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路。
西洲给了报童一张票子,抽出了份大公报,裹紧身上这件老佛爷百货的小牛皮外套,靠在街角的路灯下,随意的翻着。
皮衣里泛起的轻微古巴雪茄烟草味,让他眉头微皱。
短短数日,他已经将匡月楼的行踪彻底摸透,知道她今日要来这里,从赫德路的小烟贩子手里拿烟货。
果不其然,正午刚过,街口的尽头便蹦出一个身影来,在人群里十分扎眼。
那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小褂,上面又破了几个洞。西洲眼底的神色轻轻一凝,不知道她又在哪里惹了什么祸事,将自己搞得又狼狈很多。
他拿起报纸,遮挡住目光,总觉得会被认出,又压低了头上的帽沿,整个人缩进咖啡厅里的拐角,与那群成天游手好闲,在街头无所事事富家子弟一样,成为街头猎艳的猎手。
咖啡厅里放着悠扬的夜曲,年轻的女服务生亲切的为西洲送上了咖啡。
匡月楼漠然的从咖啡厅的玻璃墙前经过,可她还是看见里面那个翘着二郎腿,穿着白衬衫配小皮衣的王家大少爷。他微微敞开着衣领,正偏头和那位颇为靓丽的女服务生低语。
几日不见,只瞧他的侧脸透着一股浓郁的消沉,也消瘦了几分,却依旧风流倜傥。
匡月楼精巧的鼻子冷哼了声,暗道狗改不了吃屎,风月场的七爷还是七爷,绝非君子。
黄昏将近,西洲一路尾随,只瞧匡月楼在街头买了几个包子后,折身去了西郊外的一处弄堂。
这里是上海有名的贫民窟,很多从南方逃难过来的人都寄住在这的窝棚里面。
西洲在弄堂外的柳树下等了片刻,见小巷中再无人的时候,这才现身,踩过满是污水的街道,来到不远处的小院前。
院前两扇破旧的门板已经残破不堪,只能勉强合扣在一处,虚掩在门框上,从中间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脏乱的小院。
西洲小心的推开了院门,里面堆了不少捡来的垃圾,一股发酸发臭的味道瞬间冲入他的鼻子里,其中还夹杂着难闻的药味。
院子里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独自坐在破旧的木马上玩耍,听见动静后,好奇的望着这个破门而入,穿着华丽的年轻人。
西洲苍白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伸手掏出一块在大世界买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孩子,悄声问道:“匡月楼在哪?”
小男孩舔着从未吃过的糖,心里对这个长得好看的哥哥卸去几分防备,见他找的是那个被自己娘亲嫌弃至极的姐姐,很是随意的伸手指向角落里的破旧小屋。
西洲站在门口向屋子里瞧,破旧的玻璃窗上积了很厚的污渍,估计有日子没有打扫清理了,房门关的严,里面满是中药汤剂的味道。
他这才想起匡月楼说过的话,她的爷爷得了癌症。
“请问有人吗?”西洲向里面喊了一句。
“谁呀?”匡麓在屋子里剧烈的咳嗽起来,但这几声咳嗽就险些要了他的老命,整个人显得中气不足。
不一会儿,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匡麓披着破棉袄站在门口,望着眼前这个眉目清秀,显得颇为俊雅不凡的年轻少年,眼中闪过瞬间的惊讶。
西洲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显得和善的笑意:“今日终于得见师叔的庐山真面了!”
匡麓满是褶皱的脸也笑了起来:“你可长得真像你的父亲啊,我也在等着你呢,进来吧!”
西洲跟在身后,好奇的问道:“要是我不来呢?”
