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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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人说话间,时间已经将近正午,可却迟迟不见前来迎亲的队伍,吴家老管事站在锦芳园门口瞧了又瞧,急忙派人前去许家打探。

吴清如卸了妆,在后台换了戏服,缓步走到西洲身前,明媚动人的脸上露出芙蓉般冰清玉洁的笑颜,朱唇轻张:“多谢敬亭能来,吴家真是蓬荜生辉了!”

西洲拿起桌上的茶,以茶代酒,说道:“今日恭喜婉莹觅得良人!”

勾陈好奇的望了望四周窃窃私语的宾客,问道:“时间都要到了,许家的接亲队伍呢?”

吴清如也奇怪,对着身旁的吴家女子吩咐道:“去找吴管家瞧瞧,是不是路上出了事,耽搁了?”

西洲低垂眼帘,心中总觉得这桩婚事没有那么简单,不由得问道:“婉莹她在房中?”

“婉莹妹妹只怕这时应该已经穿好了嫁衣,等新郎官等得迫不及待了呢!”吴清如捂嘴一笑,清丽脱俗的容颜让人眼前一亮。

而此刻,锦芳园后院,挂着红绸的房间中。

坐在妆奁前梳妆打扮,淡扫娥眉的少女,望着镜子中一身红色嫁衣的自己,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为她梳头的丫头看上去不大,十五六岁左右,一边梳头,一边忍不住气道:“明明知道那许礼是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日日在那秦楼楚馆烟花所里厮混,表面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其实滥情得很,姐姐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的嫁他啊!”

那淡扫娥眉的女子轻轻拿起胭脂,望着镜中自己素颜的容色,轻声说道:“昨日看到一个名叫老舍的作家写的一本书,他说,从前没有胭脂的时候,女子的脸,只为情郎而红,若是情郎负了女子,她便爱上了胭脂和放荡。这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女子的脸红,便胜过了许许多多的真话。”

“姐姐!”那丫头嘟起嘴巴,气急,“姐姐这般颜色才华,何愁不能再乱世觅得良人呢!”

女子淡淡一笑:“阿燕,你还小,不懂,我们生做女子,活在这个世上本就遭受诸多不公,戏文里总唱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可实际上,这男女又哪里来得半分公平可言呢?男子生来便要做大事,拥有报国之志,可女子呢?女子无才便是德,注定了要在家相夫教子过一生,我若不试试,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找的良人,是否也在等我呢?!”

“姐姐,你糊涂啊!”阿燕急的快要哭出来了,“那许家少爷若是真的喜欢你,你的婚事许家断不会不闻不问,也不会如此冷清了!”

女子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哪里冷清了?外面不是宾客爆满嘛?”

阿燕抹了眼泪:“外面,外面都是我们吴家的亲朋好友,哪里有半个许家的宾客,那许家至今都没有来人!”

话音落下,女子眼中朦胧的泪水终于破堤而出,染着红红的胭脂,滑落到了殷红的嘴角,润湿了那半点朱唇,殷红的唇角轻轻翕动:“阿燕,你说,让一个人喜欢你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有本事喜欢他,却没本事让他也喜欢我啊!”

阿燕心中难过:“姐姐,他王西洲有什么好的,不过是沪上一个有了几分才名的富家子弟罢了,姐姐何况因为那一次的偶尔,死心塌地的对他一个人执着呢!”

…………

……

在上海这灯红酒绿的烟花地里,莺莺燕燕歌舞升平之下,摆出了无数的逢场作戏。

乱世佳人,文人骚客,本就是戏本里的偶得。

西洲望着这戏台上,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走马班花,一如这大上海的十里洋场,权力、地位、名声,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摸爬滚打,直至一生苍老。

他忍不住叹口气:“有时候呀,我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默默无闻过一生,死了就埋在青山绿水之间,与苍云野狗为伴。”

“七哥,”勾陈好奇的望向了西洲,“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要改行去当诗人?”

西洲没好眼色的瞥了他一眼,继而望向了楼门前神色忧虑的吴老管事。

吴家老管此刻心中早就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连派了三个人出去,都没有回信。

媒人早就催促了,已经过了吉时,这新郎为何还不来接亲呢?

西洲坐在二楼,望着高朋满座,到处窃窃私语的锦芳园,在心里暗暗地叹气,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撩长衫,下楼去了。

…………

……

锦芳园后院,一棵榕树已经抽芽,长在院子里透出勃勃生气。吴清如站在房门外,细细的问阿燕,扣门却始终不给开。

她那双细长的娥眉轻轻蹙皱,宛如一泓清泉生波,让人心里荡出涟漪,忍不住冲着伺候的柳婶询问道:“这两日,婉莹可有什么异常?”

柳婶细细的想了想,恍然说道:“只是昨晚,我打了热水伺候姑娘睡下,回去的时候,只听姑娘在屋里隐隐约约的哭泣,我以为是姑娘舍不得吴家,出阁前难免这样,也没有多心!”

吴清如脸上一震,忙敲了敲房门,急迫喊道:“婉莹妹妹,有事出来跟姐姐说,别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憋着!”

“当家的,大事不好了!”

就在众人暗暗着急时,吴老管家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朝着吴清如喊道:“派去许家的小子回来了,可那许家一点接亲的迹象都没有,大门都没进去啊!”

吴清如脸色瞬间苍白一片,手指狠狠的攥进肉里,捏的惨白,咬着伶牙问道:“没见到那许家少爷?”

