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夜色已深。
六国饭店却才是华灯初上,旖旎阑珊。
一辆悬挂着日本大使馆旗帜的黑色轿车从东交民巷后拐出,停在了巍峨壮阔的高楼前。
灯光如聚,歌舞清平。
这便是闻名中外的六国饭店。
1901年,清光绪27年,几个比利时人在御河边建造了一家rand Hotel des Wagon-Lits的西式宾馆,因为外表酷似欧式山字型的西式教会而引人瞩目。
同年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在中国割据租界,到1905年由六国合资扩建了这栋建筑,成为当时北平最高的建筑,六国公使在此居住,并且形成了北平一群达官显贵们娱乐的会所,被称为“六国饭店”。
悬挂日本公使馆旗帜的黑色轿车上,穿着黑色西服的小杜走下车,来到车后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身白色西装的卢昂从车上下来。
饭店前的法国巡捕例行公事对着两人进行了简单的问询。近日北平发生了几起刺杀革命党事件,公使馆区也严查了许多。
卢昂望着眼前高耸的大楼,后方便是当年清政府的太仆寺,只是如今已经拆的拆,烧了烧的,剩不下什么了。
“少爷我们尚不知晓对方的身份,就这么冒然前来赴宴,我怕?”小杜眉宇间多少有些担心的神色外露。
“既来之则安之。”卢昂单薄的唇角一笑。
两人在侍者的带领下向着饭店的三楼走去。
此时三楼的娱乐厅里,不知何时居然架起了一个小戏台。
各种鼓点,铜锣的声音纷至沓来。
到了高处,随着“蹬蹬蹡蹡”一阵亮相的鼓点声,男人高昂雄厚的嗓音如破闸而出的凶猛洪水。
“我用良言来劝卿,既愿牺牲当卫国兵……烽烟何日靖,带把敌人尽扫清,卿你奋起请缨,粉骨亡身亦最应!”
听着走廊里都是这怒吼的戏腔,不知为何卢昂的心窝像是平白无故被挨了一拳,眉头皱起几丝。
同时心底升起了几分机警之兆。
随着步伐越来越近,唱戏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终于,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密集的打鼓声,随之各种声音戛然而止,如同夏夜万籁俱寂中的蝉语忽然灭绝。
唯独一个清冷的声音犹自高昂的盘旋在半空中:
“光荣何价卿知否,看来不止值连城,洒将热血亦要把国运重兴……要为民族争光,要为国家复仇,愿你旱把倭奴扫净!”
听着倭奴二字,卢昂的脸色铁青,小杜也停下了脚步。
“只怕今日的这出,是鸿门宴才是吧!”
卢昂稍定心思,慢慢抬起那双如同藏着雾山云海的双眸,忽然唇角勾出丝冰冷的笑意。
“如今全北平都知道我卢昂在日本公使馆做事,背地里谁不骂我是卖国贼,就这区区倭奴二字,怕是吓不倒我。”
“走,看看今日来的是哪里仙神。”
随着话音,这间房的大门被侍者缓缓推开。
里面偌大的娱乐厅正中,不知何时高架起了戏台,此刻穿着戏服打扮的戏子正在戏台上。
卢昂的眼眸缓缓移向了台下。
一缕烟火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升起。
夹着雪茄,披着大氅的男子正背对着门口,坐在舒适的沙发中。
“是你!”
望着眼前人,卢昂的眼里透出深深的恐惧,恐惧中又是令人不安的震惊。
小杜的脸色也白了几分。
男人的特征很明显的是后脑勺那根编织的很整齐的辫子。再看男子大氅下的衣服,正是满清贵族大臣所穿的补服。
卢昂转身要走。
男子忽然笑了出来:“卢大少,怎么见我就要走?”
卢昂冷哼声:“我跟你们宗社党并无瓜葛,也不想有任何瓜葛,毓贝勒爷怕是找错人了吧?”
听着少爷口中的毓贝勒爷四个字,小杜眼中也满是警惕。
全北平没有人不知道这位毓贝勒的。
就算如今清廷已经倒台,各处蹦跶的无非几只秋后蚂蚱,当今是民主,既有南方国民政府,又有北方革命党。而毓贝勒不同。
他并不是一个清闲散人。
毓贝勒手下不仅有着广泛的江湖势力,更是因为他的家资富可敌国,是宗社党里面的财神爷,与晋北一带的匪类们交情莫逆,与俄国人跟英国人的关系也很是亲密。
此人不仅仅贩卖军火烟土,甚至向国外走私古董粮米,基本没有他不做的生意。
卢昂虽然在日本公使馆任职,作为日本在北平伪政府的经济司大臣,但是他并不想牵扯太多的事情。
“卢公子身为满洲国在北平的经济司大员,与我多多亲近些,不是很好?毕竟我主可是满洲国的皇帝。”
毓贝勒站起转身。
灯光映射下,那张清霜出奇的脸庞,宛如西湖中绰约而立的美男子,丹凤眼,薄如蝉翼的唇角,配上那双叫人看上一眼就如同被够了魂魄的眼眸。
“贝勒爷怕是想错了吧,你我各司其职,卢某与宗社党也没有任何瓜葛可言!”
