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小雨淅淅沥沥,敲打在霞飞路上的灯红酒绿中,增添了一层梦幻的视觉。
霞飞路88号,一间装饰豪奢的店面,古朴的青松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刻着“七禄斋”三个大字,颇有几分古韵,笔法走势之间多了几分大司马参军王徽之《万岁通天帖》的味道。
夜幕阑珊,灯火未央。
这间看似普通的,古香古色的书斋,平日里基本没有什么客人,店门也不常开着,只是偶尔会有几次开门迎客的时候。书斋门前两盏街灯,在风中飘落的小雨里明灭闪烁,将门前两只松花石狮子的影子拉得斜长。
整个书斋只有一楼与二楼两层,清灰色的石砖搭建起的法式建筑,多了些罗曼蒂克的味道,里面却是漆红深木的勾栏朱窗。
宽敞大厅的侧壁上挂满了南宗山水的水墨画,大多数是仿品,临摹水平颇高,有几幅明显是新作,画上的水墨痕迹尚未淡干。
鹤三爷来得时候,书斋里只有阿坤一个人在。
阿坤是书斋唯一的伙计,也是常年跟在九太子身边的人。阿坤岁数不大,生得比较魁梧,出奇的是,每次见面,脸上都带着半面银色面具。
面具样式类似法式蒙面舞会佩戴的假面,架在鼻梁上,刚好可以将上半面脸部全部遮挡。
这是七禄斋的规矩。
也是九太子的规矩。
“太子爷今晚又跑去吃花酒了?”鹤三爷大刀阔斧的在厅里的椅子上坐下,揶揄起来,“你说说这太子爷啊,女人跟牌九,没有一样落得下的,身子板那个单薄样,老子真怕他被百乐门里的小妖精给榨干了!”
阿坤咧嘴一笑,摇了摇头,望向鹤三爷的神色,如同在看白痴。
鹤三爷是王笙懿的得力手下,岁数不大,四十出头,为人耿直憨厚,只是说话从来不懂得避讳一二,直言直去,也因此在十里洋场中得罪了不少人。
“阿坤,你老实跟三爷我说说,你家太子爷,是不是那个不行?”鹤三爷比划了一个男人都懂得的手势,哈哈大笑起来。
“你鹤老三这张破嘴,什么时候连我都敢打趣了?”
窗外寒烟暮雨,楼上不知何时传来的声音,如沐温柔春风。可这声音听在鹤老三的耳中,却宛如厉鬼催命,不啻于雷霆。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傻了眼。
“啊,太,太子爷在呢!”鹤老三翘着的二郎腿如同不是自己的,找不到放置的位置,屁股下如同坐在了火盆上,整个人手忙脚乱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子微微谦恭着,表情极为尴尬,“太子爷,您就当鹤老三放了个屁,行吗?”
“你鹤三爷都说我床上功夫不行了,那我就是不行了呗!”
鹤老三额头上泌出冷汗,心里直想骂娘,鬼要知道你这个阎罗王在!打死他也不敢这么非议这位爷啊!
鹤老三暗道晦气,悄悄抬头向着二楼望去,只见九扇白玉屏风前,一身皓月白衫的九太子,正慵懒的侧身在二楼的长椅上。
他清瘦的脸颊被半面黄金面具遮挡,不怒自威,左手窈窕纤细的拇指上套着个翡翠玉扳指,右手拿着本《论语》。
他翘着腿,风流尽显。
“说吧,来我这七禄斋什么事?”年轻人嘴角沁出笑意,只是这笑意中带着几分讥诮与不屑。他面具下狭长的眼眸中漾出了几分孤傲与清高。
大上海素闻七禄斋的九太子喜好曲高和寡。为人处世高傲,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派头。
“老板的七姨太后天生日,在衡山路的别墅里举办场私家宴会,”鹤老三说着掏出一封精美的请柬,小心翼翼的放到身旁的桌子上,“老板说了,侬到上海来了多少辰光了,都末露过,辣末一趟请侬来,侬定要来。”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楼上的年轻人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七姨太过生日,可请了沪上哪些达官显贵?七姨太的表哥,沪上法租界的许探长,可曾请了?”
鹤老三赔笑:“那七姨太原本是个乡下唱戏的,当年也是由他表哥引荐,这才能上了老板的床,怎么能少了那个货,太子爷问他,可是那家伙招惹爷了?”
