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云散/既然不在意了,又何必不许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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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哈气成雾,栖霞官邸仍是温暖如春,今日魏南芸房里的插花是橙红耀眼的虎皮百合,养在净绿的大玻璃瓶里,若不是衣架上搁着一件墨狐毛领的开司米大衣,一点也看不出已到了隆冬时节。

魏南芸一边由着丫头给自己按摩肩颈,一边问芷卉:“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是。”芷卉答道,“顾小姐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裳和书,都是她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

“四少把她送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魏南芸思量着又问。

芷卉摇了摇头,“这一个多月顾小姐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前天小姐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有交代。”

顾婉凝从医院出来之后安置在霍家的别墅里头,魏南芸和虞夫人都是知道的。然而她这一走,魏南芸却理不出头绪了。之前顾婉凝在外头养病,虞浩霆天天陪着,几乎是住在悦庐。这几天虞浩霆回了栖霞,顾婉凝却没有回来。若说是虞浩霆把她送到了别处,犯不着让她自己回来收拾这些东西。

听芷卉这些话的意思,莫非这两个人是分手了?

这就怪了。

一来虞浩霆在淳溪闹了一场,撂了那样重的话出来,着实叫人心惊;二来顾婉凝虽然身份尴尬,但无论如何那孩子毕竟是虞家的骨血。况且,虞靖远如今只剩下虞浩霆这么一个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虞夫人也着实伤心。出事的第二天,她赶到淳溪,虞夫人摇头叹道:“算了,由着他吧。回头把那女孩子收在房里就是了。”

既然虞夫人都松了口,顾婉凝往后在虞浩霆身边也算名正言顺,怎么反倒走了呢?

魏南芸轻轻摇了摇头,或许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有人拦着阻着越是要死死攥着,若是没了艰难阻滞,反倒也没什么意思了。原先瞧着老四那个架势,还真叫人觉得是个情种,没想到这也就撂开手了。不管怎么样,倘若他们两人就这么算了,对虞家也不是坏事,虞夫人倒是可以安心等着霍庭萱回来做虞家少夫人了。

她一想到霍庭萱,转念间便又想到了霍仲祺。

当日在花园里的那一幕,她虽然不明所以,但小霍的一举一动她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个风流任性惯了的公子哥儿,霍家和虞家这样的渊源,霍庭萱又是他的亲姐姐,他倒一点也不晓得避讳。

原先她听说顾婉凝出事之后被霍仲祺接到了悦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然而这种事她却不好跟虞夫人明言。眼下顾婉凝要是真离了虞浩霆,但愿也万万不要跟小霍有什么沾惹,要不然,那就真的是笑话了。

对于顾婉凝,魏南芸没有什么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喜欢,但是对虞家,她有更长远的打算。

以虞家的地位,即便是纳妾,也得拣选一下女家的身世背景。就拿她自己来说,魏家虽然败落已久,但也是前朝显赫过的大族,她当年嫁进虞家做三太太,家里起初也犹豫过,反倒是她自己拿了主意。她父亲是个不成器的,酒色财气占全了前三样,吃着家里的老底一个一个姨娘往家里收。魏南芸的母亲是魏家这一房的五姨太,小门小户的人家,父母双亡无人做主,狠舅奸兄图着魏家的钱,几乎就是卖了妹妹。她母亲入门之后,也生了一子一女,奈何魏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和小妾,他们兄妹二人从来就不被人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当年她偶然遇上了虞靖远,如今还不知道要被嫡母发嫁到什么人家去。虽然她不太清楚虞靖远为什么一见之下就执意要娶自己,但魏南芸明白,除了母亲和哥哥,她的终身大事魏家根本无人上心,嫁进虞家做妾侍,委屈的不过是个名分,好处却是实际的。后来的事情,倒比她预料得还要好。

且不说虞靖远对她颇为疼爱,虞夫人常常住在淳溪,连同在官邸的二太太许竹心也温柔沉静,从无是非,和从前在魏家的日子相比,不啻天壤。

刚嫁进虞家的时候,她一连几日都如坠梦中,她知道虞家权焰赫赫,富贵逼人,却也没想到竟奢华到这个地步。她头一天到虞家,单是丫头给她端来的茶盏就叫她一惊,一套玻璃戗金的蕉叶纹盖碗,竟是前朝御用,这样的东西在魏家也有一对差不多的,却是她祖母手中赏玩的爱物,等闲不肯示人,她也只见过两回,到了虞家,却当真是拿来喝茶的。

她想起自己出嫁前一天,二姐鄙夷地一笑,“小妇养的还是要做小妇。”

小妇?

半年之后她过生日,虞靖远在国际饭店宴开三十席,她身上的一套钻饰惊得她二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上好的翡翠镯子她随手就脱下来套在母亲手上,比魏家大太太手上那一对带出来见客的水头还要足上几分。

她哥哥魏子谦也算争气,明言不肯走虞家的门路,硬是自己考进实业部,从低做起,反让虞靖远有几分看重。其实,以虞家在江宁的权势声望,不必虞靖远亲自开口或者魏子谦有心筹谋,别人也自要看顾虞家的情面,因此魏子谦顺风顺水,五六年间已升了处长,又娶了海关监督程秉淮家的一个女儿,魏家上下如今全看他兄妹二人的风光,连带她母亲如今在魏家也颇受尊重。

如今,虞靖远“遇刺”之后出国疗养,有些事情魏南芸虽然不知底细,但也琢磨出一些端倪。若是虞靖远不在了,虽然虞家不会薄待她,但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妾侍,即便是锦衣玉食,在虞家的分量也终究有限。将来的事,恐怕还要在虞浩霆身上下工夫。

在魏家那么些年,魏南芸早已磨炼得八面玲珑,她深知若是虞夫人知道她在虞浩霆身上动心思,那她就什么都别想了。虞家少夫人的位子轮不到她来操心,从虞浩霆的祖父算起,虞霍两家的交情已有数十年。所谓“富不过三,贵不出五”放到霍家只是笑谈,霍家百年望族,诗礼传家,在前朝便有不止一位入阁的先人,到了如今,贵盛依旧,霍万林坐着政务院院长的位子,他的胞弟霍敬林是外交总长,霍家在江宁政府中盘根错节,根基深厚。虞霍两家联姻,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更何况,虞浩霆要娶的是霍庭萱。

即便是世交联姻,虞夫人也断然不肯委屈了这个宝贝儿子。魏南芸第一次看见霍庭萱的时候就心中感慨,这世间真是从来没有公平两个字。以霍家的家世地位,哪怕再平常的女孩子也是百家来求,而霍庭萱还那样美。

萱草微花,孤拔自秀。

见了她,让人忍不住便要低下来。只要霍庭萱在,江宁的名媛闺秀都只能黯然,活泼的显轻浮,严整的显造作。魏南芸私心里比较,便是气韵雍容如虞夫人,也多少有些目下无尘,叫人在尊敬之外存了几分畏惧,然而霍庭萱却是一点凌人的盛气骄矜也没有,待人接物之中时时有一种熨帖人心的体谅,仿佛是因为自己太过高华而心生歉意,反叫人春风如沐,低得心甘情愿。

因此,虞家的世交里头几乎没什么人再打虞浩霆的主意,只因论人才、论家世能比得上霍庭萱的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是有看得过眼又够得着虞家的,也犯不着去挑这样的闲事。

