“其实也没几个人,韩玿你上回见过,其他的都是我到旧京才认识的朋友。”霍仲祺不动声色地说着,替她拉开了车门,“你总要给我这个寿星几分面子吧!”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垂了眼睛轻轻一笑,有些自嘲又有些赧然,她倒并不是有意要躲着他,只是担心霍仲祺的朋友难免有人认识虞浩霆,知道当初的旧事罢了,他这样解释,却是心照不宣。

“我们今天也不去别处,就在韩玿家里。”霍仲祺说着,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漾出春水般的笑意,顾婉凝见他今日穿了一身浅柠黄色的西服,这样娇嫩的颜色她从未见男子穿过,然而小霍穿在身上,却是月朗风清的明艳:“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没有准备礼物。”

“你肯来,就是很给我面子了。”霍仲祺莞尔一笑,“我听董倩说,你每个礼拜都过来陪秦家的孩子练琴,你……是身边的钱不够用吗?”

婉凝听他问起这个,忙道:“不是的。旭明念完这个学期就毕业了,我想存一点钱给他出国读书用。”

之前她人在栖霞,虞浩霆对梅家多有照拂,虽然她的“私房钱”都放在栖霞没有拿走,但也并不至于短了学费。只是她心下忖度弟弟留在国内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而且旭明想学建筑,倒不如出去留学,反正他从小也是在国外住惯了的,因此便一心想着多存一点钱给他。

霍仲祺点了点头:“你要上课,还要出来做事,会不会太辛苦?”顾婉凝无所谓地笑道:“这件事倒没什么辛苦的,就当是自己练琴了。”

其实霍仲祺并不怎么在意生日这回事,往年在家里都是母亲操持,长大之后多是跟一班朋友混在一起,笙歌宴饮和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差别,今次这个生日却是为着要哄顾婉凝出来才过的,只是不便向韩玿明言。韩玿听说他要过生日,自有一番计较,待见到霍仲祺带着顾婉凝回来,背过脸去却是暗自一叹。

韩家在燕平的宅子是一座五南五北的院落,今日小霍的“寿筵”便安排在宅后花园西面的轩馆中,顾婉凝随着霍仲祺一路行来,见山石玲珑,藤萝初绿,游廊中隔三岔五挂着鸟笼,里头养了黄鹂、画眉各色鸣禽。花木掩映中半卷着湘妃帘的花厅里,已经坐了客人,堂前的横匾上“花月玲珑”四个字秀逸遒媚,不知是何人手笔。

霍仲祺一进来,里头三男一女四个人都起身同他打招呼,霍仲祺寒暄着一一为婉凝介绍了,大约都是旧京的富家子弟,那一男一女是兄妹二人,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娇憨活泼得像个洋娃娃一般,圆圆大大的一双眼睛,只在顾婉凝身上转来转去。霍仲祺介绍顾婉凝时态度洒然,遣词却有些不同寻常:“这是我的好朋友,顾婉凝顾小姐。”

一时几个人都有些好奇,初时见他带着这样一个容色绝美的女子过来,都以为必是他现今的“红颜知己”无疑,然而细看之下,顾婉凝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霍仲祺待她虽然十分客气,但却并不亲昵,倒叫人猜不出他二人究竟是怎样的“好”朋友。

众人依宾主落座,霍仲祺看了看左右,对韩玿问道:“小七呢?”

“她同学家里今天有舞会,跳舞去了。”

霍仲祺听韩玿这样说,心里倒是一松,虞浩霆和韩家姊妹的绯闻他亦有所耳闻,如今韩佳宜也在陵江大学念书,虽然未必和顾婉凝打过交道,但虞浩霆的女朋友小七必是留意过的,她不在倒是好事。正想着,忽听笛声轻袅,一个穿着水蓝色旗袍的女子从堂后盈盈转了出来,兰花指一翻,眼风轻俏,樱唇微启,一句“他来呵怎生?”念白十分清脆。

霍仲祺一见这女子,不自觉地蹙了下眉,默然看了韩玿一眼,却见他只是凝神听戏。

顾婉凝听了几句,轻声问霍仲祺:“这是《西厢》吗?”

霍仲祺点头道:“这是旧京的名伶楚横波,和季慧秋齐名的,韩玿跟着她学了好几出呢。”

顾婉凝讶然道:“韩玿也会唱?”

