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了悬挂雕花灯笼的游廊上,暖风轻轻吹佛,灯笼随着风一圈圈的转起来。
游廊下人影跟着灯影晃动,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
昨夜她睡得很晚,管家老吴压了许多戏园的事情,都需要她处理。可她执拗不过敬亭,只得硬着头皮住进了王家的院子里。
外面的风很柔,房门不知何时打开,阳光洒在她修长的睫毛上,刺得她痒痒的。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房间里的男人。
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的扰她清梦。
西洲穿着素白的长衫,翘着二郎腿,坐在黄花梨的圆桌旁,素面清幽,被阳光罩映,似是戏文里的世家书生子弟,干净利落,不染纤尘。
桌子上摆着几盘糕点与果品。
他修长的手悠哉的剥着花生,素白的长衫微微敞着领口子,带着诱人的光洁下巴,似乎故意勾人的风流少爷。
吴清如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的从她香肩两侧落下,她只穿了松散的亵衣,安静的坐在床上望着似是画里的这个男人。
“不多睡会?”西洲唇角含笑,边说边将剥好的花生一起放入臼杵中,混着芝麻一起。
“你在这里,我怎么睡得踏实?”吴清如的声音温柔的似同清风里的茉莉花,让人产生一种想要怜惜的冲动。她白皙的脸颊有些羞红。
“怎么睡不踏实?”王西洲拿起杵子,将花生与芝麻捣碎,“今后你就是琳琅王家的大少奶奶,在自己家里怎么能睡不踏实呢!”
吴清如抱着被子,低下头,被子跟枕头都是王西洲的味道。
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太奶奶那里已经得到了许可。本来她还有些担忧,毕竟吴家与许家的那一场婚宴,在上海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太奶奶得知是王西洲要娶自己,没说什么就同意了,似是巴不得她嫁出去一样。
她不禁想,她与他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三年前那场大雨夜里,她刚好撞到了那个抱着母亲骨灰盒,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少年人嘛?
还是灯火阑珊的大戏台上,她与小七爷的一次偶然邂逅?
王西洲端起身前桌子上的瓷碗,轻轻吹了吹,递给床上的清如:“喝了它,这是言伯今早特意熬的莲子羹。”
接过那有些滚烫的瓷碗,她低声问道:“我就这样住了进来,会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名声?”他笑得有些邪味,欺身上前,颀长的身子弯下腰,俯瞰床榻上如委屈鼹鼠般的娇弱女人,“你居然还会担心我的名声?大上海这么多年里,我小七爷王敬亭可还有什么好名声?温柔乡里的七爷,万花丛里的七爷,醉卧美人膝的七爷,怕是不用你来坏我累世的清誉,我已经洗不清这花花大少的名头了!”
吴清如被他说得轻声一笑:“活该,叫你去招惹那些姑娘!”
“婚宴我准备定下了!”
“这就定下下来了?”吴清如感受床上一沉,声音弱了几分,“会不会有些太快了?”
西洲欺身坐在她身旁,伸手在她鼻头上亲昵的刮了一下:“我还嫌慢呢,恨不得明天就娶你过门!”
吴清如羞的将脸蒙在了被子里。
西洲见她窘迫的模样,心情大好,亲自去给她弄最爱吃的芝麻糊。
房间外面,瘦高的猛虎被肥胖的君兰拉着,穿过游廊,向王西洲的房间走去。
“我说你是猪脑子!”猛虎被他硬生生拉着,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人家师父跟师娘正恩爱,如胶似漆,师父还亲自送去早餐,你这个没眼力见的,这个时候去,不怕师父生吞活剥了你!”
肥胖的君兰嘟起了嘴:“大哥偏心,有了吴家仙子,就不要弟弟了!”
猛虎冷笑两声,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抱着膀子,靠在游廊的柱子旁:“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娘,就你傻不拉几的,非要跟师娘争宠,认清形势最重要!”
君兰垂头丧气的坐在游廊的栏杆上:“你说师娘过门了,会不会讨厌我们?要是师娘不喜欢我们可怎么办?”
猛虎似是被说中了心事,倔强的扭过头去,望着屋檐上的蓝天。
肥胖的君兰越说越丧气:“大哥有了媳妇之后,就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以后大哥更不会喜欢我们了,我感觉大哥是一个始乱终弃的坏家伙!”
瘦高的猛虎听他这么说,眼角忍不住抖了一抖,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叫你平日里多读书,总是不听,始乱终弃这个词,不能用在师父身上!”