魏南芸看得出霍庭萱是喜欢虞浩霆的,一个女孩子无论多么高洁娴雅,见了自己喜欢的人,眼中那份光彩是遮掩不住的。至于虞浩霆喜不喜欢霍庭萱,魏南芸却说不上来。

虞浩霆一向冷淡自矜,喜怒不形于色,对霍庭萱说不上殷勤,但也十分尊重。虞靖远夫妇虽然教子极严,只在男女之事上却不大管束他,外头的风流故事传到家里,虞夫人也不过一笑摇头,虞靖远更是不放在心上。好在虞浩霆极有分寸,不管是家里的丫头还是世交的千金,他都不沾惹,更不要说青楼勾栏;身边的女伴不是数一数二的电影明星,就是名动公卿的名伶红角,便说是交际应酬也说得过去,单这一条就已经让虞夫人很满意了。

不过,虞家事事都好,唯有一条是虞靖远和虞夫人的心病。虞家从虞浩霆的祖父算起就子嗣不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虞家握的是兵权,戎马倥偬,枪林弹雨,军中不比政界,除了手腕、人脉、家世、财力,终究还是要打出来的天地,虞靖远的弟弟死在绥化的时候才三十岁,孀妻带着一儿一女离了伤心之地,远走异国,再不肯让儿子从军;虞靖远的长子十多年前还未成家就死在了桐安,当时虞浩霆不过七岁。虞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也着实靠的是黄沙铁血,马革裹尸。

因此,纵然谢家是西式的家风,纵然虞夫人再中意霍庭萱,若是虞浩霆要纳妾,她也不会反对。魏南芸的算计便由此而来。在虞夫人面前,她从来不露出一点对虞浩霆的关注,然而,虞浩霆每一个传过绯闻的“女朋友”,她都私下留心过,只为了要摸一摸这位四少的喜好,不承想,一个一个看下来却全无头绪。从和季惠秋齐名的昆腔名角楚横波,到歌星夏兰,再到电影皇后梁曼琳,容色各异,性情也悬殊,魏南芸也吃不准她预备的那着棋究竟合不合虞浩霆的脾胃。

她选的是她嫂嫂程静娴的妹妹程静瑶,程家门第寻常,家里一子五女,这个四妹妹是姨娘生的,自幼丧母,性子怯弱,却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在家中多受程静娴的照拂,和这个姐姐最是亲厚。

以程家的境况,要嫁个官宦子弟也不是不行,但要嫁得好就难了,庶出的姑娘嫁妆又有限,平白耽误了她这份资质,还不如……她自己不就是个例子?她这个主意跟兄嫂都私下商量过,一家人都没有异议,只是眼下不便对程家明言。

魏南芸盘算着和霍庭萱的容貌出尘、气韵高华相比,程静瑶的弱质纤纤、柔丽温软倒是别有一番情致。她本想着等霍庭萱嫁进虞家,有了一男半女或者一直没有消息,再寻个机会叫程静瑶去亲近虞浩霆,凡事务必不着痕迹。没想到,霍庭萱还没回来,却冷不丁出了一个顾婉凝。

魏南芸起初也不明白,虞浩霆为什么对这女孩子这样动心,一直到她见了顾婉凝和霍仲祺在花园里的那一出,才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当日跟虞夫人说过的话来。顾婉凝是美,说绝色也不为过,然而最要紧的不是她美,而是她叫人心疼。

霍庭萱也好,程静瑶也好,甚至连康雅婕也好……女人的美总不外是悦目赏心,而男人要的往往也是如此。虞靖远这样戎马半生、重权在握的男人要的是她和许竹心这样的温柔乡;她哥哥魏子谦那样好志气好教养,却身世单薄的男人,最倾慕的莫过于霍庭萱那样气度出众的名门闺秀。

但虞浩霆却不一样,生就的一个天之骄子,万事予取予求,再艳异的佳人于他也只是寻常,又能叫他欢喜到哪儿去?顾婉凝的别致不是她能叫他开心,反倒是她能叫他不开心。彩云易散琉璃脆。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女孩子身上总渗着丝丝缕缕碎人心防的疼。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碰上这样的女子,着实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可她偏偏碰上的是虞浩霆。虞家四少平生除了不痛快,什么都应有尽有,且最是傲气自负,像顾婉凝那样拿捏他,霍庭萱不会,程静瑶不敢,只有这女孩子给了他一个新鲜。

小霍那个性子,多半也是一样,从没受过半点磋磨的公子哥儿,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女孩子还是个可看不可碰的,恐怕更要心心念念了。

蜜是甜的,不会叫人上瘾;酒是辣的,却能叫人醉死。魏南芸心里也好笑,说好听点儿,是一物降一物;说难听点儿,一字记之曰“贱”。大约如今人也到手了,该折腾的也折腾得尽够了,反而没了意思。倘若如此,那最好不过。

顾婉凝离开悦庐别墅之后,并没有回栖霞。起初,霍仲祺以为是她不想回去,虞浩霆便送她去了别处。没想到过了几天,谢致轩却来跟他打听,之前在悦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那两个人如今竟像是分手了?谢致轩问他却是白问,倒是霍仲祺反过来问了他许多。

霍仲祺顾不上想顾婉凝和虞浩霆是怎么回事,只想着她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能一个人待在外头。于是,谢致轩一走,他便去了竹云路。

眼下陵江大学已经放了寒假,周围冷清了许多,霍仲祺开车过来,一找到顾婉凝住的院子便眉头一锁。他在外面刚一敲门,syne便跑了出去,抵门呜咽,却并不吠叫,顾婉凝见状便以为是欧阳怡,一边问着:

“还没有放假,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一边开了门,待看见门外站的是霍仲祺,惑然道,“怎么是你?”

霍仲祺一时也不好作答,见syne在腿边蹭着,便蹲下身子拍了拍它,“你倒还记得我。”说着,抬头对顾婉凝笑道,“我们就这么隔着门说话?”

顾婉凝只好往边上让了一让,“霍公子有事吗?”

“你和四哥闹了别扭,不用连我一起嫌弃吧?”霍仲祺说着,四下扫视了一圈,“你这里也太清寒了,我另找个地方给你住。”

顾婉凝虽不接他的话,却也缓了神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霍仲祺回头一笑,“致轩告诉我的。你一个人在外头,四哥怎么会放心呢?”

果然,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可是他还想怎么样?反正她是不会再回去了。

霍仲祺见她沉吟不语,遂敛了笑意,温言问道:“你和四哥是怎么了?犯得着这样吗?”

顾婉凝淡然道:“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了?”霍仲祺乍一听这三个字,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讶然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顾婉凝被他问得眉心一蹙,“那霍公子如今为什么不和娇蕊姑娘在一起了?”

霍仲祺不防她突然顶了自己这么一句,脸色一变,这件事若是别人提起,他根本就无所谓,随便一句玩笑就敷衍了,只是此刻,虽然明知顾婉凝是为了堵他的话,却也仍不免气闷无比。

顾婉凝原也想着他是逢场作戏才有此一问,但此时见他神情气苦,又想起此前种种,转念间便以为他是真心对这位娇蕊姑娘有意,但霍家的门第必然容不下一个青楼女子,自己正戳中了他的伤处,心中一阵歉意,“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该乱说……是你家里不喜欢她吗?”