霍仲祺笑道:“待会儿让他票一段儿,你就知道了。”

顾婉凝闻言,不由看了韩玿一眼,见他一身微泛珠光的银白云纹长衫,风姿颀秀,手指合着拍子在桌上轻轻叩着,十分入神。

“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宇深沉;花有阴,月有阴,春宵一刻抵千金。”

堂前的楚横波只是寻常淡妆,水蓝色的旗袍上绣了折枝的百合花,柔如凝脂的鹅蛋脸上,一双清水妙目顾盼生辉,容貌初一看并没有惊人的艳色,可举手投足、一笑一颦之间却是无限的风情灵动。

一曲唱过,韩玿亲自捧了石斛煎的温茶递到楚横波面前,楚横波接过来徐徐呷了两口,跟韩玿道了谢搁下茶盏,对霍仲祺端然笑道:“今天是霍公子的好日子,横波身无长物,唯此一曲以贺良辰。”神态清矜,和方才戏中烂漫娇俏的红娘却判若两人。

霍仲祺起身笑道:“能有楚老板这一曲,仲祺今日‘幸甚至哉’。”

楚横波低眉一笑:“霍公子宽座,横波告辞了。”说罢,同韩玿打了招呼,也不理会旁人,径自去了。

只听席间一人叹道:“梨园行里,像楚老板这般清高的倒不多见,难得竟肯来给你庆生。”

实则今日楚横波来,霍仲祺也是意料之外,早先虞浩霆初到旧京的时候,和楚横波亦有过一番来往,虽是时过境迁的旧事,但保不齐这些人有想起来的又拿出来说笑,因此,霍仲祺并不愿意搭话,正想着起来劝酒绕过这一出,却见顾婉凝轻笑着看了自己一眼,心中旋即一叹,面上却不着痕迹地笑道:“这可不是我的面子,是韩玿的面子。”

说着,端了酒起身,“人生乐事,莫过三五知己把酒言欢,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就先干为敬了。”

寿星既起了头,几巡酒过,席间便热闹了起来,霍仲祺一面和其他人应酬谈笑,一面跟顾婉凝指点席间的菜肴特色,那洋娃娃似的女孩子名叫袁美琳,此时坐在顾婉凝下手,偏着头打量了她一番,猛地恍然大悟似轻轻“啊”了一声:“顾小姐,你也是德雅的学生吧?”

顾婉凝点了点头,袁美琳在桌上轻轻一拍,活泼泼地笑道:“怪不得我看你这么眼熟,你看看我,是不是见过的?”

顾婉凝之前在德雅念书时,刻意深居简出,也不大和同学打交道,哪里认得出她,只好歉然一笑:“我们应该是见过。不过,我在德雅只念了最后一个学期,和同学都不大熟。”

“那你该是我的师姐了,我要明年才毕业呢!那你现在做什么?我想去留洋,可母亲不答应。”袁美琳一口京腔竹筒倒豆子一般又急又快,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父亲也说不放心我一个小丫头漂洋过海,唉!我听你讲话不像是燕平人,你也是从江宁来的吗?”

顾婉凝见这女孩子娇憨直爽,倒有几分像陈安琪:“我家里是湄东的。”“湄东?”袁美琳想了想,忽然又看了看霍仲祺,“那你和小霍是怎么认识的?”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便去看顾婉凝,却见顾婉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怎么这么小的妹妹也叫你‘小霍’?”

她这样一说,袁美琳的脸倒先红了,霍仲祺连忙接过这个话头,刻意沉沉叹了口气:“我跟你们女孩子打交道,总是吃亏的。”

几个人闻言都是嗤笑,霍仲祺却怕袁美琳又想起方才那一问,便笑谓韩玿,“今天楚老板都唱过了,你这个做徒弟的可不能少了。”

韩玿一双凤眼在他面上流连而过:“今日你是寿星,我岂有不从的道理?”说着,起身踱到琴师处低语了几句,丝竹悠然,一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原来是顾婉凝也听熟了的《游园》,但见韩玿兰指莲步,曼妙翩跹,神情娇慵端丽,声腔婉转缠绵,颇得杜丽娘怀春诉情的意趣。“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唱过,霍仲祺便合掌轻轻一拍,笑嘻嘻地叫了声“好”。

一时唱毕,还未等众人称赞,韩玿忽道:“小霍,你这个寿星要不要也来一段?”众人一听,更是轰然叫好,婉凝讶然笑道:“你也会吗?”

霍仲祺站起身来,哂然一笑:“你品评品评?”说罢,到园里折了一枝垂柳把玩着走到韩玿身畔,在他手上轻轻一搭,“小姐,咱爱煞你哩!”