年轻人放下了酒杯:“回去告诉王大老板,九太子一定到场。”
鹤老三得了回复,做了个礼,转身要走。心里却有了种种猜想,太子爷从来不过问老板的私事,为何偏偏这次问到了老板七姨太的那个远方表哥。不过是法租界的一个总探长罢了,连督察长都要卖你三分面子呢,你堂堂太子爷会在意一个探长嘛!
大上海传闻已久,九太子很可能便是清朝晚期某个极具权势的贝勒爷,在宣统皇帝退位到满洲国后,不愿与日本人同流合污,这才到上海隐居。
而且,据鹤老三的猜测,这九太子很大可能便是宗社党的核心决策人之一,据说跟天津的几位王爷常有书信往来。
不过这些也都是鹤老三道听途说的,上海关于这位九太子可是有不少传闻,就连他平日里经常光顾的几家百乐门的当红歌星,都没有看过他的庐山真面目,着实让人心里好奇得很。
可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去摘下他九太子的面具,瞧瞧这庐山真面是美是丑,是香的还是臭的。老板也不行,要知道老板三年前因为一笔生意的失利,险些被对手抓住了把柄,损失惨重,危机关头,是这九太子大手一挥,整整一百万银元就这么挥洒出去了,平了这个事。
九太子可是王老板的财神爷,得罪不起的。
阿坤看了看时间,该到了太子爷听戏的时候了。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张唱片,开打了留声机。黑色的唱片在上面开始缓慢的旋转,悠扬的歌剧从里面传了出来。
走到门口的鹤老三,回头听着书斋里放着的美国百老汇歌剧,这才想起来他从别人嘴里听过的一段往事。
据说这太子爷以前是留过洋的,做得是大学问,年轻的时候跟着辜鸿铭学习过。就是那个因为“辫子”而出名的老头。
辜鸿铭原是北大的教授,也是当年的特派生,当年很多人都去法国留学,希望学习外国的先进文化与思想,回来拯救自己的国家。辜鸿铭也是其一,不过当他回来的时候,赶上了新文化运动,大家伙都流行剪辫子。
只有辜鸿铭这个老头说什么也不肯剪辫子。
大家伙就都嘲笑他。
这个倔强的老头就当着许多的人面说:“我的辫子长在脑后,笑我的人辫子长在心里。我的辫子是有形的,笑我的人辫子是无形的。”
后来鹤老三听太子爷说过这件事,全当趣事。这老头当初不剪辫子,是因为外出留学的时候,是他的母亲亲手给他编的辫子,可等他学成回来时,母亲却已经病逝了。
这条辫子留下来,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所以他舍不得剪。
鹤老三听太子爷讲起过两个人,一个是倔强的老头辜鸿铭不肯剪辫子,另一个却是签了一辈子自己名字的老头,叫李鸿章,大名鼎鼎的李中堂。
太子爷有一段时间嘴里经常骂老家伙,说这个老头可恨,所有丧权辱国的条约上,都有老家伙的名字。
可太子爷骂着骂着就叹气起来了。
他说他心疼那个倔强的老头子,那个名字换做其他人去签,是断没有勇气签上去的。
他说老头心里其实是恨的,恨不得中国一时间拥有先进的技术,自己的铁甲舰可以纵横七大洋,可是我们真的不如人家,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埋头学习发展自己。
太子爷说自从甲午海战失败后,老头的脊梁骨宁可打断一万八千节,这辈子都不会再旅日地半步。
想起种种传说,鹤老三回头,颇为忌惮的望了眼身后的书斋,身影匆匆的被掩埋在雨中的夜色里。
“阿坤,”楼上的年轻人抽出了根大中国牌的香烟,借着火柴的光,点燃吸了一口,“前天从汇丰银行转借的一百万白银跟五十万银元到了没?”