霍仲祺一听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心里越发气恼,急道:“根本就没有!你别乱想。”

霍仲祺对她一向最是珍重不过,从来都是软语温言,唯恐殷勤呵护得不够,顾婉凝只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不料今天竟是恼了,更加自悔失言,低头不语。

霍仲祺见她这个形容,知道她是误会得深了,一面懊恼自己从前太过荒唐,一面连忙转了笑意想要逗她开心,“我那些事都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一声长叹,正色道,“不过是惦记我的女孩子太多,我不把名声闹得坏一点,还真的吃不消了。”

顾婉凝听了,不由莞尔,“你没听说过女孩子都是不喜欢好人,偏喜欢坏人的吗?”她话一出口,便想起这句话是当日虞浩霆对她说过的,面上的笑容便淡了。

霍仲祺扬眉一笑,“既然是这样,那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他说罢,复又对顾婉凝道,“这都到腊月了,你住在这儿不行的,我给你另找个住处。”

顾婉凝摇头道:“我也没想在这里常住,过些日子我就回家去了。”

她说到这里,抿着唇犹豫了一下,抬头望着霍仲祺道:“我不会再回栖霞了,也不想和虞四少再有什么瓜葛。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霍仲祺听得心如鹿撞,迟疑道:“可是四哥……”

“他难道还会抓我回去?”

霍仲祺蹙了蹙眉,“那自然不会。可是……婉凝,你是真的不愿意和四哥在一起?还是……因为虞伯母?”

顾婉凝猜度他今日来多半是受了虞浩霆的吩咐,才有此一问,便郑重其事道:“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不关别人的事。”

霍仲祺此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忧是喜,许多话都涌在胸口,只怕多在这里耽搁片刻,就要忍不住……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着向顾婉凝告辞:“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我……回头再来看你。”

顾婉凝见他听了这一句便突然要走,更认定他是来替虞浩霆问话的,静静说道:“我和虞四少以后再没有瓜葛,霍公子也不必再来了。”

霍仲祺却是满腹心事,浑然没有察觉她话中的决绝之意,他只想说,你若真的再不回栖霞去,我就天天来看你。

霍仲祺思绪万千,开着车转出了竹云路,却没有留意路口另一边一直停着一辆车子,车里的人远远看着顾婉凝在门边一闪而过的侧影,轻轻一叹:“这样冷的天,穿得这么少。”

霍仲祺此后并没有天天到竹云路来,他去见了顾婉凝的当天晚上,就被虞浩霆叫到了栖霞。

他二人自幼相识,情逾手足,霍仲祺又是飞扬洒脱的性子,在虞浩霆面前亦是随意不拘,然而这一餐饭,却是两人有生以来在一起吃得最闷的一餐——虞浩霆心事满怀,霍仲祺满怀心事,彼此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又像是都不愿意说话。偌大的餐厅里,只有细碎的刀叉声响和用人来回走动布菜换盏的轻微动静,繁复明亮的水晶灯盏照出璀璨的冷光,愈发显得一片空冷。

一直到一餐饭吃完,虞浩霆才终于开口动问:“你今天去见过她了?”

“嗯。”霍仲祺心绪芜杂,只点了下头便不再多说。

“她怎么样?”虞浩霆蹙着眉问道,霍仲祺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虞浩霆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霍仲祺低着头不敢看他,迟疑着说:“四哥,要是婉凝不想和你在一起,你打算怎么办?”

虞浩霆眸中冷光一闪:“她跟你说的?”

霍仲祺没有接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要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勉强了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虞浩霆脸色一变,绷着脸一言不发。

“她一个人待在外头,无非是怕你不肯放手,让她家里人也不得安宁。”霍仲祺横了横心,既然开了口,索性一次说个明白,“四哥,有些事情勉强不来的。我不知道你和婉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你回头想一想,自从她到栖霞来,有多少日子是真正开心的?”

虞浩霆听霍仲祺这样说,知道顾婉凝必然是对他说了十分决绝的话。

她真的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吗?

他不信,也不愿意信,她如今只是伤心罢了,她总会回来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放不下她。”虞浩霆缓缓说着,唇边掠过一抹寥落的笑意,“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我既然遇见她了,那就没办法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逼她,我只等着她就是了。”

霍仲祺看着他这样神色寂然,便想起那天在淳溪的事,心中一阵酸热。

当初?

当初是他一念之差,便阴差阳错到了如今。若是换了别人,他不管怎样也要千方百计帮他遂了心愿,可他要的偏偏是她;若是换了别人,他不管怎样也要去争一争,叫她知道他的心意,可要她的偏偏是他。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若是当初他没遇见她,若是当初四哥没遇见她……

可是如今,什么都迟了。

隔了两日,欧阳怡来看顾婉凝,却带来了一件十分精致的青秋兰斗篷,“有人托我送给你的。”

顾婉凝看了一眼,咬唇道:“是虞浩霆叫你带来的?”

欧阳怡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个年轻人送到学校里来的,虽然穿的是便装,但我瞧着也像个军人。我问他是不是虞四少的人,他只是摇头,别的也都一问三不知,只说请我把衣服给你带来。”

顾婉凝听了也有些奇怪,这分明不是虞浩霆惯常的行事作风,但除了他,自己认识的人里头能送出这样一件衣裳的就是霍仲祺了,可小霍要给自己送东西倒犯不着这样故弄玄虚。

欧阳怡看她沉吟不语,奇道:“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吗?”

顾婉凝想了想,说:“或许是他怕我不肯收他送来的东西。”

两个人都默然了一阵,欧阳怡忽然问道:“婉凝,等过完年,你还回学校吗?”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打算去燕平。在那边念完剩下半年,试试看考大学。”

欧阳怡思忖了一下,这主意倒比她留在江宁好。

原先顾婉凝和虞浩霆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在学校还是交际场里,都惹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忌羡有人鄙夷,多半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如今他们分手的事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虞浩霆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这件事迟早要传出来的,就算顾婉凝性情柔韧,不理会旁人的议论,但待在江宁也着实尴尬。

欧阳怡了然一笑,“那好,等我明年毕业,就到旧京去找你。我去读医科,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安琪多半是要留在江宁。”说到这儿,顾婉凝和欧阳怡不约而同地神色一黯。从前,她们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将来,她的、欧阳的、安琪的——还有,宝笙的。

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顾婉凝的消失,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给江宁社交场里的小姐太太们添了一份谈资,许多人都摆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了然姿态,更有冯紫君和苏宝瑟这样幸灾乐祸的;便是康雅婕心里,也有几分快意,倒不是她对顾婉凝有什么恶感,她只是不太喜欢有人比自己更引人注目罢了。

邵朗逸的父亲邵城自五年前一病不起,就退隐到了余扬休养,虽然仍担着陆军次长的职衔,但军中决断自有虞靖远,邵家的嫡系则都交给了邵朗逸节制。邵朗逸的寡嫂是旧式的女子,早年便带着他哥哥的遗腹子长年在淳溪和虞夫人做伴,甚少抛头露面。于是,康雅婕一嫁到江宁,就成了邵家的女主人。因此,她不仅对邵朗逸很满意,对邵家也很满意。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突然生出一点不安。

邵朗逸待她很好,殷勤、体贴、周到,全然合乎她的理想,让她不安的只是邵朗逸看她的眼神——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和看他卧室里那只洋彩锦上添花玉环胆瓶,又或者书房里那幅《芙蓉芦雁图轴》没有什么差别,似乎总是少了一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她隐隐有些担心,可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只好安慰自己:大概女人对这些事总会有些患得患失。

“昨天我听若槿姐姐说起,原来虞四少是有未婚妻的,就是小霍的姐姐。他们怎么还不结婚呢?”康雅婕一边梳理着一头波浪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邵朗逸。

邵朗逸翻着手里的一本《the Protestahi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头也不抬地答道:“他们没有订婚,只是姨母喜欢霍庭萱。”

康雅婕听了对着镜子了然一笑,“怪不得虞夫人不喜欢那个姓顾的女孩子。”她见邵朗逸仍低着头看书,并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接着道,“那女孩子也是个不知深浅的,整日跟在虞四少身边招摇,就算没有霍小姐,难道虞家还能娶她进门做少奶奶吗?”