丝竹再起,便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一个“年”字,两人的袖边轻轻一触,讶然而收,相顾俨然,惊出一帘绮梦,竟是十分的惟妙惟肖,情意缱绻。

这一支《山桃红》顾婉凝虽是听过数次,但却从来没见过相熟的人票戏,他二人一个“生小婵娟”,一个“风姿俊妍”,此刻看在眼里备觉新鲜有趣,只是听到 那一句“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忽然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了什么,仔细思量,却又无迹可寻。

两人唱毕,席间诸人更是一迭声地赞好,霍仲祺呷着酒笑道:“你们不用哄我,韩玿是有功架的,我可差远了。”一回头见顾婉凝正望着自己,梨涡浅笑,秋波湛湛,不觉低头一笑,便想起那一晚拥她在怀轻吟低唱的光景来,满心都是春风沉醉,酒到微醺的惬意欢喜,撇了旁人,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我这点本事,还听得过去吗?”

“我是十足的外行看热闹。”顾婉凝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还会这个,早知道也请你教教我。”

“我都是唱着玩儿的,算起来一共也就会那么两三出。”霍仲祺沉吟一想,“你要想学,叫韩玿教你,他给‘巾生魁首’严瑾云搭过戏呢!”说着,便朝韩玿招呼道,“韩玿,我给你找个学生怎么样?”

韩玿闻言踱了过来:“顾小姐也对昆腔有兴趣?”婉凝赧然一笑:“不知道韩先生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韩玿垂眸笑道:“我也不过是跟行家学一学罢了,顾小姐要是有兴趣,我倒是很喜欢有人一起学戏。”

不等顾婉凝答话,霍仲祺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韩玿这里开锣,我就去接你。”

这一筵之后,隔了几日,霍仲祺便打电话来问顾婉凝有没有空来和韩玿学戏,她虽然应承下来,却执意不肯让小霍到学校来接她,霍仲祺也只好作罢。

韩玿选了《思凡》为她开蒙,学了几回,倒也有些模样,婉凝学戏的时候,霍仲祺偶尔也过来看看,和韩玿搭上一段,说笑两句就走,这倒让韩玿有些奇怪:“巴巴地想了这么个主意叫人家来,你怎么又不陪着?”

小霍两手枕在脑后,懒懒靠在回廊的暖椅上,唇边一抹浅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她散散心。”

韩玿却是一脸的不肯相信:“你这一回不是认真的吗?”

霍仲祺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明白了。”

韩玿闻言静静一笑:“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我看着她如今未必明白你的心意,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可是很容易引人追求的。”

霍仲祺牵了牵唇角:“她连四哥都不肯敷衍,等闲人更不会看在眼里。”

韩玿耸肩道:“那你呢?”

霍仲祺一怔,一时噎在那里,那他呢?

他迟迟不敢跟她表明心迹,就是因为这个吗?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无退路。

他想起那一晚她在他怀中的娇柔依赖,这些天她在他面前的顾盼嫣然,一点一滴都这样好,可是……她对他会有他想要的情意缠绵吗?

彼时,她身边有虞浩霆,他觉得有四哥在,她自然不会再属意旁人,他虽然难过,但却输得心甘情愿;可如今时过境迁,她孤清孑然,若她还是不肯和他在一起,那他……他要怎么办呢?

他自幼便是万千宠爱,玉马金堂,那一份五陵年少的风流自矜,只觉得世间无事不可为;和旁人说起那些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无边风月,不过是闲闲一句“不问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

可是,她对他一笑,他便什么都忘了。

况且,就算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半点的好感,那些纠结纷乱的过往她放得下吗?

他从前以为男女相悦,最磨人的不过是“奴为出来难”;然而,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便面目全非,他从来不曾得到,却每一刻都在失去。

她在暮春的花影里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叫他只觉得惊艳,他已认得她这样久了,怎么还会被这艳色惊到呢?是因为他在她眼里见过太多的伤心难过吗?

此时此刻的嫣然百媚,艳得他心里一声呻吟,却又惊得他只敢远远看着,他怕离得近了,就再也按捺不住那念兹在兹的情丝悸动,要是他吓着了她,她再不肯让他靠近,那他要怎么办呢?

韩玿看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寂然忧悒,心底一酸,转而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吗?”

欲擒故纵?

霍仲祺以指掩唇,涩涩一笑,欲言又止,韩玿却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顾小姐说她是学英文的,那她和佳宜就是同学了,小七也是学英文的。”

霍仲祺眉心一蹙:“你是说……小七和婉凝认识?”

韩玿轻轻点了点头:“恐怕是,不过小七没说过,我也就没和顾小姐提起。”

两人都默然了一下,霍仲祺有些烦躁地绞了绞手指:“小七和四哥到底怎么回事?”

