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夜幕遮掩住了黄昏最后一缕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微光,东京号专列亮起了灯光,巨大的烟雾从火车头上的烟囱中冒出,如同吞吐着火舌,在黑夜中快速爬行的长蛇。
包厢里,少年一直望着对面的女人,他忽然冲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难道没有人跟你说过吗?其实你一点都不像女学生,即使你伪装得很好,但你身上始终摆脱不了你的气质,这是一种从容不迫,无畏生死的气质。”
“你也不像一个来自东京的日本学生。”卢月红的声音很轻,让人听上去很是温和,“因为你尽管笑起来很阳光,但你掩饰不了你眼底深藏的那股冰冷寒意与警惕。”
“你说得不错!”少年修长如同青竹般骨节匀称的手指,打了一个响指,“所以,你还是猜不出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什么?”卢月红的眉头皱了起来,如同一张优美的仕女图泛起了褶皱,让人心疼,想要伸手抚平一般。
少年随意的笑了笑,斜眼望了脚旁立着的衣箱,口吻很是平淡:“单凭这一箱炸药,怕是炸不了整个东京号吧?”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卢月红尽管面色依旧很是平淡,但她紧紧握住的双手,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少年突然站起,居高临下的俯瞰眼前这个女人:“我们合作吧!”
卢月红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个跳,望着少年近在眼前的细长睫毛,甚至可以感受他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脸上,那种痒痒的感觉,想要下意识的向后躲避。
“我的意思是,我们有着共同的目地!”少年见她向后闪躲,以为她没听懂自己话里的含义,又靠近了三分,解释了一下。
卢月红不是很意外,从少年帮她那一刻,她就感觉到这个少年或许跟他有着同样的目地,所以才会上了“东京号”专列。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少年耸了耸肩,支起了腰板。他虽然很高,但身形并不是消瘦,反而很是健硕,匀称的骨骼体现出北方人独有的基因,修长的骨节配上那张英俊好看的脸蛋,的确像极了戏文里的美男子。
他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冷笑起来:“我的身份很简单,我是中国人。”
卢月红摇了摇头:“这不够具体。”
“具体?”少年的手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我姓柳,单名一个词字,表字路云!”
卢月红细细琢磨:“柳词?很有诗意的名字!路云……”
少年补充道:“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的《满江红》,我爷爷给我起的!他希望我长大能如同岳飞一般,热爱并且保卫自己的国家!”
“你爷爷?”卢月红很是好奇,“你是北方人?你的日语很地道,你似乎跟那个日本宪兵很熟悉?!”
少年心里暗道,这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啊!
他一拍自己的额头:“罢了罢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在着手准备炸掉‘东京’号了,所以我先是跟这个专列的列车长小野君混熟,伪造自己东京学生的身份,毕竟我年少的时候跟我父亲去过一次东京,加上我熟练地道的东京话,自然可以帮我很好的伪装起来。”
“勉强可以说得通!”卢月红淡淡的说道。
少年摇头苦笑,心想这真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女人,什么都骗不过她,无奈的举手投降:“好吧,跟你说实话,我真名叫柳词没错,字路云,真实的身份是中华民国南京政府行政院军政部下属陆军署中校,但这只是一个虚职,毕竟我不是直系,我另一个身份呢,北方七省内,许多人都喜欢称呼我为……”
少年唇角露出一丝邪气的笑意:“他们喜欢称呼为阎罗,玉面阎罗!”
卢月红一惊,急忙抬起头,眼底满是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这个高傲甚至带着一丝腹黑的少年:“你就是玉面阎罗,东北二爷!”
“这怎么可能!”卢月红摇头,“传说中玉面阎罗,东北二爷,不应该是一个……”
少年急忙伸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得得得,你可打住吧,我知道你想说啥,无非就是柳词,玉面阎罗,长得虎背熊腰,魁梧不凡,身披貂皮,头戴狗皮帽子,满脸横肉,对不对?”
卢月红急忙点头。
“谣言害死人!”少年无奈的一拍自己的额头,“你映像中的东北男人,难道都是这种形象?”
卢月红讪讪一笑:“其实……也不全是。”
柳词冷哼起来:“你别看我外表很秀气,但我十二岁就跟父兄上山射虎,十五岁率领马帮走南闯北,二十岁已经是少校军衔,成为东北三省为数不多的军阀派系之一,如果不是我家中规矩很多,我很可能就是下一个东北王了!”
对于玉面阎罗,东北柳家,卢月红知道的不少,因为这是一支顽强的东北抗日势力。只是他的归属阵营,与她不同。
柳词看着卢月红逐渐平淡的神色,两道剑眉微挑:“怎么?难不成你不相信我?”
“不是,只是我听说你们柳家已经转移到了长春,甚至与满洲国方面有联系?”