她正说着,邵朗逸忽然将书一合,“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浩霆的事情,你都不要议论。”

康雅婕一怔,邵朗逸一向好脾气,对她更是迁就纵容,这样公事公办的口吻还是第一次,况且她说的不过是如今人人都在说的事罢了。康雅婕当下就撇了撇嘴,“我又不是说虞四少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女孩子一点都不懂得检点,现在倒好,虞四少不要她了,看她……”

她话犹未完,邵朗逸已站了起来,淡然道:“我还有点事情,你先睡吧。”

康雅婕还没来得及再问,他的人已转身走了。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顾婉凝已在竹云路住了十多天。自那日霍仲祺走后,除了欧阳怡,再也没有其他人来过,她总算放了心,想着过两天就回家去。这天吃过晚饭,她带着syne在陵江大学附近遛了一圈回来,夜色中,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顾婉凝呵着手摸出钥匙,刚一打开院门,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顾小姐,好久不见了。”

顾婉凝悚然一惊,霍然转身,暗影里的人竟是冯广澜!

冯广澜是知道了顾婉凝撞车的事情之后回江宁的。

一来冯家琢磨着之前的事已经事过境迁,且如今因为顾婉凝的事情让虞浩霆冒火的已另有其人,想来不会再跟冯广澜计较;二来眼看就到年下,几家亲眷少不得互相走动,若是彼此碰上,有亲朋长辈在场,虞浩霆多半也不好发作,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只是虞若槿素知这个四弟的脾气,为了万无一失,一时还不敢让他知道冯广澜已经回来。没想到,虞浩霆和顾婉凝突然分了手,这一下,冯家的人都松了口气,冯广澜却又转起了别的念头。

他得知顾婉凝没有回家,却也不敢去跟霍仲祺他们打听她的下落,转念一想,就着人日日跟着欧阳怡。不出所料,欧阳怡果然隔了三四天便会去见顾婉凝,且这些天看下来,顾婉凝和虞浩霆确实没了瓜葛。于是,今日便按捺不住找上门来。

顾婉凝冷冷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冯广澜见状微微一笑,“怎么?顾小姐不记得我了?”说着,便走上前来,顾婉凝本能地侧身一避,他竟推门而入,顾婉凝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冯广澜却在院子里闲闲绕罢一圈,叹了口气:

“虞四少未免也太小气了,你跟了他那么久,他就这样对你?”

顾婉凝既不看他,也不说话,面上一片漠然。

冯广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不如你还是跟了我吧!就算我给不了你一个如夫人的名分,可也不会这样薄待你,你觉得怎么样?”

顾婉凝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静如冬夜:“你说完了没有?”

冯光澜轻轻“哼”了一声:“你和虞浩霆的事情人尽皆知,如今他既然不要你了,你还指望什么?”

顾婉凝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说完了,就快点走。”

冯广澜盯着她,轻佻地一笑,“我要是不走呢?”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顾婉凝说完,转身便走,冯广澜抢前两步,伸手就去扯她的手臂,“你跟虞浩霆孩子都有了,一个残花败柳,还装什么冰清玉洁?”

顾婉凝身子一颤,用力想要将他甩开,“滚!”

一直蹲在她身边的syne也忽然僵着身子用力踩地,背毛全都竖了起来,龇牙盯着冯广澜。

冯广澜看了它一眼,冷笑道:“就这么一个小东西,也想吓人呢?”他话音刚落,忽然有车灯的光束从街上打过来,几辆车子缓缓减速依次停住,冯广澜一见,脸色顿时难看之极,扯住顾婉凝的手也松开了。

顾婉凝没有回头,心中只是一叹。

虞浩霆从近旁的一辆车子上下来,径直走到她身边,syne却是极灵醒的,一见了他便蹭住不放,呜呜咽咽仿佛受了委屈一般,虞浩霆蹲下身子拍了拍它,回头对谢致轩道:“你挑的这是什么狗?怎么一点儿也不凶呢?”

谢致轩笑道:“边牧就这个脾气。我想着给顾小姐养着玩儿的,还特意挑了个老实的。”

虞浩霆站起身来一牵顾婉凝,眉头便微微一皱,“手这么凉?”说着,将她的手合在掌中暖了一下,才拉着她进了院子。

冯广澜站在门口,心中万般忐忑,卫朔和郭茂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都没有看他,只谢致轩幸灾乐祸地扫了他一眼。他心中一虚,便转身想走,却被外头的侍从肃然拦下。

顾婉凝一进院子便将手从虞浩霆掌中抽了回来,虞浩霆也不勉强她,只是低头瞧着她,轻声说:“下雪了,我们进去说话?”

顾婉凝却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四少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蓬门寒舍,我就不招呼了。”说完又低头唤了一句,“syne,进去。”

虞浩霆淡淡一笑,跟在syne身后进到屋里看了一遍,见床上搁着一件青秋兰的斗篷,便拿了出来,拂了拂顾婉凝身上的雪花,披在她身上,又替她把风帽罩好,“你屋里也就这一件能穿的衣裳,是小霍拿来的吗?”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暗自蹙了蹙眉,却没有答话。

此时,院子里站了这几个人,已显得有些局促了。虞浩霆借着窗边透出的灯光,凝视着眼前的人,软软的雪花落在她密如羽翼的眼睫上,而她的人却比那雪花还要轻软,面上的神情也比雪花还要凉。

“跟我回去吧。”虞浩霆仿佛是怕惊吓了她,声音极轻,“你一个人在外面,别的不说,就今天的事,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

顾婉凝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了下来,“四少来得真巧。”

虞浩霆神色一凛,“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我没有那么想,你不会做这种事。”顾婉凝低低道,“只不过我如今才知道,就算我离开栖霞,也没有一天逃开过四少的眼线。你根本就没想让我走,你答应我的事,都是空话。”

“我要是不叫人看着,你出了事怎么办?”虞浩霆呼吸微重,语气中也带了愠意,“我念着你护着你,倒也都成了错处。”

郭茂兰和谢致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两个人一见面就吵起来也就罢了,他们听得却是尴尬,郭茂兰思忖了一下,问道:“四少,冯公子还在外面。”

虞浩霆回头看了看他,淡然道:“这种事你还要问我吗?”

郭茂兰心知不妙,又见卫朔和谢致轩都不出声,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那人先关到秦台去,等四少发落?”

虞浩霆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在江宁太平日子过久了?”

“四少,二小姐那边……”郭茂兰刚一开口,虞浩霆就打断了他:“要是连这点事都能让人知道,你也不用跟着我了。”

“是!”郭茂兰口中答着,人却不动,只看了一眼谢致轩,虞浩霆见状,对谢致轩道:“致轩,今天你没见过冯广澜。”

谢致轩一愣,转瞬之间想到他两人刚才的话,眼中惊疑不定,不敢相信他话中的意思是� �是自己揣测的那回事。

虞浩霆看他这个样子,皱了皱眉,说:“致轩,一般我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你要是没明白,我就再说一次:今天你没见过冯广澜。”

谢致轩点了点头,脸色已白了。

虞浩霆转脸对郭茂兰吩咐道:“你去吧。”说罢,又看了一眼谢致轩,脸上掠过一丝清淡的笑意,“回头我去跟母亲说,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

他转过头来,见顾婉凝也惊疑地看着自己,便轻轻在她腰间一揽,“你放心,以后这人再不会来烦你了。”

顾婉凝的身子有些僵,低如幽叹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是要……”

“上一次我就不该放过他。”虞浩霆抚慰地拍了拍她,“不说他了。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顾婉凝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忽然推开了他,向后一退,直直看着他,“四少答应我的事,又要反悔吗?”