韩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小七事事都好强,谈起恋爱来尤其是,至于你四哥,你得去问虞四少自己。”

这天傍晚,春雨淋漓,霍仲祺送婉凝到学校门口,撑着伞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她的影子转到楼后看不见了,才独自开车回去。婉凝走到宿舍楼下,刚收了伞,便听见有人轻笑着叫她:“顾婉凝!”

她回头一看,却是韩佳宜用手遮在头上急急跑了进来,面上挂着雨水,笑容明朗里又带着促狭:“刚才送你回来的是什么人?”

顾婉凝轻轻甩掉伞上的雨水:“这两天常下雨的,你怎么不带伞呢?”

韩佳宜仍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盯住她:“你这回可别想混过去,我刚才在学校门口都看到了,你人都走了,他还傻愣愣地站在雨地里看呢!”说着,扭了扭她的胳膊,“快说快说!”

顾婉凝皱眉一笑,转身上楼:“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今年调到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做事。”

韩佳宜却是不依不饶:“那——你们今天是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在跟人学昆腔吗?我那个老师是他的朋友,刚才下雨,他就顺便送我回来。”顾婉凝随口答着,从手袋里寻出钥匙开门。

“顺便?”韩佳宜撇了撇嘴,“我看他人倒是生得很英俊,你们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顾婉凝摇头笑道:“你对他这么有兴趣,我帮你介绍一下?不过,他从前可是有过很多女朋友的。”说着,便去柜子里取了衣服来换。

朋友的弟弟?

韩佳宜心底冷冷一笑,他姐姐肯和你做朋友才怪!可是,小霍和她走得这么近,还带了她去跟哥哥学戏,究竟是虞浩霆的意思,还是风流如霍仲祺,也…… 这女人也真能装模作样,难不成她勾搭了虞浩霆,还想打小霍的主意吗?不知羞耻。若不是自己知道这些底细,还真被她那副坦然的样子骗过了。

窗外雨声淅沥,带着植物青翠辛香的湿意弥漫在房间里,楼后的荼蘼已经开得这样香了,那细白馥郁的花朵一开,春天就要过完了。

过了就过了吧,夏天也没什么不好,干吗把好端端的花说得那么伤心呢?

顾婉凝侧身躺在床上,静静想着,什么开到荼蘼花事了?萱草、茉莉、玉簪、紫薇……都还没有开呢!据说这花有个名字叫“佛见笑”,倒不知道是什么典故,她忽然想到那句“唯有布袋罗汉笑呵呵”,韩玿教她的这一折《思凡》真是活泼有趣,“火烧眉毛且顾眼下”,难为写戏的人是怎么想到的。

“婉凝——”

“嗯?”

对面的韩佳宜听见她应声,手肘支起身子:“你也没睡啊?”

“怎么了?”

“婉凝,董倩她们都在恋爱呢,你怎么没有男朋友?”

“你不是也没有吗?”

韩佳宜抿了抿唇:“我还没有碰到我喜欢的人。”

顾婉凝闭上眼睛懒懒一笑:“我也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不知道。”顾婉凝口里说着,心里却倏然一滞,“你呢?”

韩佳宜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唇角一扬:“我喜欢最好的。”

“最好的?”顾婉凝闻言笑道,“人好和不好,只有比较级,没有最高级的。”

韩佳宜想了想,道:“反正我就要最好的。”

顾婉凝笑着叹了口气:“那你可难了。样貌最好的未必人品最好,人品最好的未必才识最好,才识最好的未必家世最好,就算样样都好的——”

韩佳宜笑道:“怎样?”

顾婉凝却转过身背对着她,促狭笑道:“未必最爱你啊!”

“你——”顾婉凝本来只是玩笑,韩佳宜却是有些心病的,又不好发作,默然咬了咬唇,亦笑道,“恐怕你比我还挑剔呢!要不然,你都收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一个动心的没有?”

却听顾婉凝声音突然冷了:“动不动心又怎么样?佳宜,不是我故意扮高深吓唬你,我以前有个很好的朋友,嫁了一个她觉得人才好、家世好,也很爱她的丈夫,可是他们结婚没多久,就全都变了。

“后来有一次吵架,那男的打了她,她一时伤心想不开——跳楼了,那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之前她

也知道那男的荒唐胡闹,可偏就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女人就是这样,一动心,就喜欢做梦。”

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过于孤冷不合时宜,自失地一笑,“我就是觉得,虽然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太放在心上的好。”