柳词见她提起这件事情,暗道果然如此,神秘一笑:“卢云毓,你怎么能如此怀疑我们柳家?毕竟我父亲与你父亲可是故交啊!”
“我可没见过柳伯父!”卢月红急忙解释,“何况,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不想……”
“不想牵连我?”柳词摇头轻笑,“我们柳家为何会与宗社党有联系,会与满洲势力有联系,其实很大原因,是因为长春小白楼。”
“长春小白楼?”卢月红眼中的惊讶神色稍纵即逝,心里大概明白了,“你们暗中守护小白楼里的国宝?”她清楚记得,当年宣统皇帝去往长春时,将故宫里面很多珍品国宝一并带往了长春,藏在长春小白楼里。
柳词坐下,翘起二郎腿:“其实你不愿相信我,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虽然我们柳家是军阀势力,但名义上归属于中华民国南京政府,说白了,你是红军地下党,而我是国民党,这才是你不愿意与我合作的主要原因吧?!”
见他说出她最大的顾虑,卢月红也不隐瞒:“这次我们要炸‘东京号’,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我们决不能让东京号进入热河,因为日本天皇特使携带的文件中,有进一步侵略华北的军事计划,还有许多执行计划的重要军官都在这辆专列上,如果可以炸毁东京号,势必会拖延日军侵略北平的脚步,为北平故宫博物院国宝南迁乃至于整个东北、华北的抗日战线赢得宝贵的时间!”
柳词轻叹口气:“阵营真的很重要嘛?在我看来,都是中国人,我们始终是同一个民族,日寇侵我中华国土,抢我国之瑰宝,戕害我华夏百姓,此国家之危难,战线横亘中华大地五千公里,前所未有!如今整个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哪里还分什么楚河汉界?”
卢月红沉默下来:“但此事毕竟九死一生,十分危险,成功的希望渺茫!”
柳词站起,看向火车的窗外,风景快速的倒退中,玻璃上映出那张清霜出奇的英俊脸庞,他的声音很轻:“我的老师告诉过我说,当你看到的世界都是黑暗时,也不要放弃你心中的希望,因为希望并不是因为你的努力才会诞生,而是因为你的努力,让希望得以永存!”
卢月红抬起头:“希望得以永存!”
“工藤君!”
突然,车厢外传来日本宪兵的喊声。
柳词急忙一把拉过卢月红,将她抵在了身后的车窗上。他望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情急之下,一口吻了下去。
日本宪兵打开车厢的门,望着正在亲吻的两人,急忙关上了门,笑着说道:“工藤君,小野君请您一会去见他,我就不打扰了。”
列车快速的驶进了隧道,车厢内突然一片漆黑。
黑暗中,两人借助微弱的灯光,望着彼此的近在咫尺的模样。柳词颇有些尴尬,急忙松开了自己的嘴。两人的嘴唇分开的一刹那,唾液在他们的嘴角上相连,拉扯出一条明亮的丝线。
卢月红脸颊绯红,急忙低垂下了头。
柳词轻轻咳了一声:“额,当时情况很急,我一着急就……”
卢月红点了点头:“我明白。”
“谢谢!”
“不客气。”
两人各自分开,柳词整理了一下衣衫,将她的衣箱还给她,说道:“那既然这样,我们分头行动。”
卢月红点了点头:“列车上还有我们的人,只不过在后面的普通车厢里,我会把定时炸药趁机放到前面,然后断开后面三节车厢,让他们与列车脱离,以免受到炸药的波及。”
柳词眉头皱起:“不行,我上这列火车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必须在你引爆炸药之前确认一下!”
“什么事情?”卢月红不解。
柳词沉默片刻,说道:“万岁通天!”
“万岁通天?”卢月红眼中的疑惑稍纵即逝,不可思议的问道,“难道是……”
柳词点了点头:“我无意中发现小野君在这辆车上收藏着一副字帖,很像是万岁通天数帖中,王徽之的《新月帖》,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下!”
卢月红思考片刻:“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万一你没有撤出来,而炸药引爆了的话!”
柳词一笑:“这样,十五分钟,我会在十五分钟内确认《新月帖》的真假,十五分钟一到,炸药自动引爆!”
生死之间的考虑,卢月红沉默不语。万一柳词被耽搁了,并没有在十五分钟内安全撤出,他将十分危险。
柳词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已经拉开了衣箱,按下了定时炸药的启动按钮,钟表上的秒针已经开始快速的转动起来了!
“你疯了!”
柳词细心的检查是否有遗留的物品,“走。”他合上炸药箱,拎在了自己手上,“列车上我已经事先安装好了炸药,这是引爆器,交给你。你现在的任务是去往最后三节车厢,在十五分钟之前,让三节车厢与专列脱轨,到时候,你要按下引爆器,引爆东京号!”
卢月红看了一眼柳词不容置疑的脸,将引爆器藏在了自己的身上。
随后少年在前,她在后。两人一同出了车厢,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