虞浩霆听她说了一个“又”字,胸中顿生烦躁,转脸避开了她的目光,“你要是不想回栖霞,就先住到皬山或者枫桥去,我不去扰你就是了。”

顾婉凝倔强地看着他,“我不去。”

虞浩霆薄唇一抿,盯了她一眼,一伸手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转身便往外走,顾婉凝挣了两下,却更被他死死箍住,她也不再挣扎,忽然飘出一句:

“你和冯广澜有什么分别?”

虞浩霆身形一顿,低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雪花渐渐有了些繁密的意思,顾婉凝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翦水双眸,语气中尽是轻鄙:“我说,你和冯广澜有什么分别?”

虞浩霆缓缓将她放下:“你这样想我?”

顾婉凝背对着他,不知是什么神色,只是声音比方才更冷:“你不过是权比他高,势比他大,手段比他多罢了。”

她这样一说,卫朔尚能不动声色,谢致轩却越听越尴尬,只是既不能走,也插不上话,又为冯广澜的事惊魂未定,只得佯装四顾打量着院子,可这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着实没什么可看。

虞浩霆沉默了片刻,忽然扳过她的身子,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可不信你对着别人也和对我一样。我们在皬山的时候,你还……”

“四少大概是忘了,你说过,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你就放我走。”顾婉凝低低打断了他,“既然之前我不管是顺从你,还是触怒你,都不能叫你放了我,那我总要试一试别的法子。”

虞浩霆闻言,轻轻一笑:“那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想出什么法子,尽管试。”

顾婉凝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他,澄澈的目光中纠缠着丝丝缕缕的痛意:“我本来是想了个法子,可是别人替我做了,你想叫我再试一次吗?”

虞浩霆看着她,脸色骤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顾婉凝面上绽出一个叫他惊心动魄的笑容,“你心里明白,又何必要问呢?”

虞浩霆一字一顿地咬牙道:“我不明白。”

“好,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就算没有那天的事,我也绝不会把你的孩子生下来。”顾婉凝冷冷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冷硬的冰钉带着刺骨的寒凉生生钉进他心里,“你想不想——再试一次?”

她话犹未完,卫朔猝然叫了一声:“顾小姐!”目光中一片焦灼,谢致轩愕然看着他们,只见虞浩霆僵直地站着,脸色惨白,身子似乎有些微微地颤抖。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卷着细碎雪花的风声孤寂地吹过,良久,虞浩霆忽然伸出手去,拂了拂落在她刘海上的雪花。

“婉凝,从前的事我们不说了。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来过。”

他声音很轻,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却又分明无力抵御,“孩子的事……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顾婉凝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听到这里,幽幽道:“虞浩霆,我和你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你走吧。”说罢,遽然转身,进了房间。

虞浩霆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拦她,也没有追过去,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等着你。”

然而他的人和他的话,都被顾婉凝用力关在了门外。

片刻之后,被灯光照出一帘暖绿的窗子上,便映出了顾婉凝的影子,窗外的人都看见了那轻柔娟好的侧影,却看不见她眼中夺眶而出的泪珠。

团团飞絮般的雪花愈发繁密,地上已开始积雪,连虞浩霆的身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谢致轩终于忍不住开口:“四少,回去吧。这种事情急不来的,明天我来劝顾小姐。”

虞浩霆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盯着窗户上的影子,谢致轩求救似的朝卫朔看了一眼,卫朔却只摇了摇头。

又默然等了许久,雪不仅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大,谢致轩抬腕看了看表,差一刻就十一点钟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皱眉道:“浩霆,回去吧。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说明白的事。”

他正说着,屋里的灯忽然灭了,寒夜之中再无暖意,四下的积雪反射出凉薄的冷光,虞浩霆依旧望着窗子,声音平静,无怒无喜:“你们走吧。”

谢致轩还要再劝,却见卫朔已转身往门口去了,他也只好跟了出去,两人出了院子,谢致轩有些心虚地悄声问道:“我们真走啊?”

卫朔面无表情地答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我在这儿。”

谢致轩犹疑着说:“我去叫汪石卿来劝劝?”

卫朔只远远看着虞浩霆:“没人能劝。”

到了快一点钟,虞浩霆仍然没有走的意思,郭茂兰却回来了,一见这个情形,心中了然,又看了看已经冻得缩手缩脚的谢致轩,叹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卫朔在这儿就行了。”

谢致轩也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点头道:“那我先走了。明天我来替你的班。”说着,又看了一眼虞浩霆,苦着脸对郭茂兰道,“我算是见识了。”

郭茂兰无话可说,也唯有苦笑:“你快走吧!”

顾婉凝抱着syne缩在窗边的椅子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窥见虞浩霆颀长挺拔的身影,在无尽的落雪之中孤寞如岩。积雪的冷冽反光让浓重的夜色浮动出幻异的光亮,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比冷树寒星还要静,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几乎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他身上的声音,军帽的阴影遮去了他的双眸,她只能看见那薄如剑身的唇紧紧抿着,如刀刻般凝固出坚硬的弧度。

“从前的事我们不说了。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来过。”

“孩子的事……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她明白,他是在求她。这已是他最卑微的姿态和言语。她的手执拗地堵在唇边,眼泪却像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一样簌簌不停。原来他难过的时候,她会这样疼。

虞浩霆并不觉得冷。至少,此刻的风雪比不上她今晚的话更让他深寒彻骨。

“就算没有那天的事,我也绝不会把你的孩子生下来。你想不想再试一次?”

“虞浩霆,我和你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没有吗?

她和他什么都没有吗?

他想起那天夜里,她悄悄地走出来看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毯子为他盖在身上。

无论如何,她总是有那么一点在意他的吧?

她气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她心里没有他。

哪怕只有一点,只要有一点,他就有力气陪着她,等着她。

为了这个,他什么都愿意,她想怎么样他都愿意,只要她让他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在意他。

他总觉得,只要他再等一下,下一刻,她就会打开门,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不冷吗?”或者,满是气恼地对他说:“虞浩霆,你答应我的事都是空话!”

又或者,她根本什么都不说,只是冲到他怀里,狠狠地咬在他肩上,咬出血来也不肯松口。

只要,他再等一下。

然而,他想错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天际映出一片浅淡暖红的时候,卫朔终于走到他身边,低低叫了一声:“四少。”

他墨黑的军氅上早先落下的雪花竟已凝了一层薄冰,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摘下军帽,茫然拂掉了上头的落雪,走出去的时候,神色已是一贯的冷淡。郭茂兰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拉开车门,虞浩霆刚要上车,身子忽然又顿住,目光一片空冷:“从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郭茂兰闻言一惊,忍不住转头望向卫朔,却见卫朔一向刚硬的眼眸中一抹痛楚格外分明。虞浩霆走出去的时候,顾婉凝从泪光中望见雪后纤尘不染的天空,明净鲜洁,蓝得若无其事。

隔天夜里,冯广澜就出了事,说是车子冲到桥下,第二天早上才捞上来。虽说事发突然,但他平素纸醉金迷惯了,当天晚上又有人说看见他在梦巴黎和人拼酒,连冯家的人也猜度他是喝醉了酒,车子失控。

谢致轩心知这件事是虞浩霆的人动的手脚,虽然他也觉得冯广澜乘人之危去欺负顾婉凝下作了点,但也不至于就……且平素里郭茂兰这些人看着也都温文有礼,可一条人命折在他手里,还是冯广澜这样的贵胄子弟,转天见了面,竟半分端倪也无,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一般,反倒是自己心里十分惶然,却也只能闭口不言。

憋闷了两天,只好约霍仲祺出来散心,霍仲祺却不怎么在意他心情郁郁,只跟他打听虞浩霆的事,待听了谢致轩的话,却是万分诧异:

“四哥真是这么说的?”