君兰不服气,刚要反驳,却见店里的沈十八急匆匆的从外面走过来,脸色很憔悴。他肥胖的身躯,利落的如同斗架的公鸡,轻轻一跃就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拦住了小道上的沈十八,大呼起来:“好呀,沈十八,你这个时间不在店里学手艺,居然翘课跑这里来了!”
沈十八心不在焉,被面前突然跳出来的肉球吓了个大跳,见是王西川,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解释起来:“才不是呢,我是有要紧的事情找少爷!”
“要紧的事?”瘦高的猛虎斜眼瞥了沈十八一下,“你脸色怎么这个样子,见了鬼了?”
听他说见鬼这个话,沈十八整个人都不禁激灵颤抖了一下,急忙摇起了头。
言猛虎眉头皱起,向着不远处的房间指去:“我师父就在房间里,你自己去吧。”
沈十八不敢多留,急忙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行色匆忙。
言猛虎指着的房间就在眼前,一进门,沈十八却吓了一大跳,只瞧少爷正坐在床上,身旁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吓得他急忙转身就向外走。
西洲瞧着沈十八神色不对,又看了一眼落地钟的时间,对着吴清如笑说:“等我一下,我出去瞧瞧。”
“你去吧,不用管我,”吴清如看了看外面难得的好天气,“一会我收拾一下,吴叔差不多也该来接我了。”
“那好,我这边完事,去戏园找你!
王西洲出了房间,望了眼神色焦急的沈十八,没有说话,转身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沈十八低垂着头,紧紧跟在西洲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游廊上,猛虎跟君兰见王西洲走出来,急忙从栏杆上下来,齐齐行礼:“师父(大哥)早!”
西洲的脚步一顿,他在房间里可是把这两个小鬼的话都听见了,他修长的手指在两人的额头各弹一下,扳起脸来:“今天的早课你俩做了嘛?”
听他说起早课的事,两人的脸色顿时垂丧下来:“没……没做完!”
“没做完还不去做?!”西洲狠狠瞪了两个小鬼一眼。
两人不敢继续待下去,急忙向着后院的雕房跑去。
沈十八跟在西洲身后,拐过几个弯,来到书房里。一进门,他就被西洲书房堆满的各种古董玉器吓了个大跳。
西洲在书案后坐下,抬起头,和颜悦色的望向了脸色很是苍白的沈十八,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心底压了一天一夜,沈十八如同倒豆子般,仔仔细细的将昨天回家路上碰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西洲听完之后,两道剑眉皱起,详细的问了他几处经过,又问了问那学生的具体样貌,确认那人是卢家的小少爷后,心里一沉,握着笔的手都有些颤抖,良久后才平复心绪,艰难的开口问道:“他拖给你交给卢月红的那张纸呢?”
沈十八闻言,急忙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将那张被鲜血染了半边的纸掏出来,恭谨的放在了身前的书案上。
王西洲被纸上浸透的鲜血狠狠触动,他不动声色的按住了那张纸,抬头冲着沈十八问道:“那学生临死前,还说了什么嘛?”
沈十八想了想:“除了托付的那几件事情外,他还说自己没看到中国胜利的那一天,很遗憾。”
王西洲点了头,颤抖的手按住了手下的血书,心中生出疑虑,卢家少爷临死前既然将这东西托付给沈十八,让他带给远在北平的姐姐,可他却对这东西是什么,只字未提。
如果是这样,无外乎有两种原因。
其一,这东西并不重要,只是普通的家信或者遗书,他十分确定卢月红见信便能看得懂,不需要沈十八代为转达。
其二,这东西很重要,也更加危险,所以他不想连累沈十八这孩子,只是叫他将东西带给卢月红,不希望他因此涉险。
王西洲收下了东西,轻声一叹:“没想到卢家少爷年纪轻轻,就遭此横祸,东西我会代为转达,想来是他给姐姐的遗书罢了,卢家在上海也是经商的大户,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非同小可,这件事情我自会处理,你就不要对除了我之外的第三个人提起了!”
