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上海,阴雨连绵,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泥腥味。
萧旦礼坐在军用吉普车里,整个人靠在柔软的后座上,显得有些疲倦。他昨夜都在搬运国宝,天亮的时候才回去小憩了片刻,可谁知道还没睡下,便有人送来了最新的报刊,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前有故宫博物院院长涉嫌倒卖文物,后有国宝南迁遗弃人民!》
报刊一整幅版面,醒目的标题触目惊心,从前院长被诬陷倒卖国宝,到故宫博物院悄悄将国宝装箱运出北平,详细的道出了事情原委,文章作者语言激烈,甚至可以说是严厉声讨。
如果不是知道这里面的猫腻,萧旦礼就要被这上面有板有眼的说辞给动摇了,可平民百姓们却不知道真相,这分明就是有人在上海的幕后煽动人心,企图对南迁的国宝营造不利的氛围。
“是谁写得这份报纸,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旦礼将报纸狠狠的摔在了后座上,想起自己从接手国宝南迁开始,就有人在背后给他推波助澜,无论是恐吓故宫博物院工作者的电话,还是威胁要炸国宝南迁专列的铁路,这一系列背后,都始终藏着一个人。
不把这个人揪出来,国宝南迁之路,势必不能安心!
沈副官想起从文宿俊那里听来的事情,觉得与此事有关,对着萧旦礼说道:“昨天文三少过来的时候,说起了一个事,我觉得可能有此事有关!”
萧旦礼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略略抬眉:“文家说了什么事?”
沈副官整理好收集的资料,给萧旦礼过目,自己阐述起来:“据文三少所说,这第一批国宝从南京的浦口抵达上海的头一天夜里,便有人将国宝抵沪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甚至引来了不少江洋大盗盘踞上海外滩多日,若不是藏匿国宝的地点在法租界,天主教堂又掩人耳目,恐怕早就被盗了。”
萧旦礼心思活络起来,追问道:“文家可曾查出背后是谁放的消息?”
沈副官点了点头:“据文三少所说,这背后放出消息的人,是一个代号叫做‘老阎王’的,但是我也只查到了在上海有几封电报是关于此人的,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除此之外,关于这个人的真实信息,半点都没有!”
“老阎王?”萧旦礼嘴上默默念叨这个名字,眼中露出疑虑,“国宝南迁,无论是从装箱,还是运输,经手的人除了文政院、监察院以外,就只剩下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了,但是国宝专列的运输路线,都是我一手制定,走什么铁路,在何处中转,这些都是与交通部秘密联络的,此人怎么可能知道国宝抵沪的详细信息?”
“长官,我怀疑,”沈副官思虑片刻,“这第二批国宝抵沪的消息日期会登报,还如此准确,很有可能也是此人泄露的!若不是我们临时更改了时间,晚了三天,恐怕这国宝未必能安全抵达!”
“此人必须查出来!”萧旦礼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所有经手国宝的人,无论是谁,都要派人严格审查,国宝的清点,也要派人当场监视,不能给人单独接触国宝的机会!”
“是!”沈副官匆匆的记下,用笔在文件上做了一个重点的记号。
萧旦礼摘下手上的小羊皮手套,揉着太阳穴,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对着沈副官命令道:“你派几个人去保护王西洲,查一查上次动手的日本谍子是隶属于关东军,还是日本内务省在上海隐藏的特高科间谍,必要的时候,联系一下陆军署与上海站的谍报人员,乘着日本没打到上海之前,先把这群牛鬼蛇神清理干净!”
“日本人真的要攻打上海?”沈副官有些惊讶,“上海离南京不远,如果上海失守……”
“没有这么快!”萧旦礼整个人向后躺去,轻叹一声,“眼下时局不明,虽然日本人没有南下的动作,但背地里肯定早就盯上了上海,都怪我们粗心大意,被这群虎狼窥伺还不自知!其实日本人早在灵元天皇,延宝二年,就曾提及过‘崇祯登天、弘光陷虏、唐、鲁才保南隅,而鞑虏横行中原,是华变于夷之态也’,那帮家伙,从大唐开始偷学我们的文化,到他们明治维新之后,便反过头来觊觎我们,很早就有吞掉我们的野心了!这两年日本人提倡什么大东亚共荣,不断强调他们自己是‘中央之国’的说法,甲午海战更是助长了他们跋扈的气焰,认为我们中国贫穷落后,却地大物博,犹如身揣巨资而行走于街头的婴儿,可是他们偏偏忘记了一点,我们的孔子的确对他们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是,我们的西汉名将,陈汤,也对他们说过一句话‘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沈副官一笑:“不错,他们日本人应该多去读读历史书,看一看,当年他们的关白太宰丰臣秀吉,是如何惨败于万历皇帝朱翊钧之手的!当年丰臣秀吉以霸主之姿,携十八万大军入侵朝鲜,旬日之内,朝鲜三都沦陷八道瓦解,万历皇帝应朝鲜李朝请求,兵出八道,七年后,丰臣秀吉大败,活活气死,万历皇帝对东南亚十余国颁布诏书‘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萧旦礼轻声一叹:“万历皇帝打了七年,才帮朝鲜赶走了日本侵略者,这一次轮到了我们自己,希望不是七年之久才好!”
