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农历,二月初十。寒冬已经彻底远去,上海的气温逐渐回升,街头多了许多绿意。
黄昏才过,霞飞路上排排街灯点亮,晕黄的灯光与尚未天黑的天光交织于一处,将街道两侧霓虹般琳琅满目的商店照得多了几分幻彩,成为夜幕下遮掩战争的虚假繁荣的遮羞布。
随着夜幕的来临,西洲站在车水马龙的霞飞路大街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扶正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低垂下棱角分明的脸颊,来到法租界商贸大楼前,望着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不明白萧旦礼为何一定要让自己穿西装前去见面。
想起这位来到上海还不到一个月的南京行政院长官,在沪上的名声可谓是多了许多花样,有的说他根基尚浅,但深受长官们的赏识,少年得志。也有的说他为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更有人将他比喻为上海当代的刺客荆轲、聂政,说他来上海押运国宝是假,真实目地是接受了军统的秘密任务,前来刺杀某人的。
没有人了解这位萧大长官的真实目地。
可在西洲心中,萧旦礼的评价,也不过区区四个字罢了,冷血无常。
他转身来到这间颇有艺术格调的法国餐厅,被门口的服务生请了进去。这是位一头金发的法国服务生,长了双如同蓝色琥珀般的迷人眼睛。
西洲在他的引路下,拐过大厅,来到靠里的一间包房中,见到了一身笔挺军装的萧旦礼。
服务生颇有礼貌的给西洲铺好刀叉,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对着两人问道:“先生,您点的菜,要上吗?”
萧旦礼喝了一口柠檬水,望着坐在自己对面一身黑色西装的西洲,眼中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惊艳,冲着服务生点了点头:“可以上了。”
西洲望向四周,发现在他们周围有四五个便装打扮的客人,表面上装作吃饭,可余光却从未离开过他们这间房间,准确的说,是从未离开过萧旦礼的身上。
他格外注意到,不远处的芭蕉树后,一名衣着光鲜的男子斜靠在沙发上,手上搭着份报纸,就是多日不见的沈副官,沈少坤。
“想不到你穿西装的样子,一点也不比我差,”萧旦礼随意的看了他一眼,敷衍的点了点头。
西洲望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长官,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霎时心中很是不爽。
“我说萧大长官,你没事请我到这地方吃饭是几个意思?”西洲翘起二郎腿,举止轻浮,唇角勾出丝若有若无的讥讽,一派纨绔富家子弟的形象。
“请师弟吃饭,难道还要有理由吗?”萧旦礼轻轻一笑,缓缓的打开了桌子上的白色餐巾,垫在了自己的腿上。
服务生推着餐车走来,很快就将事先做好的餐品摆放在桌子上,智利上好的三文鱼搭配的鹅黄酱三明治,意大利香肠做成的配菜,主菜是这家店最为有名的法式焗蜗牛以及法式香煎羊排,汤是罗宋汤。
所有菜品,萧旦礼都点了同样的两份。
他自顾自的拿起刀叉,在那份煎得香嫩的羊排上切下了一小块,却没有吃下去,而是低着头说起话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北平吃饭的场景吗?那个时候老师被我们缠得不耐烦,拿了工资,就领着我们去吃了西餐?”
西洲拿着银色的刀叉,望着眼前美味的佳肴,却根本就没有胃口,听着萧旦礼把话说完,心里堵着口气,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刀叉扔到了餐桌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萧旦礼,低声质问道:“姓萧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是因为上次宴会厅的事,那对不起了,那件事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砸场子的是赵元曲,他砍得是日本人的手,怎么都与我无关!”
萧旦礼依旧切着自己盘子里的羊排,一笑:“你真当我是傻子?你以为你串通赵元曲,故意抢走了鬼酉泉西盯了三个月的青铜器,这事情真当可以瞒得住沪上这帮老狐狸的眼睛?你得庆幸这里不是南京,更得庆幸你对押运国宝还有点用处,否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我精心细算,拉拢沪上古物界的一场晚会,被你生生利用了!更可气的是,我还以为文家是出于好心,向我推荐的你!”
西洲冷笑,丝毫没有在意萧旦礼的威胁。他压低了声音:“我的萧大长官,我也是别无他法,如果我求您,您能帮李老爷子拿回那两件青铜器嘛?”
萧旦礼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
“所以!”西洲轻笑,“我找你没用啊!当初我正愁用什么借口才能参加这场宴会,没想到文老爷子就向你推荐了我,这可不是我利用你,这是刚好凑巧罢了!”
“整个上海,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能有如此胆子,戏耍黑十字堂少行首,双龙会的赵魁首!”萧旦礼没有生气,而是颇有兴趣的反问道,“你怎么确定,你以李老爷子的口吻写一封假信,能把赵元曲骗来?”
“我不能!”西洲冷冷回答,“所以,在李老爷子哀声求我的时候,我不能答应他,因为我不确定赵元曲会不会真的在伊藤十六搬走青铜器之前出现在会场,我更不确定,赵元曲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会为了两件青铜器,赌上自己的安危!”