毓贝勒轻声一笑,丝毫不以为意,郎朗说道:“当今天下乱世,中原豪俊,望旆来归,草泽英雄,闻风斯起,各地早已揭竿。卢少爷手握南北交汇经济贸易通行之大权,你我若是合作,这津京两处的海上生意,还不是你我说了算?”
卢昂嗤之以鼻:“毓贝勒爷做国难财的生意,难道不怕烫手?”
毓方转过身去,向前走了数步:“实不相瞒,启蛰已经抵达北平城,晋北匪王顾临渊多年之后重返紫禁城,北平近日多家商会拍卖行纷纷放出消息,声称《万岁通天帖》重见天日,这多年的旧账,重新翻开,你们卢家当年也牵扯九军门之中,你以为晋北匪王顾临渊会放过你们卢家?”
卢昂已经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上阐述了陆千宗手中的那份《喉痛帖》,并且言明三弟卢楚生怕是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
虽然他并不知晓当年卢家与九军门到底有何牵连,甚至如今启蛰萌动,卢月红又身陷北平故宫博物院国宝南迁的风浪漩涡之中。
从种种迹象来看,卢家,其实已经深陷泥潭!
而唯一可以保全卢家满门的,就只有他了。
卢昂不动声色,冷笑说道:“单凭一个晋北匪王,如何能在北平掀起狂风血雨,别忘了,如今大清已经没了,如今的中国,是民主的中国!”
毓方不屑一顾:“一个晋北匪王或许还不会让你忌惮,但在加上支那古董协会呢?!”
“你说什么!”卢昂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灯光下颀长傲然的少年贝勒。
“我说,顾临渊跟支那古董协会勾搭在一起了。”
卢昂的手狠狠的握紧。
他别任何人都知道支那古董协会的可怕,因为这支势力的背后,是日本关东军乃至日本内务省庞大的势力。
所谓的挽救战乱中的中国古董,不过是为走私中国古董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暗地里贩卖文物筹集军费与军用物资。
樱花号的爆炸背后,正是牵动了支那古董协会最为敏感的神经。
但是他们为何会选择跟晋北匪王与启蛰合作?!
仅仅凭借《万岁通天帖》?
卢昂承认《万岁通天帖》具有十分宝贵意义,但中国的文物何其庞大繁多,单凭一个《万岁通天帖》怕是不足让两大势力趋之若鹜。而他们的合作,一定牵扯着其他的秘密!
这个秘密,或许就是当年他爷爷为何收下《喉痛帖》,真正想要为之暗藏的,也是他弟弟卢楚生用生命想要掩饰的!
更是启蛰甘愿同流合污与支那古董协会狼狈为奸的最为重要的理由!
“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毓方的眼里带着笑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没有所谓的朋友,都是利用罢了。”
卢昂望向了他:“你知道这里的玄机?”
毓方冷笑起来:“我也不怕告诉你,这里面牵扯着一份足以改变中国战局的巨大宝藏!”
“宝藏?”卢昂为之一振。
“具体什么宝藏,只能得到了才清楚。”毓方拿起酒杯,轻轻尝了口。
卢昂皱着眉头:“你找我究竟是为了宝藏,还是为了获得京津海运的通行权?你知道,天津的各处港口都划归租界所有,国民政府无有管辖职权,要从我这里拿到通行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罢了。”
毓方也不恼怒:“你会跟我合作的,因为相比顾临渊那个恶鬼,我起码是个良善之人吧?”
卢昂沉默下来。
他望着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下起的瓢泼大雨,只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平火车站,阴雨连绵。
大雨倾刷古老的紫禁城,一边是接踵的租界高楼,一边是残破衰颓的北平民房。
租界高楼的灯火酒绿与向死而生绝望中挣扎的残破民房,这仅仅一街之隔,便隔开了天堂与地狱,生与死,富贵与贫穷。
月台上,从上海驶来的火车,经过多日的呼啸,终于在泼天大雨中,如同一柄呼啸的利剑,刺穿了雨幕中古老的北平城,打破了这种沉暮的衰颓寂静。
车厢里,吴清如早就醒了,这些日子过去,她看上去更加消瘦与憔悴了。她的头倚在绵枕上,侧目望着另一边闭目养神的王西洲。
西洲在她的瞩目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七爷在想什么?”吴清如温柔的笑了下。
“没什么,”西洲起身,坐到她的身旁,帮她捋顺乱发,“一些家事而已。”
“家事?”吴清如将下巴压在西洲的手臂上,不依不饶的追问,“什么家事不能和我说说的?”