韩佳宜听着她的话,不由暗暗吃惊,她一直觉得自己在男女情事上极高妙洒脱,可即便如此,她偶尔也会为了一些没有按照自己预想发生的事情烦恼,比如她十四岁时喜欢的那个英国参赞的儿子,怎么被她拒绝了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约她呢?她原想着再拒绝他一次就答应同他约会的……没想到,顾婉凝竟比自己还要凉薄。

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要太放在心上?大概越是不把男人放在心上的女人才越引人琢磨。她的朋友跳楼了?说的是苏家那个木木讷讷的女孩子吗?以为高攀了谭家,真是蠢!她又看了看面朝墙壁侧身而卧的顾婉凝,心底冷笑,自己也实在懒得再跟她这样虚与委蛇下去了。

顾婉凝的心事却和韩佳宜全然两样,她下午学戏的时候,韩玿说她唱起最后那一段“风吹荷叶煞”总是情态不合,她气馁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戏写得太不近人情,少女怀春就算是要寻一个年少哥哥,也该是想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怎么会‘凭他打我,骂我’呢?”

韩玿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末了耸肩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算是有曲折痛楚,也是甘之如饴。顾小姐不曾身在其中,一时体味不到也是有的。”

其实,她虽然不能信服这样莫名其妙的情愫,但也并不是非要较这个真,她故意学到这里摆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只是不肯唱到最后的念白罢了。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他们也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她从来不曾这样盼望过,那个孩子带给她的只有惊惧和痛悔——除了……除了那天在云岭,他说:“我原还想着以后请他来教我们的孩子,现在看起来,只好我自己教了。”

“我们先要个孩子,你再去念书,行吗?”

“你不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

如果那个孩子活下来,现在已经过了周岁了,一想到会有一个孩子叫她妈妈,她就一阵惊惶,然而那慌乱中又隐隐藏着一丝期待,仿佛冰层下一痕细细的裂纹,她不敢去想若是崩裂开来,会是春风入水还是天塌地陷。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她忽然觉得,这样盲目的执念或许是一种她不能企及的快乐。

周日一早,顾婉凝刚拎了书包要出门,迎面却撞上了满脸笑容的董倩:“婉凝,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跟我逛街去吧!”

“逛街?去哪儿?”

“瓷器坊啊。”

她这样一说,顾婉凝却有些纳闷,董倩平要逛街也该去新安百货之类的商场洋行,怎么要去瓷器坊呢?董倩见她这样的神色,脸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下星期我要去克勤家里吃饭,头一次登门,又是他父亲的生日,我总要带件礼物去,你帮我挑一挑?”

顾婉凝听得眉眼渐弯,笑容也暧昧起来:“你总要毕业之后才谈结婚的事情,怎么这么急着去见他家里人?”

董倩面色更红:“我父母已经见过他了,母亲说,既然这样来往,不如早一点定下来,免得……”

“免得什么?”

董倩愈发窘迫:“你倒是陪不陪我去啊?”

“你给他父亲选礼物,让他陪你去挑就是了,我又不晓得他父亲喜欢什么。”

“他最不耐烦逛街买东西的,我去问他,他就只一句‘心意到就行了’。”董倩撇了撇嘴,忽然又轻轻一笑,“不过,我约了他中午去吃西餐,让他请你吃一餐顶贵的还不行吗?”

顾婉凝笑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去当电灯泡。”

董倩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走:“哎呀,你快点走了。”

两个人搭电车到了瓷器坊,这里早年是南北瓷器商人交接生意的所在,日子久了,又聚起了许多文房四宝、古董珍玩铺子,倒不单单只有瓷器,名字却沿用了下来。董倩那位汤克勤汤少校的父亲是燕平极有名气的一位杏林圣手,除了钻研医理之外,就只有写字和下棋两样嗜好,因此董倩便想在瓷器坊寻件合适的礼物。

两人一路逛下来,都微微出了汗,站在树荫下商量了一阵,还是犹豫不决,书房文玩千差万别,董倩担心太贵重的难免莽撞,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婉凝认真想了想,忽然拍了拍她:“你也不要在外面买了,只回家去看看你父亲书房里的东西,请他斟酌着选一件,哪怕是自己家里藏的陈纸呢!总比外面买的风雅亲切。”

董倩听了亦觉得有理,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我们吃饭去吧,我和克勤约了中午在‘白夜’吃饭。”

顾婉凝笑道:“我还是回家去好了,免得打扰你们约会。”

“那怎么行?你陪着我走了这么久,再说,上次他请晓蕾和敏敏吃饭的时候,你也没来。”董倩说着,便招手叫了黄包车过来,“克勤说那里是吃俄国菜的,名字这样怪。”

顾婉凝拗不过她,只好一起上车:“听说圣彼得堡每年夏天有两个月是不会日落的,所以叫‘白夜’。”

“那他们怎么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呢?不会过晕了吗?”

