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故宫。
经过多次劫难,此时的紫禁城早已经今非昔比,颓败的城墙因为年久失修,大片的墙皮脱落。
可当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推开宫门的那一刻,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层层宫墙,洒在昭仁殿上的琉璃瓦上时,依旧呈现出往昔帝王犹在时的磅礴大气。
鳞次栉比的宫殿沐浴在金辉中,美轮美奂。
不过整座紫禁城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如今犹如一座死城,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土腥味。
卢月红被哥哥卢昂整整禁足了四天,今天她瞧准了机会,大哥一走,她便偷偷的从房间溜了出来,借着找李院长商议事情,提起来到了故宫。
身为故宫博物院负责南迁的新任院长,李文儒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年过四旬的他依旧撑着身子骨,在昭仁殿里查看清点南迁的国宝目录手册。
李文儒自幼跟随师父便在故宫,按照他师父的话讲,这一门手艺是要修一辈子的,他师父为了修补在圆明园大火中损坏的一款进贡给乾隆的西洋钟,花费了整整十年。
用十年时间,专心去修补一件古物,代表着是他们这些工匠人的精神。
所以自打入门那天起,他便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择一事,终一生。
所以当他接手负责故宫文物院古物南迁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
而家中上有六旬母亲,下有四岁孙子。可是李文儒依旧在那个风雪夜里,毫不犹豫的让他唯一的儿子走出了家门,外面是与他一样的故宫人,他们十几个人,挑着十八个担子,这一走就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临走时,他要儿子牢牢记住师父跟他说过的话:“人在,国宝就在,国宝在,文化传承就不会断,文化传承不断,中国便不会亡!”
李文儒也记得师父的话,他这肩膀上担着的不单单是五千年历史的文化传承,更是祖国兴亡的重担!
卢月红看了一眼昭仁殿内正在忙碌的李院长,急忙走进去接过他手里的电灯:“李院长,你昨天晚上又没回家?”
李文儒见是卢月红,笑了笑:“时间要来不及了!”
早在两年多前,当他从电台里得知东北三省沦陷那一刻,他就察觉到了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断断不会止步于此,果不其然,就在今年年初,热河果然接连失守,日本人止步于北平城外五十公里。
这看似和平的北平,已然处于风尖浪口。
日本人近年来不断从中国掠夺走各种文物古籍,而要说中国什么地方对他们最有吸引力,无外乎这两朝帝都的北平紫禁城了。
这里不但收罗了明清两代所有帝王的珍玩古物,更有两座文渊阁,里面所记载的中国古籍,可谓是无价之宝。
单单说是太医院珍藏的宋代珍本里,便有十分珍贵的《伤寒杂论》与《金匮要略》,更勿说其他宋代孤本了。
可眼看第三批国宝已经出了北平城,谁能得知通往上海要道的一段铁路居然被日本人用轰炸机炸毁。国宝专列无奈,只得返回北平,滞留在车站已经两个多月。
李文儒这几日为了这批国宝可谓是四处奔走,可眼下战事吃紧,很多人无暇他顾,而这第三批国宝南迁的数个提案,又都被否决。
昨天他才收的南京政府的政务会议消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决定采用南迁先锋官的提案,由先锋官亲自从上海返回北平,亲自押运这批国宝,走天津九国租界,从海上运往上海黄浦港口。
对于这个提案,李文儒是喜忧参半,心中更是十分担忧,要押运这么大批国宝,走天津九国租界,变等同于携带夜明珠行走于黑暗之中,更可怕的是,要从一群强盗的眼皮子底下通过。
若要强盗们视黑夜中的夜明珠于无物,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听说萧旦礼已经抵达北平了,他们也约定了今天见面,这一切都需要他们制定详细周密的计划。
“李院长?”
听着耳边的喊声,李文儒回过神来,望向了身旁穿着裙子的少女,脸上露出丝疲惫的笑意:“原来是月红,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记得你哥哥派人来说过,你要准备去英国留学,以后不能再这里工作了?”