西洲不好反驳,就真的掰着手指头,跟她说了一大堆的琐事,包括以后生孩子,生的是男孩叫什么,生的是女孩叫什么。
吴清如没想到他说的家事,就是生孩子,脸微微一红,轻啐了口,小声嘀咕起来:“谁要跟你生孩子!”
西洲望着火车缓缓驶进北平车站的月台,心中不由得轻叹。
已经五年过去了。
离开北平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上个月看到了北平报纸上刊登的拍卖消息,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九军门的那些旧日随从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本应死去的阴间厉鬼,安静的生活在阳世间,可偏偏有人不让他们好过。
北平的这一次,不仅仅是血雨腥风,更是尸骨盈野。
他想也好,紫禁城里面都没有皇帝了,徒留着两个巨大的势力,只会危害和平宁静。
可战时哪里来的半分宁静?
多年积压的夙仇,不决生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北平,他也有必须来一趟的理由。
不单纯是为了北平故宫国宝南迁,更是因为老阎王,也因为他的曾祖父王殿臣——前清内务府总管大臣。
西洲望着窗外不断滑落的雨流,像是在自语:“下这么大的雨,正好去看望老朋友。”
“老朋友?”吴清如没有听说,他在北平还有什么老朋友。不过她也不会问,七爷如果想说,自然会告诉她。
勾陈站在车厢门外,喊道:“七哥,到站了,你们准备收拾一下,我们在月台上集合。”
下了月台,匡月楼不停的乱窜,好奇的望着显得暮气沉沉,又格外新鲜的古老帝都。
勾陈皱着眉头,手摸着肚子,对着托着行礼的文三爷不断发牢骚:“三哥,我饿了,我们一会儿去吃什么?”
文宿俊托着沉重的行礼,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勾陈:“小子,你是属猪的不成,车上才吃完,下车又要吃!”
西洲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色湘绣褂子,让大壮去将事先约定好的车开到火车站外。
他回头望了一眼独自矗立在大雨中的萧旦礼,他挺拔的军装不为所动,月台上很快就沾满了下车后整装待发的士兵。
火车站外,事先接到通知的北平行政院也拍了士兵跟汽车来接。
甚至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车站的出口处已经汇聚了一大帮的记者。
对于国宝南迁的先锋官突然扔下国宝,支身返回北平,他们心中都很是好奇。
西洲等人上了汽车,便向着北平的王家故居驶去。
勾陈则上了文宿俊的汽车,文家做的是水陆生意,在各地都有房子,北平自然也不会缺少。
王家的老宅本来在东交民巷一代,是当年清政府遗留的官邸,后来这里成为了租界的使馆区,把守很是严格。
大壮将汽车停在使馆区外,等待着警察的盘问。今日轮守的警察望了一眼汽车里衣着不凡的少爷,又收了大壮的钱,没有多加为难便给予了放行。
东交民巷后的老宅是当年王殿臣尚任清廷内务府总管大臣时,分派的官邸,后来王殿臣回乡养老,又恰逢战乱四起,这处宅子便没有收回,一直由王家的老人们负责打理。
何况在北平尚有王氏产业琳琅阁,只是最近反对北平故宫博物院南迁的浪潮实在太大,琳琅阁也关闭了好些时日。
西洲下车让负责打理老宅的王伯安排众人,扶着吴清如进了自己的房间,让她先休息,自己转身去了老宅的书房。
书房尚保留了曾祖父王殿臣的旧日规制,因为几乎没有人使用过,很多老物件都不曾动用。
西洲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游廊外,这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后院,唯独矗立了一栋三层的八角小阁楼。
师叔匡麓临死前说过一句话:“善待月楼,秘在老阁!”