“嗯。”谢致轩点了点头,“侍从室的人和官邸那边都打了招呼,从今以后不许在四少面前提这个人。”

“为什么?”

“这女孩子也太……”谢致轩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我现在才知道,女人狠起心来,那才是真的绝情。她居然跟浩霆说,就算没有撞车的事,那孩子她也不会要。我听侍从室的人说,后来浩霆在雪地里杵了一夜,她连出来看一眼都没有。”

“怎么会呢?”霍仲祺一脸疑惑地喃喃道,“她明明想要……”

谢致轩长叹了一声:“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信,难怪浩霆心寒。”

沈玉茗没料到霍仲祺竟在这个时候来了南园。今日已是小年,隆冬时节,南园花木萧瑟,幸好接连几场雪下来,方添了几分琼瑶碎玉的景致。她掩了心中诧异,将霍仲祺让到暖阁,又叫冰儿烫了一壶酒,略备了两样小菜和一个砂锅,却不开口相询。

霍仲祺默然喝了两杯酒,面上忽然有些歉然:“这个时候叨扰沈姐姐,我……”沈玉茗盈盈笑道:“左右我这里也是闲着,倒要多谢霍公子,这个时候还来照顾‘春亦归’的生意。”

霍仲祺低头一笑,又是默然。

沈玉茗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目光犹疑,眉宇间一片惆怅,心下略一忖度,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要是我也帮不上忙,我就去跟石卿讨个主意。”

霍仲祺闻言忙道:“别别别,你千万别告诉石卿。”

沈玉茗莞尔掩唇:“你叫我别告诉他什么?”

霍仲祺面上竟微微红了一红,沉吟了片刻,方才开口:“沈姐姐,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怎么和她在一起。”他说到这里

,眼中痛意纠缠,神色也黯了下来。

沈玉茗听了,心中暗暗一惊,想不到他竟也会为了个女孩子这般失魂落魄,当下柔声问道:“是她不喜欢你吗?”

霍仲祺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玉茗奇道:“还有叫你也琢磨不透的女孩子?”

霍仲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不敢告诉她。”

沈玉茗先是讶然,转念一想,却又有些明了,“这位小姐,你是想同她闹一回恋爱呢,还是要和她结婚呢?”

霍仲祺一怔,沈玉茗这一问他竟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不过是如何能多看她一眼,怎样能博她一笑,却从未想过……结婚?她和他?她连四哥都不要……

结婚?她和他?

他略略一想,便心跳如奔,反复嗫嚅了几次,终于微一咬唇,神色决然:“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绝不负她。”

四哥虽然喜欢她,可将来多半还是要娶姐姐的;那么,虞浩霆不能给她的,他能。

他说得这样郑重,沈玉茗惊异之余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凄然,她敛了敛心事,对霍仲祺道:“既是这样,你就该让她知道你的心意。”

她见霍仲祺踌躇不语,心念一动,又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不比别人,终身大事未必能任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中意的女孩子也要你家里中意才好。”

她说的却是霍仲祺此时正在思量的,他之前从未想过“结婚”这两个字,今日被沈玉茗提起,才惊觉自己藏于心底的牵念亦不过如此,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只是,他和她,即便抛开身份家世不说,单是有她和虞浩霆的事在,父亲母亲恐怕就不能轻易应允。可是,那又怎样呢?大不了他带她走,只要她肯,天涯海角,他带她走。四哥不能,他却可以。

沈玉茗送走了霍仲祺,凭窗望着园中的银装素裹,只觉一缕缕的凉意直从她眼里沁到心里。

“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绝不负她。”

她等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毅然执着的话,哪怕是少年轻狂,心血来潮,连她这个置身其外的人都听得动容,不知道哪个女孩子有这样的福气?

“阿姊,霍公子要结婚了吗?”沈玉茗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身后冰儿怯怯地问道。沈玉茗回过身,冰儿正深深垂着头,隐约可见脸颊上两抹红云。

沈玉茗心中一叹:“你几时学会偷听别人说话了?”

小姑娘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呐:“我不是有意的……”

沈玉茗肃然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以后再不要了,尤其是陆军部的人过来。”

冰儿答了声“是”,却又虚着声音问道:“阿姊,你知不知道,霍公子要娶的是哪家小姐?”

沈玉茗看着她,声音一沉:“冰儿,你记住阿姊的话:小霍这样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冰儿抬起头来,眼眸中已起了一层水雾,沈玉茗走过来抚着她的发辫,恬然一笑:“你现在还小,过两年,我让石卿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虽然霍万林一向不喜铺张奢华,但新春将至,霍氏官邸中也照例布置一新,回廊厅院之中摆了许多嫣红茂盛的杜鹃,内室案几之上则多是应季的金盏银台,花香袭人,触目皆是欣荣。不过,霍夫人面上却略凝着一丝愁意,霍庭萱拍回来的电报寥寥数言,却是要和同学一起游览欧陆风物,不回来了。霍万林倒不以为意,直言女儿年纪轻轻,行万里路多长些见识正是当时。

而霍夫人除了思念爱女,忧虑的却还有另一件事,她深知霍庭萱对虞浩霆的心意,可如今两人远隔重洋,虞浩霆之前那几个莺莺燕燕也罢了,最近这个女朋友虽说也分了手,可之前闹得着实有些出格,万一日后又有了什么合了他心意的女孩子,即便虞霍两家联姻之事不会有什么变数,但难免会叫女儿伤心,不如早点让霍庭萱回来。她正要开口跟霍万林商量,忽然瞧见霍仲祺身姿磊落地走了进来,面上忍不住便浮了笑意。

霍万林看见儿子,脸上也有了些平和的霁色。这个儿子天资聪颖,只是多年来自己政事繁忙,疏于管教,即便气起来斥责打骂一番,也总是上有祖母护着,下有姐姐疼着,霍夫人对他更是宠溺有加,眼看着又养出一个荒唐败家的纨绔子弟。不料这几个月,他倒忽然收敛了许多,再不和那班狐朋狗友在秦楼楚馆胡混,言语行事也稳重了不少,总算叫霍万林心里添了几分安慰。

“父亲,母亲。”霍仲祺过来笑着问了好,霍万林微一颔首,霍夫人已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姐姐说要和同学到欧洲去,今年不回来了。”

霍仲祺一听便故意沉了脸色:“姐姐走了这几年,一点儿不惦记家里,母亲倒是日日牵肠挂肚地念着她,我总在家里陪着您,您反倒不疼我,回头我也走得远远的,叫您好好惦记我一回。”

“你这孩子!”霍夫人皱着眉头在他手上轻轻一拍,“一家人最疼的就是你。”霍仲祺听了展颜而笑:“母亲,您要是疼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霍夫人含笑打量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在外头又闯什么祸了?”说着,递了个眼色给他,意思是在霍万林面前先不要提。

霍仲祺摇头道:“还说疼我呢!在您眼里我就只会闯祸。我这件事也得请父亲答应。”

霍万林一听,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事?”

霍仲祺抬眼看了看边上伺候的下人,霍夫人摆了摆手,一班人立刻屏息退了出去。霍仲祺见花厅里没了别人,便站起身来,正色道:“我想结婚。”

他此言一出,霍万林和霍夫人都是一惊,旋即对视了一眼,霍万林没有开口,倒是霍夫人赶忙拉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了?”