“哪有的事情!”卢月红变了脸色,撒娇的拉住了李文儒的胳膊,“李院长,你可别听我哥哥瞎说,我这辈子都是故宫的人,死也要死在这里!”
李文儒佯装嗔怒,敲了敲她的小脑瓜:“胡说什么的呢!你李叔叔我可不想再这里跟你陪葬,我可还没活够呢!”
也许是卢月红的说笑,冲散了李文儒心中的几缕愁绪,他也有闲情雅致的查看起昭仁殿年久失修的大殿来。
“这乾清宫东侧的昭仁殿,当年可是康熙皇帝日夕寝兴的温室,康熙曾经专门为这昭仁殿写过赞颂‘雕梁双凤舞,画栋六龙飞。’只是可惜,如今这殿内雕梁画栋的六条飞龙,都已经失去了颜色。”
卢月红望着那失去了往昔光泽的飞龙,依旧可以看见其张牙舞爪,龙翔腾云之状的雄武,给李文儒打起了气来:“这算什么,等我们赶跑了日本人,国家安定,百姓乐足,国富民强的时候,难道还怕没有钱修缮这昭仁殿?”
李文儒哈哈大笑起来:“那我可牢牢抓住了你这个修补古物的鉴宝大家了!”
卢月红突然想起父亲在信中提过琳琅王氏,不由得问向了李文儒:“李院长,听说你跟琳琅王家的人很熟悉?”
李文儒一愣,看向她:“你怎么会问他们家?”
卢月红眼神闪躲了一下:“没,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李文儒想了想:“话说回来,当年我还是我师父身边的一个小学徒的时候,曾经有幸跟我师父见过当年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也就是清廷最后的内务府大臣,当年这紫禁城里的所有古物,哪一件都经过他手,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说的可是琳琅王家那位已经作古多年的?”卢月红问道。
“不错,就是王殿臣,琳琅王氏巅峰的雕刻大宗,他不仅仅执首玉字一门,当年更是为慈禧太后亲自雕刻过万寿庆典的献礼。”
这些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卢月红也都知道,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李院长可知道如今琳琅王家是何人掌管?”
李文儒一边翻看名册,一边回道:“你说的是敬亭?”
“王敬亭嘛?”卢月红神情一紧,“李院长可认得此人?”
“当然。”李文儒点了点头,“敬亭可是沪上古物界的后起之秀,这一代里面的翘楚,他的雕刻功夫可是丝毫不亚于其曾祖父当年的巅峰时期。”
卢月红皱了皱眉头:“我听说此人常年流连于上海的各大会所,是个拈花惹草的风流少爷,而且此人还是四海赌坊的常客,这么一个吃喝嫖赌的富家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李文儒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卢呀,有些事情,不能只用听的,道听途说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卢月红不服气:“李院长你这是偏袒,我实话实说,我对此人加入国宝南迁队伍有异议!”
“你这孩子,”李文儒摇了摇头,“此人是萧旦礼亲自选入南迁队伍的,你知道,对于押运国宝,我们无权过问,只能配合。”
卢月红心里憋着气:“凭什么他一个吊儿郎当,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就能接触南迁机密,我这样勤勤劳劳,地地道道的工作人员,反而要接受审查?!我不服气!”
李文儒见她牛脾气上来,顿时觉得头疼,几天没有合过眼,更觉得头嗡嗡直响:“小卢,这人不是下午就到了,到时候这是人中龙凤,还是泥里的臭虫,瞧一瞧看一看,不就放下心来了?”
“他们下午就来故宫了?”卢月红有些意外,“这么说萧旦礼也跟着一起来?”