吴老管家犹豫片刻,重重一叹:“那就是个无赖泼皮,王八羔子啊,他让人稍了句话,说……说……”

“说什么!”吴清如语气严肃。

“说你吴家女子,裸露风尘,半点朱唇万人尝,怎么能配得起他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欺人太甚!”吴清如只觉得心里一股火上头,喉咙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如今这满座高朋,他许家是故意羞辱我们的嘛!”

话语方落下,“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吴婉莹换上了素日里那身戏服,望着眼前的众人,缓缓来到吴清如的身前,苍白无力的眼眸里多了一丝解脱,轻声说道:“是我把东西给他了,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自然不会娶我了!”

“东西?什么东西?”吴清如一愣。

“锦书姐姐,”吴婉莹嫣然一笑,目光含泪的望向了这位素日里对自己最好的姐姐,轻声说道,“那天夜里,姐姐跟太奶奶的话,我都听在耳朵里了,敬亭少爷的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吴家保管的那本笔记又是怎么来的?许礼说他需要,我便偷给了他!”

话未说完,在众人震惊的神色里,“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随即五个鲜红的指印映在了吴婉莹清瘦的脸蛋上。

吴清如又惊又怒,神色严肃,质问道:“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你既然知道了那东西关系着他父子的名声,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父亲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要他也落得那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不成?”

“姐姐……”吴婉莹凄然的笑了起来,“可姐姐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嘛?姐姐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是喜欢敬亭的,可姐姐为什么还要答应许家的提亲?甚至为了我去跟太奶奶求情?是了,他王西洲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既然他心里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从那恶棍手里救出来?还不如让他们糟蹋了我!”

听着吴婉莹的大喊,吴清如捂着嘴,强忍着自己没哭出声来,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吴家女子们说道:“走,随我去请罪!”

…………

……

西洲一个人溜达到了锦芳园后面的院子里,望着静悄悄的后院,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在准备茶水的伙计,远远望见了他,脸上吃了一惊,急忙跑上前问道:“敬亭少爷来了,何不在前面吃茶看戏?看时辰,许家的迎亲队伍也快到了!”

西洲皱了皱眉:“前面太闹,我进去瞧瞧。”说完不等伙计开口,转身便向里面走去。

伙计不敢阻拦,急忙端着茶水向着前面走去。

吴清如领着一群吴家女子刚才后院里走出,便见西洲一个人走了过来。

西洲望着吴家这一大家子,唇角含笑:“你们怎么都出来了?让新娘子一个人在里面?”

吴老管家急忙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七先生,要不,晚上在这里用饭吧?”

“用饭?”西洲见他神色慌张,又望着面色有异的吴清如,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吴清如朱唇翕动,却只觉得那两片单薄的嘴唇堪比万斤,怎么也张不开嘴。

“七哥,七哥,大事不好了!”勾陈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顾不得众人在场,大声说道,“许礼那个王八蛋,当着全上海老少爷们的面,给吴家退婚了,还说什么,你这出露风尘的女子,朱唇半点万人尝,配不上他们许家!”

“这是什么意思?”西洲蹙着眉头,深邃的眼眸盯着勾陈,“难道这许礼根本不喜欢吴家的婉莹妹妹?”

吴清如重重叹了口气,对着王西洲盈盈跪下,大声说道:“吴家的人,都给我跪下,给七先生赔罪!”

为首的众人,纷纷跟着跪在了吴清如的身后,垂下了头。

西洲心中大震,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勾陈,急忙要搀扶起吴清如,问道:“锦书,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清如眼中含泪,哽咽说道:“婉莹,婉莹把《爱月轩笔记》偷走了,给了许礼,现在怕是已经落到了许成然的手上!”

这一句话宛如一道雷霆,直接劈在西洲的脑子里,震得他脑子嗡嗡直响,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吴清如:“我父亲当初拿走的笔记,怎么会……怎么会在你们吴家手中?当初你分明告诉我说,那笔记随着东陵大火,被烧了的呀!”

吴清如垂下头:“是……是我骗了你……”

“骗我?”西洲怒极反笑,“吴清如,你应该知道,那笔记当初是唯一可以证明我父亲清白的证物啊!”

吴清如深吸口气,脸色惨白,宛如随时都可能在暴风雨下倒塌的花朵,咬着嘴唇,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回道:“五年前事发突然,是你师叔匡麓,当年逃回上海时,亲自交给太奶奶保管的!”

“匡麓?当年东陵的事,也有他的份?”西洲轻笑,他发怒的时候,依旧是这般的不疾不徐,但众人都已经知道此刻的他,已经到了盛怒的极点,“这么说,你们当年就知道匡麓的下落?你们都知道我父亲不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他也没有为孙殿英引路,炸了清东陵对不对?!”

众人听着西洲缓慢的腔调,吴清如不约自主的垂下了头。

她眼中泪如雨下:“敬亭,你听我解释,当初所有舆论都指责你父亲,加上许家又暗中作梗,想要尽快结案,太奶奶得知实情,是与你祖父商量过后,才决定如此的呀!”

“哦,商量?所以……是我祖父牺牲了自己儿子,保全了整个王家的名声,是也不是?那么我还要感谢你们吴家的深明大义了!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枪决,而我却无能为力!”西洲凄惨一笑,扭头慢慢看着吴家这一众人,水晶眼镜后落下一行泪,目光却如磐石,他猛地挣脱抱着自己的勾陈,嘶吼着嗓子,仰天大啸,“你们都疯了,吴清如,你们都疯了啊!你们知道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亲眼看着自己父亲被千万人唾骂的感受吗?你们知道当我望着我父亲在刑场上看我最后一眼,对我最后露出笑容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嘛?啊!你们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吴老管家的冷汗,当下就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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