沈十八也松了口气,知道此事不是自己可以参与的,他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望着沈十八离去的背影,西洲这才将目光转移到了被他压在手下的血书上。
他第一眼看到那纸的时候,心中的震撼便无以复加。因为这的确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出自于唐代的一种名贵的艺术加工纸,叫做“硬黄纸”。
硬黄纸是唐代名贵的一种纸,以树皮为原料,在成纸上浸染黄蘖汁液,纸张呈现天然黄色,之后由人工均匀涂抹蜜蜡,经砑光后,整张纸表面光莹润泽,并且韧度极好,透明性极强。
最为重要的一点!这种纸在唐代,属于名贵的一种,史记上也素有“洛阳纸贵”的说法,尤其是名贵的纸,在当时更是十分贵重的稀有东西,所以一般人是用不起的。
而硬黄纸,是文人墨客专门用来书写字帖、法经的。
大唐贞观以后,诸多传世的书帖法帖中,多数均是硬黄纸所书。如唐龙朔三年上命皇甫知岌复写的《春秋毂梁传·桓公第三》,开元六年,道教供奉唐宫的法帖《无上秘要》,均是硬黄纸所书。
历经千年,大多数字帖法帖可以传世的很大原因,都是因为此纸的质量极佳,适合长时间保存。
西洲收回自己的视线,整个人坐在椅子里,捏着那浸染半面鲜血的纸张,心中如山海沸腾。
他狭长的眼眸里透出几分思量,卢家少爷临死前想要让沈十八转交的秘密,应该就藏在这张血书里。
他捏着这张染血的纸张,缓缓打开,只瞧纸张经过多年,已经脆弱不堪,纸侧有参差不齐的撕裂口,应该是情急之下扯下来的。纸张上所描绘的女人如同帝王,下面身着朝服跪拜的男子应该是大臣,奉献某种珍宝。
只是可惜,纸张半面的字迹被鲜血浸透,应是后世人所题上去的,用以说明当年这场献宝庆典的盛况。
忽然,王西洲一怔,仔细的瞧着纸上描绘的女人。
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女人称帝者极为罕见。
据他了解,南北朝时期,北魏第九位皇帝,孝明帝即位后,其母胡氏乱国,毒杀明帝,为掩人耳目,胡氏以明帝之女假称为帝王。虽然那女太子仅仅在位数天,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
之后,唐永徽四年,陈硕真起义反唐,称帝文佳皇帝,后起义失败被杀。
但这两位显然都与纸上所绘情景不符。
那么就只有一个人了。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武瞾。
唐太宗李世民之才人,唐高宗李治之皇后,后与高宗皇帝并称“二圣”。
高宗死后,67岁的武则天称帝位,82岁于神龙元年病笃,期间宰相张柬之发动兵变,拥立唐中宗李显复辟,迫使武则天退位,史称“神龙革命”。
中宗恢复唐朝后,尊武则天为“则天大圣皇帝”,同年十一月,武则天于上阳宫崩逝。死后,唐中宗李显遵武则天遗命,改其皇帝尊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身份入葬乾陵,与唐高宗李治合葬一墓。
一个历经三代帝王,称帝后又退位,愿意以皇后规制入葬的女人。
武则天可以说是中国数千年波澜壮阔历史中,不多的女帝王。她的文治武功,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位皇帝。
西洲的目光再度投向了手中的纸上,如果纸上所绘的人物,确切为称帝后的武则天,那么是什么人要向武则天呈奉宝物?呈奉的又是什么宝物?
这东西跟卢楚生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西洲拿起这张纸,将它冲着阳光,只见被血迹浸染的部分,隐隐约约可见几个不清楚的字迹。
其中一个字有些弯曲变形,但依稀能看清,似乎是个“岁”字。
其上的字被血迹浸透,似山而非山。
西洲盯着两个字看了很长时间,似乎发现了什么,急忙从身后的书架中翻出了那本珍藏的清本唐代史集,在其中找到了武则天在位时的记载,“万岁登封元年三月至万岁通天二年改元神功止,共计二年。”
万岁登封元年三月,改年号为万岁通天。
万岁通天二年,为庆贺大唐军队在西域打败了突厥与阿拉伯帝国,武则天将万岁通天的年号,改为神功。
至此,以万岁为称呼的年号,彻底从历史中隐退。
可这张纸记录的事情,是发生在武则天万岁登封那一年?还是接下来的万岁通天延用年号的两年之内呢?
武则天登基称帝时,大唐国力昌盛,万国来朝,使臣进献宝物数不胜数,实在难以判断。
而卢楚生临死前,为何要将这张纸交给沈十八?这张纸跟他的死到底有什么联系嘛?卢月红会知道这张纸隐藏的真实情况嘛?
西洲轻叹口气,想起卢月红来。这卢家世代经商,其本身祖上经营着徽州最大的瓷窑,极其擅长瓷器的制作,而且家中有一条极其奇怪的规矩,那就是卢家的男人世代经商,手艺则由卢家的女人们继承。
他曾见过卢月红制作瓷器的模样,手艺很是精湛。
想起自己去百乐门赴病公子江陵的鸿门宴时,曾经见过卢浅辄一面。也就是卢月红与卢楚生的父亲,上海商会的会长。
只怕,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再人世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