霍仲祺看了母亲一眼,笑道:“父亲总嫌我浮躁孟浪,您也老说我孩子气,我成了家,有人替你们管着我,叫我修身齐家,将来治国平天下,不好吗?”

“说实话!”霍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托词,“你是跟母亲说笑,还是认真的?”

霍仲祺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是真的想要结婚。您就答应我吧!”

霍夫人正不知如何开口,霍万林已沉声问道:“你究竟是想娶什么人?”

霍仲祺看了看父亲,当下便踌躇起来,霍夫人见状脸色也有些变了:“仲祺,我们霍家娶妇,虽然不强求门第高华出身富贵,但也要身家清白。你那些女朋友应酬一下就算了,当不得真的。”

霍仲祺忙道:“您误会了!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家世单薄些。”

霍夫人听他这样一说,略略放了心,既然不是勾栏戏子,那答不答应是后话,至少不会触怒霍万林。

果然,霍万林的脸色微微有些和缓,却仍是冷冷“哼”了一声:“你能想什么修身齐家?多半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肯跟你胡闹,你才打起了结婚的主意,是不是?”

霍仲祺脸上有些讪讪,却不敢看父亲,只对霍夫人道:“母亲,我这回是认真的,您就答应我吧!明年我给您添个孙子还不行吗?”

霍夫人被他说得蹙眉一笑,无可奈何道:“越说越没有分寸了。你总要先告诉我和你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女孩子,我们听听看。娶妻求淑女,我们霍家倒也还用不着苛求门第,就算家世单薄些也没什么。”

霍仲祺迟疑中有些赧然:“她今年十七岁,在乐知念书。父亲是个外交官,母亲多年前已经去世了。”他说罢,小心地觑着父母的脸色,只见霍万林和霍夫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眼下政府的驻外使节大多是门面功夫,许多都是早年公派出去的留学生,不过,这些人的学识教养倒都是一流。而在乐知念书的女孩子大半非富即贵,若她真的身世单薄,那必然是人才出众了。因此,听霍仲祺这么一说,霍氏夫妇虽然未肯应允,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碍。

霍夫人遂缓缓一笑:“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父亲是谁?我叫人去问一问,若是真的娴雅淑慎,母亲也不会反对。”

霍仲祺听了便有几分撒娇地对母亲道:“您先答应了,我就告诉您。”

霍万林扫了他一眼:“你这哪有一点军人的样子?”

霍仲祺见父亲发话,不敢再缠,站直了身子,郑重说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前浑浑噩噩胡闹惯了,从今以后必定洗心革面,力求上进,绝不辱没霍家先人。”

他这一番堂堂正正的剖白倒叫霍万林微微一怔,想不到他不过是结识了一个女朋友,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心中不免感叹,倘若这女孩子真能叫他痛改前非,便是门第差些又算什么呢?当下点头道:“你要是真有这样的志气,我就答应你。”

霍万林话一出口,霍夫人先是讶然,旋即便明白了他的用心,笑着对霍仲祺说:“你再不要埋怨你父亲对你苛责严厉了,这回你总该知道,他无非是想你好。”

霍仲祺此时面上已有掩不住的笑意:“多谢父亲成全!儿子绝不辜负您今日的期望。”

霍夫人见这一对父子总算和颜悦色地相处起来,也有几分欣喜:“还不快告诉我们,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霍仲祺仍是笑着,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轻声道:“她叫顾婉凝。”

霍夫人一愣,面上皆是不可思议的惊诧:“仲祺,你说的是……”

“是。”霍仲祺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定。

“你真是长进了。”霍万林低沉的声音中已有压抑不住的怒气,“混账!”他突然厉声一喝,茶几上的一个茶盏已连杯带水砸在了霍仲祺身上。

霍仲祺身上茶水淋漓,低着头一动不动,咬牙道:“刚才父亲已经答应了,君子一诺千金,您不能食言。”

“你!”霍万林倏然站了起来,指着霍仲祺道,“你长进到给你父亲母亲下套了是不是?”

霍仲祺倔强地抿着唇:“我只是想跟她结婚。”

“跟她结婚?”霍万林怒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浩霆的……”

“她不过是跟四哥谈了场恋爱罢了,小六、小七她们又不是没有闹过。”霍仲祺道,“反正她现在已经和四哥分手了。”

他口中的“小六”“小七”是他两个舅舅家的女儿,霍夫人娘家姓韩,亦是名门,这两位韩小姐是堂姊妹,都是彻头彻尾的新式女子,又都是爱出风头的,江宁有外国政要携眷到访时,还常常请了这对姊妹花去陪同外宾,是江宁交际场里首屈一指的名媛,裙下之臣不知凡几,隔三岔五就闹出些争风吃醋的新闻来。

“那怎么一样?”霍夫人焦灼道,“小六、小七不过是多些人追求,可这个顾小姐,她在栖霞住了那么久,跟浩霆的事情人尽皆知。她是为什么到医院里去的,你最清楚不过,你怎么会想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霍仲祺绷着脸道:“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霍万林此刻已是怒容满面,“你不要自己的脸面,我还要霍家的脸面!我活着一日,你就休想把她弄进霍家。”

“父亲既然这么说,儿子也不敢忤逆您的意思。我带她走就是了。”霍仲祺说着,就转身要走。

霍夫人见状连忙扯住他,低声道:“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了!这女孩子如今虽然不在栖霞了,可她毕竟跟过浩霆,你闹出这样的事情,回头怎么跟你四哥交代?”

霍仲祺目光一滞,低声道:“我自己去跟四哥说。”

霍万林突然盯着他冷笑道:“你还有脸叫这声‘四哥’?她才离了浩霆几天,你就敢到我面前来说要娶她?你这主意打了多久了?”

霍仲祺脸色一变,转身便走,却不料刚一拉开门,便听霍万林在他身后喝了一声“来人”!花厅外头的侍从已应声而入。

霍万林面若寒霜:“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话,不许这个孽障出官邸一步。他要是不听,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霍仲祺一听,已是急怒交加:“我走就是了!您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霍万林闭目长叹道:“我现在还真想没有你这个儿子。”

大年初一的淳溪反比三十守岁时热闹了许多。

年三十的家宴,虞靖远和二太太许竹心都不在,虞浩霆又是个孤冷不爱说话的,只有魏南芸和汪石卿陪着虞夫人说笑,才不至于太过冷场。往年初一,虞家都要在官邸接待军政僚属拜年走动,今年虞夫人提前叫侍从室打了招呼,总长在瑞士疗养未归,便免了这些虚礼,倒是邵朗逸和康雅婕一从余扬回来,就到淳溪来见虞夫人。

康雅婕长裙暖裘,端雅丰艳,邵朗逸一身戎装,挺秀俊朗,两人相携而来,璧人成双。魏南芸远远望着,已忍不住赞道:“这小两口当真是郎才女貌!”虞夫人亦含笑看向他二人。

邵朗逸和康雅婕向虞夫人拜了年,虞夫人又问了邵诚的近况,刚说了几句,外头又是一阵热闹,却是谢家兄妹想着今年虞家冷清,特意过来陪虞夫人解闷。

谢家几个姊妹里头,谢致娆年纪虽小,容色却最是出众,在家中备受宠爱,也甚得虞夫人欢心。此时新年,她一身簇新的鹅黄提花妆锻旗袍,外头一件雪白的银鼠大衣,衬着姣丽鲜妍的面容,清新宜人中自有一分少女的天然娇媚。