听着楼上的声音,阿坤急忙在左侧的柜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张,上面都是一些厂子的股票与地契,他翻了半天,找出来一张,回道:“到了,前天就到了。”
阿坤知道太子爷有钱,可是太子爷到底多有钱,那可能只有鬼知道了。这些年太子爷办了许多工厂与公司,汇丰银行甚至单独给太子爷办了一个贵宾号,只要太子爷说句话,就能从汇丰银行的官银号里借出钱来。
可如此爱财的爷,其实也是个吝啬鬼。
想起另一桩事,阿坤不由得心里高看了太子爷几分聪慧,这暗中转移财产的手段,比那人可高明了不少。
夜又深了许多,雨还未停。
王守愚隔着车窗,望着街对面的七禄斋,只瞧鹤老三急匆匆的从里面出去,如同见到了鬼一样。他心中大概知道了,这九太子此刻一定是在七禄斋没走,否则鹤老三不能如此怂。
阿坤收拾好一楼的地面,便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门口,下车的是来了很多次的王四爷。古董铺子的老板,跟他家爷,可算是有“大交情”了。
阿坤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复又擦了起来。
楼上的年轻人微微侧头,看见一身黑色风衣的王守愚立身于厅中。
“四爷总是喜欢深夜往我这跑啊!”年轻人将烟蒂掐灭在身旁的桌子上。
“太子爷办事,什么时候如此不讲江湖规矩了?”王守愚声音低了下来,“天主堂街,国宝藏匿地的布局图是你给我的,可为何偷出来的东西却是个假货?”
年轻人不屑的轻笑:“敢问王四爷,那栋楼是真的?”
王守愚一怔:“是真的。”
年轻人又笑了:“楼里面可是藏着北平故宫博物院抵沪的国宝?”
王守愚别过脸去:“藏着。”
年轻人黄金面具下的两道飞立剑眉,微微挑起,声音高了几分:“既然那图是真的,四爷你也按图找到了想要的玉佛,至于玉佛是真是假,关我屁事!”
听着楼上传来的讥讽,王守愚眉头一皱,心中却又不可奈何,这事按道理,的确算不到他九太子头上。
年轻人趁机数落起来:“王守愚啊王守愚,我本来不想掺和你们王家的事,你家祖上好歹是爱新觉罗家的臣子,可你看看你们王家这些年,这些后辈们干的事!你三哥被你陷害,锒铛入狱,你自己帮着日本人倒卖国宝文物,私下贩卖鸦片不说,现在又帮着偷盗北平故宫博物院南迁的文物,还把你那个侄子给逼走,若不是我隐居了,说不得提上两把直刀,当场剁碎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你!”王守愚重重冷哼声,“别的我不追究,但有一件事,我必须问清楚了!”
年轻人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有屁快放。”
“当初诬陷我三哥,给许家造了一尊‘以石伪玉’的假佛,这玉佛对日本人说是我私下伪造的,可实际上别人不知道,其实是我花钱请你七禄斋出手弄的,我就想问问你,这假佛,你找谁做的?这人是谁?”
“我七禄斋的规矩,你不清楚?只管拿东西走人,莫问出处!”楼上的年轻人靠在长椅里,把玩手上的玉扳指,“你当初拿了个半成品过来丢人现眼,说是自己本事不行,这‘以石伪玉’的造赝绝技,只懂了六成,怕是不好糊弄过你三哥,我拿了钱,帮你办了事,给你一个完美无瑕的假玉佛,你三哥也因此入了大牢,这桩买卖就到头了,你我没关系了!”
王守愚不死心:“那个人是不是匡麓那老鬼,你去找了匡麓!”
年轻人不可置否,并未回答。
王守愚见自己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揣着心思走出了七禄斋。
此时,二楼正中的汉代伏龙博山炉里,冒出几缕烟雾,龙涎香醇厚的气息,扑打在年轻人的身上。
他宁静致远的双眸,缓缓透出一丝平静,不见任何波澜。一身皓月白的中式长衫,被穿堂过的微风轻轻拂起,搭在了翘起的二郎腿上。
他颀长的身子,安静的躺在白玉屏风后,修长如青竹的双手,摘下了脸上的黄金面具,拿起右侧桌案上那副水晶眼镜,戴在了高挺的鼻梁上。
阿坤合上了雨幕后的门帘,关了店门,顺手也摘下了脸上的银色面具,回首望向了楼上那个卧在长椅上的颀长身影。
眼中既有担忧,也充满了敬畏。
身藏黑暗,心向光明。
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凶险。
初见他时,他是赌坊上挥金如粪土的公子哥,莺莺燕燕,美女如云,四周尽是低声细语,温柔乡里出尘的风流。
直到后来才终于看清了,在这温柔乡的经年岁月里,他听的是故人戏,杀的是卖国贼,守的,却是这千疮百孔,血流千里的浩浩河山。
白骨如山下,一袭白衫临世。
他说他要做新青年,那何谓新青年?
有理想,有抱负,能救国于危难的中国新一代少年,称为新青年。
可日寇入侵,万里夕阳垂地,山河流血。
少年人仅凭一腔爱国热血,能赶走穷凶极恶的日寇嘛?
阿坤不知道能不能,但太子爷说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