李文儒不知不觉被套了话,知道自己不能泄露先锋官的行踪,见卢月红瞪大眼睛等着自己回复,硬着头皮装作没看见,向着大殿外走去。
卢月红不死心,横身拦住去路,撒起娇来:“李院长,李叔叔,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
李文儒最了解自己这位侄女的脾气,你看她握着粉拳,长相温柔娇弱,实则是个内心铁打的女汉子,你若是给她一身军装一杆长枪,她都能上前线去抗战了。
李文儒头大如斗,一转身,便发现文物院小孙正在搬东西,急忙向着那边走过去,嘴里不停的念叨:“哎哎呀,小孙呀,我说了多少遍了,这里面装的是宋、元的善本,十分珍贵,要轻拿轻放,来来,我帮你。”
小孙浑身汗湿,满头汗水,生怕自己的汗水掉到木箱上,对这文物有影响,连汗都不敢让它往下掉,被李院长这么一说,心里着实摸不着头脑:“院长,我知道呀,我这可是十分小心,轻拿轻放了呀!”
李院长急忙挤了挤眼:“你这孩子,说你两句还不行了,来来,我帮你搬!”
小孙望向后面,看见怒气冲冲过来的卢月红,恍然大悟:“哦哦哦,是是是,那院长你帮帮我吧,这东西还真挺沉的!”
卢月红闻言,冷哼一声:“小孙,想清楚了再说!”
小孙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冰山美人,还想起上次被她一个过肩摔,险些断了尾巴骨的事情,现在看见她,还觉得自己后尾巴根直冒冷汗,急忙摇头,一把从李院长手中躲过箱子,哈哈大笑起来:“李院长你真会说笑,这东西一点都不沉,哪里需要你!”
说完不等李院长说话,急冲冲的向着走廊另一边走去,转眼就不见身影了。
就当李院长找不到借口时,外面突然有工作人员跑了过来:“院长,萧长官的车到了。”
“嗯嗯,好吧,我这就去。”李院长担忧的看了眼卢月红,发现她已经朝着前面的大殿走了过去。
此时太和殿外。
萧旦礼一身军装下了车,四周的故宫博物馆工作人员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之中有人曾经见过萧旦礼一面,但大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雷厉风行的先锋官。只瞧此人一身笔挺军衣,面貌不凡,眉若剑锋,十分英武逼人,心中都暗暗叫了个好。
然而随后,众人的目光就被紧接着从军车里走出来的少年郎吸引住了。
只瞧身后不知何时,一个白衣少年从军车里下来。此人身形颀长,举止文雅,一身白色长衫,上面清新脱俗的绣着白云纹,有人眼尖,认得那是苏绣的手法,暗暗咋舌。
再看这位少年的长相,均惊叹于这名年轻男子的俊秀文雅。
王西洲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丝弧度。
众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人群里的卢月红,却只觉得这王西洲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纨绔子弟范儿。
还没等卢月红挪开眼睛,只听王西洲后面又有个清脆的男声出来:“这就是堂堂的紫禁城,皇帝老儿的老窝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卢月红不可置信的侧过头,望向了军车中转出的身穿中山装的另一面年轻男子。
那男子生的肩膀宽厚,给人一种高大威猛的感觉,但偏偏一张脸实在过于清秀白嫩,笑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个迷人酒窝。
“怎么会是他?”卢月红顿时目光闪躲,急忙躲在人群后面,不敢冒头。
她怎么想也没想到,配合自己炸了东京号的东北二爷柳词,会出现在故宫博物院里!
这家伙可是知道她地下党的真实身份!更知道是她炸毁了东京号专列!
如果让萧旦礼知道了她地下党真实的身份,只怕不仅仅会将她隔绝在南迁国宝队伍之外,更会连累整个卢家。
就在她转身要逃的时候,李文儒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卢呀,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敬亭是个什么样的人嘛?这不,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了,你怎么还往外跑呀?”
“姑姑父……”卢月红是有百口难辩,挣脱又挣脱不了,被硬生生的拉着,向着人群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