“姑姑!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她说着,朝身后一招手,随行的丫头已捧出了一束枝条曲致、花朵晶莹的白梅。谢致娆接在手里,盈盈笑着捧到虞夫人面前,“我听家里的花匠说,这‘紫蒂白照水’是梅中奇品,罕见得很,今年檀园的那几株开得格外好,我就折了来给您插瓶。”

虞夫人微微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这‘紫蒂白照水’被称作奇品是因为它花开朝下,且花心有台阁,倒不算十分稀有。‘照水’之梅既名为照水,自然是开在水边最为相宜。插瓶的话,寻常的玉蝶、朱砂就好,若做盆景则是龙游最好。”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谢致轩走过来笑谓妹妹:“母亲和花匠说话,你不过听了两句就敢到姑姑面前卖弄,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招人笑话。”

谢致娆薄瓷般的脸庞泛了一层轻红,虞夫人抚着她的手笑道:“别听你哥哥的,他才是什么都不懂,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佛手酥,一会儿你多吃一点。”谢致娆俏生生地一笑:“栖霞的点心师傅在这边吗?那我还要吃翡翠烧卖。”

她说罢,回头看了看邵朗逸和康雅婕,自己忽然掩唇一笑:“朗逸,你和嫂嫂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小侄子玩儿呢?”

康雅婕一听,面上的神情虽还是一贯的优雅端然,颊边却不由得淡红染晕,垂目不语,邵朗逸含笑望了她一眼,转而对谢致娆道:“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操的什么心?被你母亲知道了,看她怎么骂你。”

谢致娆嘟着嘴横了他一眼,四下望了望却不见虞浩霆:“浩霆哥哥呢?”

虞夫人淡然一笑:“他在书房处理些事情,一会儿就过来。”

谢致娆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个人来:“小霍今天没过来吗?”

“仲祺大你几岁,你不叫他一声哥哥也就罢了,怎么也好跟着他们叫‘小霍’?”其实,虞夫人听她提起,心下也有些奇怪,虞霍两家是世交,一向走动频繁,今日一早虞浩霆已去过了霍家,按往年的习惯,霍仲祺多半要跟他一起过来给自己拜年的,不知怎的,却没有见到他的人。

“小霍被他父亲关在家里了。”邵朗逸呷了口茶,闲闲地说。

“为什么?”谢致娆奇道。

“这你要问他自己了,我也不清楚。”邵朗逸笑道,“不过,这些日子可也没听说他又闯了什么祸。致轩,你知不知道?”

“小霍惹他父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谢致轩促狭一笑,俯身把悄悄踱到门口的波斯猫拎了起来,“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他说罢,忽然觉得四下一静,转头一看,只见虞浩霆正走进来。谢致轩赶忙一本正经地跟他打招呼,“四少!”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展,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已经跟何屹打过招呼了,你这就回参谋部去。”谢致轩听了,立时眉开眼笑:“多谢四少体恤!”

虞浩霆在虞夫人身侧坐下,一直在案前冲茶的丫头便递过一盏放在他面前,虞浩霆看了一眼,随即说道:“我不喝这个,换别的。”那丫头还未来得及答话,虞夫人已吩咐道:“四少喜欢瓜片,去吧。”

“你不喝祁红的吗?”谢致娆犹疑一问,随即白了她哥哥一眼,“好啊!原来你是骗人的。谢致轩,你现在越来越没有一句实话了。上次你说是四哥哥喜欢喝祁红,栖霞一时没有顶好的,母亲不光把极品的祁红给了你,还给了你两罐锡兰金边。你倒是说说,都是拿去讨好什么人了?”

她这一问,便问住了谢致轩。虞浩霆确实不怎么喝高香红茶,平日多用瓜片或者大红袍,但也并非绝口不喝,谢致轩的茶叶是拿到栖霞给了虞浩霆不假,为的却是顾婉凝多年待在国外,喝惯了红茶。之前谢致娆要请同学来喝下午茶,正跟母亲说起祁红和锡兰茶的高下,正好被谢致轩碰上,一念至此,就要了去。

谢致轩一时语塞,求救地朝虞浩霆看了一眼,虞浩霆却并不看他,众人都心中暗笑,却无人开口。

“我以前还老羡慕你们,唯独我一个人没有姐姐妹妹。现在看来,还是没有的好。”发话的却是邵朗逸,“你明知道你哥哥是拿去做了人情,还要当着这么多人来拆他的台。”

谢致娆娇娇地“哼”了一声:“我不是你的妹妹吗?”说着,极甜地叫了一声,“三哥哥。”

谢致轩皱眉道:“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法?”

邵朗逸倒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既然你叫得这么甜,我就教你一个乖。下回你再抓了你哥哥什么把柄,不要急着说出来,尽管先跟他讨价还价,你落了便宜,还叫他念你的好。”

谢致轩一听,苦着脸道:“你就不能教她点好的吗?”

邵朗逸笑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一个小丫头还能怎么难为你?总比她到处揭你的短好吧?”

谢致娆嗔了他二人一眼:“你们就会取笑我,还是四哥哥好。”她说着,眼波一转,对虞夫人道,“姑姑,三哥哥都结婚了,四哥哥什么时候娶霍姐姐呢?到时候,让我去做女傧相好不好?我都还没做过女傧相呢!”

她此言一出,谢致轩忍不住脸色微微一变,虞夫人却不动声色:“浩霆在这儿呢,你问他去。”

虞浩霆却并不理会谢致娆,只冷然对谢致轩道:“你这个妹妹,赶紧嫁出去吧。”谢致轩忙道:“哎——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没人愿意要她。”

谢致娆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姑姑,你听听他们……”

虞夫人嗔怪地看了谢致轩一眼:“哪有哥哥这样编排自己妹妹的?”说着,理了理谢致娆颊边的碎发,“我们致娆这样的人才样貌� �配得上的还真没有几个,姑姑好好替你留心着。”

谢致轩闻言诡秘地一笑:“姑姑,这你就不用替她操心了。”

“你胡说什么?”谢致娆急急抢道,脸红得愈发厉害,虞夫人见状,心下已然明了,便有心岔开话题,对侍立在边上的丫头吩咐道:“玢菊,叫他们准备开饭吧。”

邵朗逸玩味地看了谢致娆一眼,低声问谢致轩:“致娆看中什么人了?”谢致轩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邵朗逸笑着摇了摇头:“我都替他累。”

年时家宴,菜式多依了旧俗,三套鸭、松鼠鳜鱼、兰花蟹黄翅……康雅婕到江宁不久,还有几分新鲜,邵朗逸吃了一会儿,便借口散散酒意,离席而出。因为虞夫人爱赏雪景,因此淳溪别墅中除了必要的路径之外,各处的积雪都不清扫,庭院中一片静白。他行到花厅外的回廊,见几竿老竹残叶落雪,萧瑟无声,心有所感,便停了脚步。

“邵军长。”

邵朗逸循声一望,却是郭茂兰正要从他身边经过,停下来行礼示意。邵朗逸点了点头:“你今天不放假吗?”

“四少原是给我放假的,但是接替谢参谋的人还没有选上来,反正我也没有家累,所以四少这里还是我跟着。”

邵朗逸看着院中的雪景,声音清冷:“顾小姐那里,你们没有再留意了吧?”

郭茂兰听他突然提起顾婉凝,颇为意外。自从竹云路那一晚之后,这些天明里暗里谁都不敢提一个“顾”字,偏他问得这样若无其事。郭茂兰略微沉吟了一下,答道:“四少交代,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顾小姐的事,四少也没有再问过,看情形是不在意了。”

邵朗逸轻轻一笑,仿若自言自语:“既然不在意了,又何必不许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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