匡麓微微顿了半步,回道:“你要是不来,说明我们缘分已尽,老天爷活该让我带着一肚子秘密埋进黄土。”
西洲心中一凛,暗道自己果然没有来错。他跟在匡麓虚浮的脚步后进屋,只见屋子里的土炕上堆满了破棉被,另一个小屋却牢牢的吸引了他的目光。
虽然那里显得比较杂乱,雕花立柜上却有堆积成山的古董文物,让他觉得眼花缭乱,不禁倒吸口冷气。
匡麓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望着他:“想看就进去看看吧,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比不上你们王家的琳琅阁。”
西洲心中纠结,不过还是小心翼翼的进了那屋。只见这一屋子的国宝,不但有南宋的鸡缸杯,甚至大齐通宝,均窑的白瓷,明朝的白釉莲花笔洗,陆游的松皮砚等等珍稀文物。
匡麓见他看得入迷,摇头一笑:“别看了,都是假的!”
西洲闻言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这句话,不料匡麓徒然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直捂着自己的肺部:“我造假的技术来自你们王家,与你爷爷是同门师兄弟,如果不是你爷爷收了你当徒弟,你是要叫我一声师叔爷的!”
西洲颇为尴尬,转身走出了小屋。
匡麓本以为这小子会沉不住气立刻问他东陵的事,谁知对方反而没有开口,稳如泰山。这股性子,要比他的父亲强上了不少。
匡麓继续说道:“其实,我让月楼送去的那尊玉佛是赝品,想必你也已经知晓了?!”
西洲闻言苦笑,在他左边那把椅子上坐下:“师叔造假的手艺已经不拘泥于王家了,若不是师叔故意在玉佛上做了手脚,留下了破绽,我是看不出来的!”
见匡麓沉默,西洲想问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却不料匡麓忽然问道:“你三叔给许家雕刻的那尊玉佛,手艺可要比我的好。”
西洲一怔,望着眼前这个裹着厚重棉袄,腹部鼓得很高的老人,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惊呼出口:“难道给许家的那尊玉佛,居然不是出自师叔的手?”
匡麓颇为好奇的望着他:“难道你一直以为,是我投靠了日本人,暗中陷害你们王家不成?”
屋内瞬间陷入了寂静,只有屋外风吹打破瓦片的叮咚声。
匡麓干裂的嘴角翕动,猛地抓起身旁那件明朝的青瓷,扬起便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青瓷被他摔得碎了满地,“砰”的一下,声音很是刺耳。
西洲望着脚下碎了满地的青瓷,秀气的剑眉微蹙。
匡麓开口:“这明朝的青瓷是假的,那南宋的鸡缸杯是假的,你身后那副王旭的行草是假的,挂在门后的《康熙南巡图》是假的,我匡麓这辈子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假的,但我这个人不是假的,总还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西洲望着愤怒的匡麓,惊骇的忘记了说话。
匡麓冷眼望着眼前的西洲:“你太祖父,也就是我的师父,当年是清廷内务府造办处的理事官,他一生只收了我这一个外姓弟子,我原本以为他是看中了我心灵手巧,后来才知道,他是看中的是我这一双造假的巧手!”
匡麓嘴角带着笑:“这辈子,我只配做赝品。”
“师叔……”西洲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爷爷也是对这个师弟闭口不谈,但是在王家的宗谱上,太祖父王殿臣的名下,始终记载着匡麓的姓名,“太祖父当年亲自把师叔的名字写进了王家宗谱,排名在爷爷的前面。”
匡麓整个人忽然颓废了下来:“是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师父答应我的承诺兑现了,让我进了王家的宗谱,承认了我弟子的身份。”
西洲什么都明白了,当年太祖父之所以会打破王家规矩,招一个外人进来,很大的原因便是看中了匡麓那一双巧手,他若是学习王家造赝的技艺,成就将远超爷爷。
匡麓剧烈的咳嗽起来。
西洲叹了口气:“我听月楼说起过,师叔您……得了癌症?我看就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了,不如去医院吧?”
匡麓摇了摇头:“已经治不好了,洋鬼子说这病是要死人的,药石无救。”他指着自己的肺部,“这里面长了一个瘤子。敬亭啊,你是王家这一代里面悟性最高的子弟,你不仅技艺高超,心性也是十分善良,如今师叔我年迈体衰,时日无多,我也没有脸面求你什么!可我膝下二子已去其一,剩下的那个孽子也是靠不住的,投了日本人,唯独这个孙女,我想知道,她和你们王家,有没有缘分?”
