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近在眼前这位颇为神秘的男子,西洲听出来此人话中的未尽之意。看来他是知晓这台上的《祭侄文稿》是赝品的,明知赝品还要拍售,自然便不是为了金钱,那分明就是在钓鱼做饵!
搞了这么大的排场,想来他们想要钓的人来头势必不小。
师爷见眼前小七爷眼中三分的警惕,不以为意的笑笑:“小哥不必太过介怀,陆某并无恶意,对了,在下陆千宗。”
“陆……千宗?”西洲缓缓抬头,望着眼前消瘦的中年男子,心底泛起疑惑。此人不过五十余岁的年纪,比他三叔大不了几岁,如果在这北方七省但凡有些名头,他断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陆师爷见他还是那副迷惑模样,哑然失笑。想来是他多年深居简出,江湖上早已经没有了他陆千宗的名头了。
“老朽多年不问世事,小哥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也实属正常。”师爷端起身旁茶案上的热茶,轻轻拨弄茶盖,细细品了口,“这茶还是新的好喝,就是涩了些。”
一旁的柳词身体却僵硬异常,他低垂着眼眸,始终努力保持着松弛的状态,不过额头滑下的冷汗,彻头彻尾出卖了他。
他心里如坠冰窟,只因为一个名字。
陆千宗!
断头太岁,六品师爷!!
当年大清国内务府七司三院,掌辖三千余名各司人员,设有广储、都虞、掌仪、会计、营造、慎刑、庆丰七司,分别主管帝王财务、库贮 、警扈、山泽采捕、礼仪、皇庄租税、工程、刑罚、畜牧等事。另有上驷院,管理御用马匹之用,武备院,负责制造与收储伞盖、鞍甲、刀枪弓矢等物,奉宸苑,掌各处苑囿的管理、修缮等事,统称七司三院。
其中以慎刑司最为可怕,专门为皇帝秘密查处审讯一些重要犯人。
闻名骇人的满清十大酷刑,便多用于慎刑司。
陆千宗便是这慎刑司的最后一任郎中。
柳词曾经听人说起过,陆千宗在宣统皇帝退位后便不知去向。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柳词沉稳的目光微微斜视,刚好对上了陆千宗望来的眼神,平淡无奇,大拙无锋,但这才是让人最为惊心胆颤的,因为你根本看不透他心里所想的是什么。
陆师爷收回目光,听着场内依旧在报价的人,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小哥可听说过《喉痛贴》?”
“哦?”西洲合上了手中的书卷。敏感的思维一下子让他抓住了重点,听出了此人的言外之意。
不过确实很奇怪,如果卢家的《喉痛贴》是被此人取走的,为何卢浅辙会不认识此人?
卢浅辄显然也被两人的话吸引住了,坐在一侧的他望向了这个消瘦的中年男人:“阁下知道《喉痛贴》的下落?”
陆千宗笑而不语。
拍卖台上,管事一锤定音,这幅假的《祭侄文稿》被一个日本商人以一百二十万劵的价格买下。这可谓是个天价。
西洲用食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一百二十万劵买一副临摹的《祭侄文稿》,那《喉痛贴》的价格,又会是多少?
管事叫人撤下,又让人捧着一副方盒出来。
“诸位稍安勿躁,今夜的重头戏除了《祭侄文稿》外,还有《一日无申帖》!”
侍者在灯光下缓缓铺展开手中已经泛黄的卷轴,不过三十余字的字帖,在众人眼前展露无遗。
卢浅辄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帖在他家放了几十年,就算是化成了灰烬,他也能认得出来,绝对错不了。
西洲心念电转,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折射出一道道光芒,明灭的镜片后,那双眼眸中闪过似复杂的情绪,最终又回归于平静。
他唇角微微翘起,望向了自己身旁的师爷:“前辈手段高明,以临摹的《祭侄文稿》在先,实则是为了抛砖引玉不成?”
陆师爷独自欣赏台上的字帖,笑道:“此贴虽然不过是王志随手而写,但大作往往就是他们的神来之笔,我至今仍然认为,《喉痛贴》才是《万岁通天帖》中的压轴之作,比起他的哥哥王慈来,王志的书法要更加紧敛俊挺,区区三十余字,便如星空中绽放的莲花,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绚烂夺目,此贴才是王献之,献之一笔书的精髓所在。”
师爷犹自感慨:“吾夜来患喉痛,愦愦,此区区八字,便存在万千变化,将满身伤痛尽付于纸墨之中。小哥难道不认为,这才是中国书法真谛所在嘛?泼墨于纸而发于情!泱泱天下,唯我大中国有此汉字书法之美!”
