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离逼仄的小巷,街道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透出一丝萧瑟。
萧旦礼侧身望着翘着二郎腿的王西洲,在车窗上映射的侧脸上,透出几分深沉的风流。
车拐出外滩直奔法租界而去,两侧的灯火交织,如幻如梦。
“匡麓这个人信不过,当年他在你父亲出事后,一度流浪在北平与广州两地,借了一身的高利贷,还是个赌鬼、烟鬼,而且……”萧旦礼斟酌片刻,“当年他们两个一起去的清东陵,偏偏你父亲一下火车就被警察厅的人抓捕了,你不觉得奇怪?”
“你是想说,匡麓就是当年高密我父亲的人?”西洲那一双深邃如墨的双眸,掩藏在水晶眼镜后,露出几分深沉,“当年的事情,我心里比你清楚。”
“清楚?你!?”萧旦礼不屑的冷笑两声,“难道时至今日,还用我告诉你,你那位苦苦思念多年的情人,上海不夜城当红歌后苏莲衣的真实身份吗?你以为上一次你在不夜城杀了龟田的事情我不清楚?”
西洲心中一凛,手心不由得微微攥紧,声音颤抖:“你……你怎么会知道?”
萧旦礼那双狭长的眼眸露出丝得意,唇角划出冷冽的弧度:“怎么?知道怕了?”
“苏莲衣只是流落上海的日本女子罢了,”西洲试图辩解,“而且,她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
“不提苏莲衣,”萧旦礼别过头,“单说你收下匡家的那个丫头,你这是还嫌弃自己不够累赘的嘛!”
“我需要从匡麓那里确认一件事,”西洲闭上眼睛,显然不想继续跟萧旦礼聊这个问题。
沈副官犹豫了很久,扭头凑过去,低声提醒道:“七爷,匡家的事情没有表面上这么单纯,海关跟陆军署都人都盯上了匡麓的儿子匡青竹,这个人涉嫌倒卖文物,而且还有可能卖国,匡家小姐平日里混迹市井,如果案子坐实了,断不可能洗清嫌疑,这水挺深的,七爷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进去了!”
西洲坐在汽车后座,唇角一抿,用很是肯定的声音笑道:“她既然是我的徒弟,那我能护她一时,就能护她一世!”
听着他笃定的语气,还有这一如既往狂妄的口吻,萧旦礼脸色低沉,可心中很清楚,此时的王家,正逢生死存亡之际,远比王西洲想象中的严重。
他虽然不待见这个师弟,但毕竟老师门下只有他们两个学生,他不想九泉之下,愧对老师的嘱托。
法租界,天主堂街。
汽车从宽敞的街道上驶过,两侧皆是三层以上的新古典主义英式建筑。左侧的一家法式饭店,牌子上灯光闪烁的装饰着几个英文“Hotel des ies”,中文翻译为密采里饭店。
这家饭店是清同治五年,一个中国人创办的旅店,后来被法国人收购,该做了饭店。很多来沪的大官,都选择在这里入住。
车子在饭店前停了片刻。方副官一身笔挺的军装从饭店里走出,开门上车。
“长官,这贼来得实在太巧了!”方副官拿出一张照片,“这是前几天来沪的一个日本考察团,就在密采里入住,我们的人找了个遍,值得注意的只有这个考察团,他们来得实在凑巧!”
萧旦礼瞥了一眼那新照的照片,上面一共七个人,为首者是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学者。
“点查清楚了嘛?”萧旦礼将照片收起来,“少了什么东西?”
方副官很是纳闷:“贵重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包括长官你让重点保护的晋代王珣《伯远帖》在内的字画字帖,一样都没少,只是少了尊清乾隆养生殿内供奉的玉佛!”
“玉佛!”西洲心中暗道果然如此,脸上却古井无波,没有起丝毫的波澜。
几人说话间,汽车在天主堂街东区,那栋伪装起来的商务大楼前停下。一楼的琳琅阁分铺依旧开着,几个故宫博物院护院队的成员伪装成伙计在打扫。
西洲淡淡的扫了一眼四周,外表看上去很是松弛,可实际上围绕这栋大楼四周布下了不少暗桩,甚至对面的公寓楼里,都被萧旦礼安排了狙击手。
这种外松内紧的套路,一贯是他做事的风格。
李明启一身儒衫,整个人在大堂里愁眉不展,见萧旦礼才来,急忙走上前:“萧长官,丢失的国宝必须要尽快追回啊,如果这件事被记者知道了,难免会大肆宣扬!现在北平故宫博物院因南迁国宝的事,已经被推到舆论的风尖浪口上了,如果再加上国宝失窃,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影响到整个国宝南迁计划!”
萧旦礼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径直上了大堂里侧的针式电梯。
西洲拍了拍李明启的肩膀,示意他放心,跟着走进去。
安置养心殿部分文物的箱子放在了七楼顶楼的仓库里,几人走下电梯时,整个七楼的廊道里都布满了武装的士兵,俨然一个军营。
西洲走到仓库门口,唯一一扇的天窗封存完好,并没有破损的痕迹,而在这几十箱装载文物的箱子之中,却有一箱已经被撬开,里面装着的金佛完好无损的放在里面,唯独装载玉佛的位置,空空如也。
两名穿着中央银行工作制服的员工站在另一侧,手里拿着小本本,记载着什么。两人看见萧旦礼后,显得比较紧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萧,萧,长官好!”