玉佛的秘密,就藏在这栋老阁里。
可惜,老阁有曾祖父王殿臣亲自设置的机关,整栋楼靠硬闯是闯不进去的,而为一的钥匙,已经丢失了二十多年。
黄昏将近,眼看晚饭就要准备齐全,西洲却一个人撑着把伞,走出了老宅。
两个随从都没有带。
大雨一直没有减弱的趋势,淅淅沥沥的雨水不断敲打在北平街道两侧的筒瓦上。
他一个人辗转,最终来到了长安街的一间小铺子前。
这间小铺子丝毫的不起眼,但却正处于奔流不息的长安街上,东临紫禁城的大明门,街前左右各有长廊庑殿,称为千步廊,正中央的石板路便是传说中的御道。
这御道就是皇帝龙车凤撵才能行走的专用车道,而大臣们受诏进宫谒见,只能绕过御道,从左右的门进入长安街,上金水桥,入承天门,进午门,入皇宫。
但自从清政府灭亡之后,这里就没有太多的规矩了,长安街也汇聚了各种三教九流,两侧的许多府邸因为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平城时,被拆毁了许多,后来即便修葺,也改成了许多小铺子,被租借出去了。
同时这里因为优渥的地理位置,汇聚了四九城的三教九流,繁华无比,也时常因为各大帮会争抢地盘而混乱无比。
此刻仅隔半条街的另一侧,西洲望向眼前的这间小铺子,是一间颇为讲究的老铺子,却同样门可罗雀,偌大的匾额写着“周易阁”三个大字。
《周易》被儒家文化奉为儒门圣典,六经之首,自先秦起家,一分为三,一为儒家易、一为道家易,一为筮术易。后来秦始皇焚民间之书,收典籍藏入深宫,道家易与儒家易在民间至此盛极而衰,独以卜筮之书独存。
西洲撑着伞在了这家老铺子前战了许久,不多时见一个小光头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手里汆着一把竹签,签头写着数字,望着眼前高高的少年发呆。
王西洲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望着那小光头一眼。这小光头叫了知,是这店铺唯一的伙计,也是这店铺主人的徒弟。
小了知今年刚好十二岁,是王西洲从小看着长大的。此刻了知见远处走来一身长衫的翩翩少爷,大光头下的两道小眉毛都不禁抖了抖,急忙跑上前去,冲到了王西洲的身前,对着王西洲稽首一礼,脸上笑出了一朵绽放的金盏菊:“真的无上天尊,今日师父才说要去上海找七爷,七爷居然自己到了北平来!许久不见,七爷风采依旧,实在是我周易阁之幸,是我师父之幸,是我之幸!”
见这小家伙露出看见猎物般欣喜的表情,王西洲就被这小光头那张丑脸磕碜的胃疼,没好气的说道:“是呀,这长时间了,还没被你们师徒俩给咒死,足以见得我的运气是有多好!”
小了知兴高采烈的跑进铺子里,冲着里面大喊:“师父,师父,那棒槌从上海来给咱们送钱来了,今天晚上可以吃涮羊肉喽!”
王西洲才迈进铺子的半条腿,僵硬在原地,心道,小秃驴,你要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啊,老子是来给你们送钱,接济你的,不是你的仇人啊!
这店铺主人叫郑守业,当道士后改的名字,道号明诚,后来道观没落了,仗着自己精通周易,开了这个铺子,维持营生,抠门抠到了无止境,一个大洋愣是劈开了八瓣花,能吃糠咽菜,就决计不吃小麦白米,只是可怜那小光头徒弟,跟着这个不正经的师傅一起受罪,瘦的跟个猴子一样。
王西洲一路走进了铺子里,这铺子依旧简谱,前面是厅堂,后面是个单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此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邋遢,正蹲在桌子前只打哈欠,一只手还扣着不知道多少时日没洗的脚丫子,身上那黑色道袍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就是黑色的,还是因为许久不洗,脏污成了黑色。
“呦,今儿什么风东西南北风啊,把您大名鼎鼎的七爷给从上海吹到北平我这小庙里面来了?”老道士伸出修长的手指,露出一口黄牙,请王西洲坐下,对着身旁的小徒弟吩咐道,“了知,快去给棒槌……额……是给小七爷,去沏杯茶!”
王西洲顺势坐在自己脚旁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只见老道士身前放着一盘烤的乌漆嘛黑的粗盐豆子,想来这几日没钱买米粮了,指不定是吃这粗盐豆子充饥呢!
了知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盏茶上来,放在了王西洲的面前。王西洲对着小光头打趣道:“小秃驴,不如别跟着你这病秧子师父了,转投我王西洲的名下吧,跟我学这刻玉的本事,将来学成了,我再给你娶两房洋媳妇,让你生一窝大胖小子,岂不是很好?”
了知小脸通红,急忙摇了摇头:“师父没死,做弟子的怎能另拜他人为师!”
“还挺孝顺!”王西洲一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还没等入喉,就被他一口喷了出去,只觉得满嘴的苦味,直呛得嗓子生疼,不由得瞪着了知大骂,“你个小秃驴,给我喝得什么鬼东西?”