西洲十分认同他的说法:“王志此人虽然在书法史上并不如王羲之、王献之名气大,但仅凭手札书史留名者,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此手札,观之如对至尊之感,大有山海东逝之叹,尽显出晋人潇洒出尘之风骨。此人之书法极见雄奇,其用笔恣肆险峻,纵放多姿而不知收敛含蓄,尽显狂放。”
陆千宗一笑:“但再好的东西,也不是原卷,不过是唐摹的丛帖罢了。”
“可哪怕是丛帖,也是出自武则天御武成殿示过群臣的东西,非同小可。”
“我出一百二十八万劵!”
“两百三十万劵!”
“三百三十万劵!”
“三百八十万!”
“400万!”卢浅辄高举手牌,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我卢某人出四百万,买回此贴!”
此话出口后,现场自然没有继续叫价的了。谁都知道,这《喉痛贴》原本就在卢家,此番居然出现在这个拍卖会上,本就离奇,现在卢会长亲自到场,并且要用四百万劵买回去,自然没有人会跟卢家这个大金主过不去。
文宿俊暗暗咋舌,拉了拉身旁始终死死盯着王西洲的萧旦礼:“萧大长官,你听见了嘛?四百万劵!卢家要出四百万劵买回这张纸!”
萧旦礼冷哼一声:“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张被墨水胡乱划了几笔的纸,但在卢浅辄的眼里,这东西怕是比他儿子的命还要重要!”
“五百万劵!”
就在众人都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的在场中响起。
众人都望向了高举手牌的中年男子。
陆师爷含笑的举着手中的牌:“我陆某人出五百万劵!”
西洲两道眉头微微挑起,有些惊讶:“阁下自己花钱买自己的东西,这抬价的嫌疑岂不是太过明显了?”
陆千宗不以为意:“我这是看在小哥的面子,救卢家一命。毕竟你我今日谈得很是投缘。”
“救卢家一命?何意?”西洲心中满是疑问。
陆千宗望向了已经满头冷汗的柳词,哈哈一笑:“堂堂的东北二爷,玉面阎罗,今日在此怎么如此沉默寡闻呢?”
柳词嘴角微微僵硬的扯出一缕难堪的笑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师爷莫要打趣晚辈了,若是知道师爷在此,路云说什么也不会来扫师爷的雅兴!”
陆千宗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我毕竟也是内务府的人,虽然我当值时候,王老大人已经告老多年,但内务府深受王老大人的恩惠多年,陆某饮水思源,今日劝诫小哥一句,回头是岸,万岁通天帖这个麻烦,莫要再淌了!”
西洲紧皱着眉宇,望向师爷:“你知道我发现了端倪?”
师爷慢慢站起,望向了卢浅辄:“卢会长,启蛰当年寄存于你父亲之手的《喉痛贴》如今已经算是取回,至于令郎之死,陆某人只能说一句,他不死,死的就是你们卢家的满门了!”
卢浅辄猛地站起,指着陆千宗,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半个字。
“阁下的口气未免有些太过狂妄了些吧?”西洲含笑的站起,隔断了陆千宗与卢浅辄的视线,平淡的眼眸与其针锋相对,“阁下难道忘了,您的大清已经亡了!”
陆千宗大笑起来:“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柳词急忙站起,拉着西洲的手,小声说道:“你疯了,这可是断头太岁,杀人不眨眼的前清武状元!”
西洲上前半步,望着眼前这个消瘦的中年男子,哑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终究想要干什么,为何启蛰蛰伏多年,会突然来沪?!但是,国宝南迁是势在必行,那些古董不属于启蛰这个组织,它们是整个民族的国宝,南迁才是保护它们唯一的途径!”
陆千宗半眯起眼睛,杀意稍纵即逝:“东西是属于朝廷的,大清虽然亡了,启蛰的使命还在!国宝南迁的事情,容不得你我这种小人物做主,另外,陆某还是那句话,别掺和万岁通天帖的事,否则定要你死无全尸!”
西洲还要继续再说,忽然被卢浅辄拉住,只听他竭力的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低声说道:“敬亭,听他的话,不要继续在追查这件事了。我看出来了,今日这个拍卖会,就是给我们一个警告。”
“还有,”陆千宗望向了身后,在人群中的萧旦礼与文宿俊身上停留下了目光,“那两位想必也是小哥的朋友吧?”
西洲扭过头去,只瞧萧旦礼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坐在人群里假寐,文宿俊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直视。
“劳烦转告他们,若想活命的话,撤出国宝南迁才是唯一的机会,”陆千宗冷笑起来,“想把国宝从天津的九国租界运走嘛?痴心妄想,别忘了八百里京畿之地,一直都是启蛰蝉居之所。”
西洲面色冷峻下来,被陆千宗望着,总让他心里发毛,感觉如芒在背,有一种被野兽窥视的危险感。
陆千宗走上台,亲自取走《喉痛贴》,临走前转身对着西洲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分明更多是讽刺与嘲讽。
嘲讽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不自量力。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