顾婉凝“扑哧”一笑:“是我说错了,不是真的没有日落,只是日落特别晚,日出又特别早,几乎挨在一起。”

两人一路说笑着,转眼就到了,这餐厅的主人是个白俄流亡贵族,店面虽然不大,但装饰陈设却都尽力撑出一派堂皇,乳白的墙壁上绘了描金廓线,棕褐色的胡桃木桌椅搭着酒红的丝绒窗帘,几面高大明亮的鎏金镜子让店面宽敞了许多,墙上鲜艳富丽的花卉油画和桌台上俯拾皆是的应季花束相应生辉。

带着黑领结的侍应引着她们走进来,董倩笑盈盈地朝窗边摆了摆手,靠窗一桌一个穿着泥金色军装的年轻人便起身朝她们走了过来,正是董倩的男朋友汤克勤,他身边还坐了两个人,也穿着空军的常服,往她们这边一望,都站了起来。

汤克勤是个很端正的年轻人,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吹得服服帖帖,看见董倩过来,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倩倩,顾小姐。”一边替几个人介绍,一边让着她们坐下。另外两个人也和董倩认识,个头不高眼神活泼的叫吕忱,另一个肤色微黑眉目英发的叫陈焕飞,都是昌怀基地的军官。

董倩活泼开朗,吕忱更是自来熟的脾气,有了这样两个人,这一餐饭就吃得热闹非常,俄国菜有名的是鱼子酱,董倩尝了一口皱眉道:“也不怎么好吃啊,还有点腥的。”

吕忱便逗她:“这个一定要配伏特加的,你再试试?”

董倩听了,便去端汤克勤的杯子,汤克勤连忙拦她:“这酒太烈。”董倩嘟着嘴不依,顾婉凝笑道:“法国人吃鱼子酱是配香槟的。”

董倩依言试了一口,还是不觉得好吃,顾婉凝莞尔一笑:“其实我也不觉得好吃,我总觉得法国人喜欢吃这个是因为矜贵,俄国人是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坐在她对面的陈焕飞忽然饶有兴味地问道:“顾小姐去过法国吗?”

顾婉凝客气地笑了笑:“家父是旅欧的外交官,所以我小时候在那边住过几年。”

陈焕飞笑道:“如今的小姐太太们,事事都以为巴黎的好,我有个小妹妹莫名其妙喜欢香水瓶子,大大小小十几个,我闻一闻就觉得头昏,真不知道她怎么吃得消。”

“香水不能凑在瓶子上闻。”陈焕飞话音刚落,董倩便抢道,“是要擦在动脉上的。”说着,看了顾婉凝一眼,婉凝浅浅一笑,没有答话,汤克勤却有些好奇:“为什么?”

董倩倒是难得碰上一件她懂他不懂的事情,便解释道:“因为动脉温度高,能让香味挥发得更快一点。婉凝还说,如果洒香水的时候自己闻得清楚,那就是多了,要若有若无才迷人……”

她这里说着,汤克勤几个人都是暗笑,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也不好打断她,抬眼间却见陈焕飞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吃过午饭,董倩要去看电影,婉凝想着她和汤克勤约会,必然不爱旁人打扰,便要告辞回去,董倩还要留她,汤克勤却对吕忱和陈焕飞道:“那就麻烦你们两位送一送顾小姐了。”

顾婉凝一听,忙说“不必”,吕忱已笑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们也寻个借口到你们学校附近逛逛,说不定也和克勤一样……”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打断他的却是陈焕飞,吕忱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朝汤克勤递了个眼色,董倩见他取笑自己,娇嗔着就要发作,已叫汤克勤半哄半劝地拉走了。

他二人一走,这边就冷了场,顾婉凝却是要去梁曼琳家:“你们要是打算到我们学校去,倒和我不顺路了,不耽误两位,我先告辞了。”说着,点了下头就要走,吕忱忙道:“顾小姐要去哪儿?我们送你过去,这么大的日头,女孩子很容易晒黑的,反正我们左右也是闲逛。”

说话间,陈焕飞已替她拉了车门,垂着眼眸闲闲牵了牵唇角,“顾小姐是怕我们青天白日的拐了你吗?”

顾婉凝笑微微地答道:“这个我倒不怕,你们空军也有宪兵吧?”