“看来,你赌对了!”萧旦礼的声音轻柔,却冷笑起来,“可你也忘了自己是身份,你只是一个市井少年,在上海没有什么背景,没有势力,没有枪,这里是大上海,被租界包围的绝壁孤城!孤城之外是野心勃勃的日本特务、法国巡捕、投靠日本人的汉奸,乃至于那些嗅着国宝气味而来的豺狼野豹们!”
萧旦礼狭长锐利的目光盯着西洲,逐句说道:“你如此招摇过市,不仅仅让那些人注意到了你,更加重了鬼酉泉西对你的警惕与恨意,想来你应该通过陈家少爷的渠道,知道鬼酉泉西的真实身份了吧?”
西洲的目光咄咄逼人,语气却很是委婉:“我的确知道了,我更知道上海是一座孤城,可孤城又能怎么样呢?我就是要在这座孤城里跟他们决斗,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对于国宝来讲,你珍稀它们,我也是一样的,对于这一点,我比你更专业,何况除了国恨,我背负的还有血海深仇!”
望着西洲眼中盛气凌人的目光,萧旦礼忽然觉得自己眼前这个貌似风流的少爷的心胸着实让人捉摸不透,更不可小觑。
“王大少爷,”萧旦礼语气随和起来,“上次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想必国宝即将抵沪的那篇报纸你也看到了,我的处境,非常的不好!”
“听上去,国宝的行踪被人揭露,是你的责任?”西洲问道。
“是也不是”萧旦礼说完此话,停顿了半晌,“我只是没有想到吴家戏院里会有日本人安插的内奸,而吴家刚好是文老爷子推荐给我的秘密会见场所,相比于其他行政机关,戏院人多眼杂,要比那些地方更安全,更加不会引人瞩目。”
西洲眼中露出惊讶:“那吴婉莹……不,花菜香茂,是你杀的?”
萧旦礼冷酷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自顾自说道:“国宝走的是平汉线,在吴家的谈话被窃听了,但这个锅我不背,人据说是几年前,王大少您亲自送去吴家的!”
西洲尴尬的笑了笑:“你也说了是几年前,谁能想到,几年前日本人就已经盯上了国宝,那个时候国宝南迁还只是个提议而已!”
“这件事,我不想再提了。”萧旦礼从餐桌上拿起一个包装很是精致的礼品盒,轻轻放到了西洲的身前,眼神示意他打开看一看。
“萧大长官居然能给我送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西洲被萧旦礼这个举动给惊到了,他开打盒子,看了一眼,便关上了盒子,赫然震惊的望向了对面的萧旦礼,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给我……给我……一把枪?!”
“王西洲,我希望你能从此刻明白,”萧旦礼的神色很是严肃,“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市井少年了,这一刻,你已经成为北平故宫博物院押运国宝的一员了,我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完他缓缓站起,穿上了那件军大衣,拿起皮手套,望着餐桌上的美食,笑道:“吃完东西再走吧,别浪费了,毕竟我不是每一次都会这么大方的!”
西洲抬头望着他,没想到他能这么轻易的就让自己加入国宝南迁的押运队伍中,只见萧旦礼转身离开了餐厅,而周围那些时刻注意这边动向的“客人”们,也都跟随着萧旦礼离开。
西洲捂住了餐桌上的盒子,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枪。
不远处靠着橱窗的一个年轻人,手搭着份报纸,斜靠在座椅上,见包房里的人走了一个,缓缓起身,向着餐厅的后厨走去。
餐厅外,萧旦礼大步走出,转身来到了餐厅街道对面的一间咖啡厅里。沈副官早他一步等待在这里。
他很是轻松的坐了下来,隔着窗户上的玻璃,刚好可以看见对面餐厅里面的情形。
沈副官犹豫了片刻,咬牙说道:“长官,既然我们已经获得情报,知道鬼酉泉西要对王少爷下手,那为什么还要把王少爷约出来?这不是给了鬼酉泉西制造下手的机会吗?”
萧旦礼嘴角露出轻笑:“王西洲上次破坏了鬼酉泉西的好事,让他损失了两件青铜器,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同时我对鬼酉泉西放出消息,告诉他,我有意将王西洲纳入国宝押运队伍中,鬼酉泉西心中一定很清楚,一旦王西洲真的加入押运队伍里,势必会对他夺宝形成一定的阻力与阻扰,所以他不会让西洲活着走出这家餐厅的!”
沈副官一惊:“那我们赶紧去救王少爷吧!”
萧旦礼伸手拦下了他:“别急!今天刚好可以看看,王西洲这小子披着这张羊皮下到底隐藏着什么伪装!他是狼?还是羊?今日我们就能见分晓,我萧旦礼可不是文家那对爷孙,相信他是沪上那人畜无害的小绵羊,乖宝宝,那我宁愿相信母猪会飞!”
沈副官望了一眼餐厅里那副世家少爷般模样的羸弱少年郎,心里很是着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少爷,怎么可能逃得过日本谍子的毒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