了知十分委屈:“小七爷来了,我们自然要用最好的茶相奉!”
王西洲瞪大眼睛,指着这茶水里黑咕隆咚的东西,说道:“这东西是茶?苦得牙龈都疼,一点茶味都没有!”
了知笑盈盈说道:“这当然是茶,是我前日才买回来的苦丁茶,苦丁,性寒味苦,清热解毒,活血,还能助眠!”
王西洲微怒:“你少骗我,苦丁茶我又不是没有喝过,你这哪里是苦丁茶,是苦苦茶!只剩下苦了!”
了知理所当然说道:“小七爷喝的是苦丁茶是上等的双股金钗,而我们这个却是上等的龙喳口。”
王西洲被这小东西唬的一愣,这龙喳口听起来好像很高级的样子,刚想说自己冤枉了他们师徒,便听这小光头实实在在的说道:“上等的双股金钗太贵,我们买不起,这上等的龙喳口却是便宜得很,都不用买,后山的山坡里多得是,漫山遍野长满了这蒲公英,一挖一麻袋。”
蒲公英?
王西洲:“……”
一旁的老道士哈哈一笑,说道:“寒舍粗陋,小七爷见谅啊!”
王西洲瞪了他一样:“老鬼,你可知道,我被你害惨了!”
老道士丝毫不以为意:“小七爷此话不妥,老道平日里没少给小七爷祈福,保佑你家和万事兴,保佑你王家基业一日千里……”
“停停停!”王西洲打了一个响指,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钱,说道:“我知道,不过今日我来,是想求你给我算一卦,我知道你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给人算卦了,但今日无论如何,我想请你给我算上一卦!”
老道士有些惊讶,因为眼前这个人从来不信卦象之说,他压下心里的好奇,问道:“你打算问什么?”
王西洲两道剑眉微微上扬,轻声说道:“性命!”
老道士满是胡茬的脸上,当即一副高深莫测的笑意:“莫非是招惹了哪个不该招惹的小媳妇,怕被人家男人抓住活剐了不成?”
王西洲拿上钱,转身就走。
老道士一下子急了,眼看到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急忙跟了知大喊:“了知,快去拿笔,这就给小七爷算卦!”
说着一把拽住了王西洲,不动声色的把他手里的钱袋子抓在了自己手上,笑道:“找什么急啊,又没说不给你算!”
不一会儿了知取来笔纸,放在王西洲的身前,说道:“请小七爷给出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再随便写个字吧!”
王西洲提起笔,想了想,写下了吴清如的生辰八字,又写了一个“吴”字。
老道士拿起放到眼前,瞧了半天,忽然摇头叹气:“我说你为何突然到上海来,难道是此人有难?”
王西洲别过脸去,说道:“别废话,结果!”
老道士摇了摇头:“此卦无缘,小七爷心里惦记的那个人,恐非是你的良人。”
王西洲不信,提起笔又写了一个字,放到老道士身前说道:“没有便继续算,直到算出有为止!”
老道士一愣,别无他法,只得又算上一卦,可卦象还是如出一辙:“还是一样!”
王西洲眉头皱起,看向了老道士:“你是不是眼瘸?”
老道士大怒:“嫌弃我眼瘸,你自己看!”
王西洲又提笔写下一字,老道士继续算。
不一会儿功夫,桌子上便铺满了白纸,一张纸上一个字,刚好十八个字。
老道士望着铺满桌子的纸,忽然长叹:“造孽呀,造孽呀,我所不曾害她,她到底是因为我而遭受此劫。”
这一卦,一直算到了傍晚,王西洲与老道士喝得酩酊大醉,他单薄的身子站在大街上,风吹乱了他满身长衫,满身的酒气。
望着夜晚静谧无声的北平城,他一阵沉默,又低低的笑起来,这不过这笑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听上去颇为萧瑟:“一连十八卦,卦卦皆无你。”
老道士蹲在板凳上,一边扣着脚丫子,一边将羊肉塞进自己的嘴里,吃的满嘴流油。
小了知捧着大碗,碗刚好盖住了自己的脸。他吃得打了个饱嗝,望着站在街上喝得大醉的王西洲,好奇的望向了老道士:“师父,小七爷给你看的字,算出来的命格,到底是什么呀?”
老道士忽然长声一叹:“惜天年难永,恐不过二十之龄!”
小了知吓得一个哆嗦,瞪大眼睛:“小七爷算的这个人,活不过二十岁?!她是谁?”
老道士摇了摇头:“从生辰八字来看,是个女人,不过从他写的测字来说,这个女人应该姓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