陈焕飞笑道:“顾小姐连这个都知道。”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心里些微有点紧张,转念间莞尔一笑:“那就麻烦二位了,我要去棉线胡同。”

她刚上车,陈焕飞还没来得及关车门,吕忱忽然大声“哎呀”了一下:“忘了忘了,我约了要去朋友家里玩牌的,真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也不等顾婉凝和陈焕飞开口,便笑容可掬地扬长而去。

陈焕飞想要说点什么,却见顾婉凝仍是淡然含笑的神色,全然不觉得尴尬。

车子开了一段,陈焕飞和顾婉凝一前一后坐着,都没有说话,陈焕飞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其实——吕忱今天没约什么人。”

顾婉凝轻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陈焕飞一怔,吕忱如此做作,她要是看不出那才是怪事,只是女孩子即便看出来了,也该矜持一点不去说破。她这样坦然的一句“我知道”反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他停了停,哂然笑道,“他们想介绍个女朋友给我,还请顾小姐不要见怪。”

顾婉凝了然一笑:“没关系,可见你这个长官跟下属相处得很好。”

陈焕飞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是他们的长官?”

顾婉凝蹙了蹙眉,觉得他这个问题倒问得怪了:“你军衔高过他们不止一级,自然是他们的长官了。”

“董倩都不大认得清呢,顾小姐对这些事倒是很熟,你有朋友也在军中吗?”

顾婉凝略一迟疑,说:“我有个朋友在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做事。”

“哦。”陈焕飞听了,忽然凝眸而笑,“冒昧问一句,是男朋友吗?”见顾婉凝摇了摇头,轻拍着方向盘笑道:“那就好。”

他说得这样明白,想着她恐怕要脸红的,却听她在身后轻声说:“陈先生,大约是倩倩误会了,我并不想交男朋友。”

陈焕飞回头看了看她:“为什么?”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顾婉凝答话,陈焕飞也索性不再开口,车子开到棉线胡同,顾婉凝下车站定,便跟陈焕飞道谢:“陈先生,麻烦你了。我真的没有想要交男朋友,所以……”

陈焕飞低头看着她,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听董倩说,顾小姐是很难追求的,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顾婉凝抿了抿唇,端然道:“陈先生,我不是有意矜持,也请你不要强人所难。”

陈焕飞闻言,眉峰一挑,顾婉凝见他微微变了脸色,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我知道今天的事纯是误会,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却见陈焕飞低低一笑:“顾小姐放心,我也不想给你造成困扰。”

顾婉凝见话已说明白了,便客气地同他告辞,陈焕飞望着她娉婷而去的背影,不由得玩味起来。

早先汤克勤说起董倩有个女同学惊人的美丽,他并不怎么在意,去年冬天,吕忱跟着汤克勤混进董倩学校去看新年晚会,见了顾婉凝一次,回来之后几番惊叹,他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听董倩说她虽然引人追求,但在这件事上却孤冷得很,收到的情书和礼物都照着地址原封不动寄了回去,有人到学校来约她,她一个也不肯见,吕忱听了好奇,他却不以为然,女孩子自恃美貌,当然都骄矜得很,不端一端架子才怪。

直到最近,董倩说有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时常到学校来约她,吕忱一听,立刻大呼小叫地煽风点火:“这样的美人儿必须得是咱们空军的啊!”说来说去,主意就转到了他身上,“头儿,这事儿可得你出马给弟兄们挣脸,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警备司令部那班人。”

吕忱是起哄,汤克勤却是认真想给他牵一牵红线:“那女孩子我见过几次,真的不错。她父母亡故,家境不好,就自己去教小孩子弹琴,存钱给她弟弟念书。”几个人见他不置可否,便揣摩着他不反对,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这女孩子果然叫人惊艳,怪不得吕忱每回说起来,都要啧啧叹上一番,她坐在他对面笑意盈盈地听董倩说话,夏日的艳阳在她脸上打出一片晶莹光晕,深深的酒窝又娇又甜,仿佛真盛了酒一般。

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喝酒的姿势,微微侧了脸,扬起的下巴小巧挺秀,脸上的神情很节制,眼波里却泄露出一抹娇慵。她知道吕忱他们的意思,既不羞也不恼,是这样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吗?

“我知道今天的事纯是误会,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倒很会给人台阶下,可是他要是想放在心上呢?