萧旦礼皱着眉头,神色严肃:“我记得中央银行保管的那套钥匙,按照我们事先的计划,保存在上海中央银行的保险柜里,现在唯独少了乾隆养心殿的这尊玉佛,那套钥匙是否24小时都保存在你们银行的保险柜?中间有没有出借或者失踪?”
“请萧长官放心,自从钥匙进入保险柜后,便一直没有动过,这点我们可以向萧长官保证!”见萧旦礼满意的点头,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西洲围绕着这间仓库巡视了一圈,发现萧旦礼在这栋大楼四周几乎遍布监视眼线,盗贼没有理由如此精准的入室偷窃。
他在被撬开的箱子前蹲下,里面还有几件玉器,甚至包含了武则天明堂的佛头在内,相比之下被偷走的乾隆养心殿玉佛,实在是不算最贵重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将四周扫视了一遍,试图发现一些其他的线索。可唯一一个天窗已经被封死,用石砖跟泥土砌得死死的,没道理窃贼入室而没有丝毫的破绽,除非他会穿墙术!
萧旦礼听完方副官的详细报告,看了一眼正在详细侦查的王西洲,解释起来:“发现玉佛丢失是今天下午两点,工作人员清点检查后,方副官将四周彻底清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没有侵入的痕迹。”
西洲扶正鼻梁上的眼镜:“也就是说,一点钟的时候,明启巡视整栋楼,到两点谭同盘点仓库文物,窃贼进入这间仓库到离开,可以利用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
听着王西洲很是惊叹的语气,萧旦礼觉得很是刺耳,如同讥讽。他转过头,冷峻的面孔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怎么,王大少爷这是在指责我萧旦礼做事愚蠢?还是在称叹这个窃贼的手段实在了得?”
“在日本有一个推理小说家,叫做江户川乱步,”西洲眼镜后闪过一丝睿智的眸光,“在他的书里介绍了一种犯罪现场,称为密室犯罪,讲述的便是犯罪份子利用某种奇特的手法进入一间在外人看来不可能进入的房间之中,实施犯罪!可实际上,罪犯就是堂而皇之的进了房间,只不过用高明的手段,将他进入房间的痕迹抹去或者掩藏了起来!”
不顾萧旦礼的阻拦,西洲的手抬起整个木箱,拍了拍被撬开的箱壁,在侧面的角落里果真发现了一些泥土。他用手指捏起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眼中露出一抹惊讶。
萧旦礼见他这幅模样,追问起来:“七爷如此自信,那就给大家破破案吧,这贼是怎么进入守卫森然的大楼,堂而皇之的偷走玉佛的?”
西洲将木箱角落里的泥土收集起来,摊在手心里:“这就是证据,我的萧大长官!”
“一些土罢了,怎么说?”萧旦礼眉头一皱。
“国宝在北平故宫博物院装箱,都是经过严格的方案讨论过的。要知道上海本就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天气湿润多雨,不利于国宝存续,所以每一件文物在打包的时候,都进行了严格的审查,以确保国宝的万无一失。”
西洲拿起那尊金佛,展示给众人:“就好比这尊养心殿的金佛来说,金器相比青铜器来说,比较好保存,青铜器最怕的就是坑锈,而金器怕的却是氧化,并且忌讳与银器一同存放,因为银器跟金器放在一起的话,就会发生置换反应,使金器表面出现红色斑点。试问萧大长官,如此小心翼翼的分门别类进行包装存放,木箱之中又怎么会出现泥土呢?”
“泥土!”萧旦礼与李明启相视一眼,想起另一件事,几乎同时扬起脖子,望向了仓库顶楼的那面砌死的天窗。
这栋商务大楼以前被法国人当做仓库,之后废弃过一段时间,所以年久失修,再被选为存放国宝的地点后,萧旦礼让人专门修葺了一番,为了能更加贴切琳琅阁的古董铺子,还特意让人将楼顶铺了一层鱼鳞瓦,并且前几天刚好找来了泥瓦匠,砌死了那面天窗。
“就算把整个上海翻一遍,也要把那个家伙给我翻出来!”
萧旦礼有些气急败坏。方副官立马叫了两名士兵,从楼侧的窗户爬上了屋顶。
片刻之后,方震惊喜的声音从屋顶传来下来:“长官,跟七爷说得一样,封死天窗四周的瓦片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话音落下,楼顶一阵松动,落下不少泥土与碎瓦,众人急忙散开,只瞧方震的脸出现在楼顶的破洞中,而正面的天窗被他与两个士兵抬了起来,四周钉死的窗架事先被人用利刃砍断,整个窗户如同纸糊的一样,被倒扣在了屋顶的破洞上,制造了一个完美的进口掩体。
“四周的鱼鳞瓦被人抽出来之后,又重新塞了回去,伪装成没有动过的痕迹,房梁上还有绳线悬挂过的痕迹。”方震兴奋的在房梁上找到了绳索悬挂过的勒痕。
“看来这个窃贼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啊,这一手倒悬梁,长空捞月的手段,怕是江洋大盗之中的顶尖子了!”西洲啧啧称赞。
萧旦礼眉峰紧蹙,眼神似刀,狠狠瞪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沈副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偷了都不知道,我让你们整夜的守在这里干嘛?是养猪的嘛!”
“是,长官,”沈副官急忙立正身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喊道,“不是,长官!”
“不是,不是那还不去查!”萧旦礼狠狠的将手里捏着的小羊皮手套摔在了沈副官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