沈副官神色坚定:“不管是七年,还是十四年,或是二十四年,我坚信,胜利一定会是属于我们的!侵略者必将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终,他们的子孙都会铭记他们祖先耻辱的罪行而抬不起头来!”
萧旦礼沉默下来,透过明亮的车窗,望向了窗外街道上最繁华的法租界,那里面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面写得却是日资的洋行与货运公司。
“莎士比亚说过一句话,”他冷笑一声,“Hell is empty and all the devils are here。地狱已空,所有的魔鬼都在这!”
…………
……
经过一夜的搬运,第二批抵沪国宝,已经全部装入了法租界的天主教堂以及萧旦礼租赁的这座处于法租界商业街上独立的五层洋楼里。
文宿俊昨天晚上接到文物抵沪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这栋五层洋楼,他隶属于故宫秘书处,很多文物都是经过他们秘书处挑选其中精品,选入南迁行列的,所以他对诸多南迁国宝知之甚深。
经过一夜的工作,众人乘着深夜人迹稀少的时候,偷偷的将这批国宝搬进楼里安放,并且拆箱检查了里面的字画以及易碎的瓷器有没有破损的情况。幸运的是,经过连夜排查,这第二批抵沪国宝无一损坏或者遗失。李明启悬着的心,这一刻才真正的落地了。
西洲跟文宿俊两人跟着方副官一起参观这栋洋楼,发现这栋原来的商务大楼里,不但内部空间足够大,甚至与周围的楼房没有相连,大大降低了受火灾的危险系数,而且这栋楼处于英法租界的交汇处,地点相较于那些其他的楼房来讲,不容易被发现,没有引起别人太多的注视。
文宿俊略一琢磨,便发现这地方的好处,心中忍不住说道:“萧旦礼还真有点本事,我再上海比他待得久,可要让我去选,未必能选得比这好!你别说,这姓萧的还真有几分本事!”
西洲又是一夜未眠,整个人十分疲倦,他望着窗外升起的明亮阳光,心里算着日子,距离四叔回来的时间又近了,距离答应给许家答复的时间,也在逐渐缩短。
见身旁的西洲别有心事的模样,文宿俊不用猜都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起来:“你也别着急,既然已经知道了许成然是在给日本人办事,那自然也就知道了日本人为什么要针对你们王家了!”
西洲眉头蹙着:“是因为什么?那尊以石伪玉的假玉佛?我至今没弄明白那玉佛到底有什么猫腻!”
李明启从远处走来,望着到处打扫的故宫工作人员,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意,对着西洲几人感谢起来:“敬亭,真的是要谢谢你们了,这下子飘了这么久的国宝,总算是有个容身之处了!”
说起此话来,西洲心里的气却不打一处来,就差指鼻子大骂了:“说这个我就来气,那第一批国宝滞留在南京浦口一个多月,他们南京是首都,遍地是官,一个通行证却迟迟办不下来,没有地方存放又不让放行,最后要不是那两根小黄鱼,这通行证说不定猴年马月呢!这帮发国难财的家伙,摸摸自己的良心不会痛吗!”
文宿俊莞尔一笑:“别说了,萧旦礼可是南京派来的人,你这话要是让他听到……”
话说到一半,文宿俊转过头去,急忙闭了嘴,只见萧旦礼冷着脸,站在后面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西洲却不知道萧旦礼就在自己身后,仍自顾自说着:“这萧家大少爷,不好好待在南京,非要跑来上海当这个押运官,可他又什么都不懂。”
“所以,王大少爷是打算培养一下萧某人的文化修养嘛?传授一下我对于古物的知识?”萧旦礼闻着到处都是消毒水与灰尘的问道,板着脸,从西洲身旁穿过。
西洲轻轻咳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极其无辜的文宿俊,对着萧旦礼笑道:“萧长官误会了,我们方才还在夸你呢!”
文宿俊急忙接茬:“对对对,西洲方才还在夸你办事周道,地点选得好!”
萧旦礼没有理会他,转身望着已经安放妥当的国宝,冲着李明启等人说道:“如今这批国宝已经安全抵达,那么接下来我就说一说下面的工作安排!”
“的确应该详细安排一下!”李明启颔首,急忙把除了看守以外的文物工作者都叫了过来,“萧长官具体有什么安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