银黑暗纹的包装纸上打了淡蓝色的缎带蝴蝶结,方方正正的一个礼品盒子推到顾婉凝面前,她一抬头,正对上董倩笑眯眯的一双月牙眼:“有人托我送给你的。”

顾婉凝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要,你还回去吧。”

董倩挨着她坐下,又把那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先打开看看,要是不喜欢,我就还回去。”

顾婉凝叹了口气:“倩倩,我跟你说过了,你和汤克勤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我对那位陈先生真的没什么兴趣。”

董倩鼓了鼓腮帮:“你才见了他一次,怎么知道没兴趣?你就试试看嘛!我听克勤说,陈焕飞是从英国受训回来的,家世也不错,人又潇洒……”

顾婉凝揶揄着打断了她:“听你这么说,倒是汤克勤要小心了。”

董倩却不在意顾婉凝的挖苦,反而暧昧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不会是跟那个姓霍的在一起了吧?”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腮想了想,“他倒也不错。人漂亮,说起话来也温柔,又不像去年追你那个……”

顾婉凝却不耐烦听她品评下去:“好吧,你就去告诉那位陈先生,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的?!”

董倩的眼睛顿时从初一变成了十五:“我早就看出来你跟他关系不一般,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不告诉我?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别人让我帮忙递一回情书,还要请我吃车厘子冰激凌的。”

“倩倩。”顾婉凝无可奈何地叫了她一声,“你替我去告诉那位陈先生,我请你吃冰激凌。”

董倩软了身子趴在桌上:“你干吗这么无聊啊?你就没碰到一个动心的吗?”

动心?

如果没有那些纷乱不堪、难以启齿的过往,她是不是也会遇见一个叫她心动的人?可如今,她无论对着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动心的力气了。一层又一层的隐秘是死去的珊瑚虫,虽然时过境迁,但那些残肢却在海面之下沉积成礁,随时都能让她搁浅。

能让她觉得有一点自由的,反而是小霍,在他面前,她再不必小心翼翼地防备隐瞒什么,除了她的身世之外,她的事情桩桩件件他都知道,他自然也没有陈焕飞那样的心思,可是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样一样他都记得,遇见什么难堪的境况,他先就替她解了围——小霍这样的性子,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喜欢。可他就不一样了。顾婉凝骤然一惊,心里一阵抽搐,连握着笔的手指都跟着痛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呢?

她不肯去想他,也不敢去想他。

一想到他,她就害怕,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她想起的那些事。她每每想起他们分手那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挺拔峻峭的身影孤寞如岩,她就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她藏了心事慌不择路地去见他,她和他,谁也不必经历那样毫无意义的痛楚难堪。她明知道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也不能有,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让他以为……她不该骗他的,她是骗他的吗?

“婉凝!你想什么呢?”

董倩在她手上戳了两下,她才缓过神来,刚要开口,董倩忽然贴了过来,凑到她耳边道,“你就帮帮忙吧!那个陈焕飞是克勤的长官,你就当是给我点面子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看不上他,明天就把这个还给他好了。”

学校侧门这里有两棵合抱粗细的大槐树,初夏时分,一串一串乳黄透绿的槐花清香四溢,陈焕飞在树下慢慢踱着步子,一看见顾婉凝款款而来,手里的礼品盒完好无损便笑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顾婉凝静静一笑,把盒子递了过去:“不用了,这个还是送给陈先生的妹妹吧。”

“你怎么……”他想说“你怎么知道是香水”,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看来是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却不肯接那盒子,“既然是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朋友之间,互赠礼物也是寻常。就算顾小姐不肯接受我的追求,那么,和我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顾婉凝微低了头,声音是一贯的沉静,又似乎带了几分笑意:“陈先生是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先’和我做朋友?”

陈焕飞一愣,随即偏着脸笑了起来:“那我也想问一问,顾小姐是现在不想交男朋友呢,还是抱定了独身主义的先锋女性呢?”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也怔了怔,蹙着眉笑道:“我正在考虑以后者为终身志愿,所以现在自然是不想的。”

她说完,见陈焕飞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由得暗自出了口气,正想着是不是要和他告辞,却听陈焕飞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想从朋友的角度给顾小姐一个建议。”

顾婉凝看他神色肃然,十分正经的样子,便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

“我想,像我这样的麻烦顾小姐一定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小姐的志愿解释起来,未必旁人都能理解;所以,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小姐不妨告诉别人已经心有所属,倒是能省事不少。”陈焕飞说着,面上的神情越发庄谨起来,“作为朋友,我是很愿意帮这个忙的。”

顾婉凝讶然看着他,忽然想笑,又咬唇忍住了,陈焕飞仍是一派坦然:“这个周末有俄国的芭蕾舞团在国际剧院演出《天鹅湖》,我约了朋友去看,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兴趣。”

顾婉凝苦笑了一下:“我已经和同学买好票了,就不麻烦陈先生了。”

“是吗?”陈焕飞莞尔一笑,“希望到时候能碰到顾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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