西洲明白了,匡麓是要自己收匡月楼当徒弟!
这也是匡麓的条件!
要想知道当年东陵的秘密,以及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就要收匡月楼为徒。
西洲望着一地无法直视的瓷器碎片,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雨。
雨线密集的敲打在破旧屋檐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西洲望着死死盯着自己的匡麓,那双已经褪去了锐气的浑浊眼眸里,只剩下了满满的哀求。
“我答应你!匡月楼可以入王家,以后挂我王西洲这一支门下!”西洲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匡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松了很大一口气,冲着满是雨线的窗外,沉声喊道:“丫头,你进来!”
西洲没有回头,挺拔着身子,僵硬的坐在椅子上,微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脚下。
匡月楼在院子里撑着伞,听着爷爷的话,低垂下了头,走了进去。
她身材本就高挑,此刻换上了女儿装,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散乱的垂了下来,竟丝毫不比那些名媛们差,反倒清新脱俗,犹胜了几分。
她轻声喊着:“爷爷……”之后侧光望向了面目表情的王西洲,他深色的眼眸在小屋里,多了几分深沉。
匡麓望着自己疼爱的孙女,严肃了许多:“丫头,我终究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本是没什么区别,何况我还白活了几十年呢!只是我死后你一个人孤寡无靠,你让爷爷死也死得不安心!”
听着匡麓的话,西洲望了一眼窗外滂沱的大雨,郑重的承诺:“师叔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照顾好她,我能守她一时无忧,就能守她一世无忧!”
风夹杂着细雨,吹入屋内。
西洲移开目光,显得心事重重。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人设计了,设计自己的人,正是师叔匡麓!
他根本就不是给许家玉佛的人,可那玉佛分明是他让匡月楼送到琳琅阁里来的,两尊玉佛,如出一辙,却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望着沉默的王西洲,匡麓花白的眉头松懈了半分,指向了一旁绝世独立的这个傲然身影:“丫头,去,跪下!”
匡月楼沉默的走到他面前,低下了头,无声的跪了下去。
西洲放在腿上的手,不禁微微攥紧,抬眸望向了目光严厉的匡麓:“师叔这是干嘛?”
匡麓笑了起来:“我要你一个承诺才是!”
“难道我王西洲说过话,还算不得数嘛?”西洲轻笑了两声,笑声里多了几分讥讽。
匡麓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语气强硬了许多:“你得当面着我的面,我死也死得安心!”
西洲漠然,良久,无奈一叹,望着跪在自己眼前,显得拘谨了许多的这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说道:“我念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
匡月楼眼中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同意,西洲便说道:“今我愿入王家门,一生侍奉,虔诚学艺……旦夕祸福不相弃,生老病死不相离,拜一师,择一业,终其一生!”
西洲的声音很清脆,当年他就是跪在病重的爷爷身前,跟着念了这入门的誓言,只有过了这个仪式,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徒弟。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意义上收的这个徒弟,居然会是匡月楼!
王家自承庭训,此一生,只收一徒,除故亡外,当不得另选他人。本来他以为再过几年,会收言猛虎的,可谁知晓……
匡月楼跟着念完,只觉得头脑发热,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王西洲几分的不情愿,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
匡麓点了点头,对着自己的孙女吩咐道:“喊人!”
匡月楼抬头对上了王西洲古井无波的眼神,懦弱喊了一句:“——师父。”
屋外的雨线轻轻的落了下来,他动作有些僵硬,将人扶了起来,刚好望见她揣在怀里的金怀表,里面还露出女儿家肚兜的粉红色。他急忙移开目光,耳根有些微红,说道:“过几日,便跟我去家里。”
“家里?”匡月楼听得奇怪,“什么家里?”
西洲望了她迷茫的神色,低下了头:“自然是我的家里。”
“那我爷爷怎么办?”匡月楼大惊。
匡麓含笑:“傻丫头……”
西洲不忍再看,自然也说不出来那一句,你爷爷怕是活不了几日的话:“这些天,好好陪陪你爷爷,我过两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