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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霞记的李老爷子今天刚好六十大寿,本来挺好的日子,可谁知才从老家回来,铺子里的宝贝一转眼,就被儿子给卖了。
多方打探才知东西在这国际饭店进行交易。
眼看自己家数代守护的国宝就要易主,李老爷子心中是又怒又急,却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在人群中踌躇不断。
西洲很早就看到了场中满脸焦虑的李老掌柜,上前问候:“李老,今儿什么风把您给请到这里了?莫非您也要卖家里的东西?”
李老爷子望着眼前的王西洲,犹豫了半晌,最后一咬牙,唉声叹气到:“小七啊,老头子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思来想去,这件事只有求你了!”
王西洲望了眼前满是愁绪的李掌柜,这个地地道道的河南汉子,笑道:“李掌柜客气了,您跟我祖父是故交,也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说什么求不求的,若是有事,不妨直说!”
李老爷子一身长褂,有些难以启齿:“小七,老头子若是有半点办法,也不会去四处求人!”
西洲很是惊讶,急忙扶起要下拜的李老爷子:“您这可是折煞晚辈了!”
李老爷子长叹口气:“前些日子,家里来了信,说老家糟了蝗灾,颗粒无收,老母亲一夜忧郁病倒,没有办法我只得从沪上回去照顾母亲,可谁知道,我这去了几天,家里的重宝被我那不孝子盯上了,竟然勾结到了日本支那古董协会的人,硬生生把我的宝贝卖给了日本人!”
西洲心中为难:“李掌柜,咱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一个钱货两讫,举手无悔,东西是你儿子卖的,日本人花钱买的,怕是要不回来了!”
李老爷子说到最后,义愤填膺:“只是气我那逆子,祖宗传下重宝本是告诫后世子孙当以养德行,奈何子孙无德,但这东西若是落入外人手中,是那爱宝护宝的人,我又何妨割舍?到底是在咱中国人自己的手里,可是若是交给那小日本,便是我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叫那阎王爷用油锅炸了七八百遍,也是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西洲闻言脸色一正:“李老有此护宝爱宝之心,祖宗泉下有知,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李老爷子摇了摇头,对着西洲弯腰了个大礼:“都说七先生出身故宫世家,家中世代侍奉古董文物,市井更有传闻,当年一落难商户要出售自家藏有的那卷米芾的《吴江舟中诗》,便公开在拍卖行寄卖,却只因为那宝贝的主人家里敢上饥荒,不要金银,只要粮食,七先生便倾其所用,连夜与六家米粮商行的老板,换了三千斤小米,才从拍卖会手中留下了画宝,这番举动,名扬十里洋场,实在令人敬佩!”
一旁跟在身后的匡月楼闻言,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这个如玉般儒雅男人,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师父,心里暗骂师父真是天生生的一个大败家子!
那可是三千斤小米啊!
在乱世的世道,三千斤小米那是什么概念,那是金山银山也不换的,有粮食就意味着能活下去,河南大灾,饿死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万,却被他换了一张纸。
“都是一些旧事,”西洲苦笑,“那李老的意思是,您儿子今日将古物带到了这里,打算跟日本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李老爷子长叹口气:“请七先生跟我来。”
西洲看了一眼匡月楼,两人一起跟随老爷子向着不远处的展台走去,只瞧那处汇聚了许多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者,为首带队的人正是伊藤十六。
伊藤十六周围这四五名教授,都是日本早稻田大学考古系的专家。一个瘦弱的年前男子赔笑着跟他们介绍身后的青铜器,只不过此人脸色蜡黄,眼眶凹陷,显得十分憔悴,如同放入蒸笼里蒸了个遍一般。
西洲远远望了一眼,眉头就蹙起,心中起了疑虑。这李老爷子的儿子怕是已经病了多日,不过不是生病了,而是饿病的,难怪会着急变卖祖物。
如今到处都是战事,良田成了荒地,再赶上了蝗灾,农民颗粒无收,上海已经有大半的古董铺子倒闭了,要么就是变卖了铺子里的东西,要么就是转手给其他大铺子了。
这玉霞记铺子不算大,加上李老爷子又没有其他产业,怕是铺子里早就断粮多日了。
西洲收起心思,跟着来到一侧,只瞧李老爷子怒其不争的狠狠瞪了远处的儿子一眼,伸手一指眼前的展台。
那展台打扫的甚是干净,两方上好的软木平铺在地上,上面枕着一大一小两蹲青铜器皿。
那大的青铜器,看形状如同家中用的浴缸,甚至比浴缸还要大一倍有余,从图案与上面的腐蚀痕迹来看,应是远于战国时期的东西,这让西洲不禁心情激动起来,急忙上前小心查看。
“隹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乍宝盤……”西洲望着这青铜器,顺着里面铭刻的铭文,念出了第一句,随后顺序看完了自物内部雕刻的全部甲骨文。
匡月楼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只见那如同大缸的东西里面,密密麻麻雕刻了无数七扭八歪的字,她看得头晕眼花,竟是半个都不认识,不由得像王西洲问道:“这东西是什么?洗澡盆子?”
展台一侧的伊藤十六闻言,咧嘴笑了:“小哥不知,此物乃是古人盛水的容器!”
西洲环绕此物走了一圈,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青铜周身装饰应该一共有两种纹饰,一为窃曲纹,一为环带纹!”
伊藤十六点了点头:“七先生果然是行家!”
匡月楼更是晕头转向:“什么是窃曲纹?什么又是环带纹?”
“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丢人!”西洲瞪了他一眼,却耐心的指着青铜器上面一段方正的纹饰解释道,“你来看,这便是窃曲纹,这窃曲纹说白了,就是老祖宗们用简单的线条抽象的把动物的形态描绘出来,刻在了青铜器上,你看这方正的窃取文,便是描绘的老虎,中间的三个杠,象征着虎头的王字,这窃曲纹来历非同小可,可是周朝青铜器最典型的标志性纹饰,距今可是三千多年了!”
“三……三千多年?”匡月楼闻言吓了一大跳,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隹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乍宝盤!”西洲指着这青铜器里的甲骨文又重复了第一句,解释起来,“这便是老祖宗们留下的文字,给子孙们介绍他们造的这个东西,此器物所铸刻了111个铭文,详细介绍了这件东西的来历,还有物主人的身份介绍!”
匡月楼又看了一眼那扭扭曲曲的甲骨文,直摇脑袋,无辜的望向了王西洲。
西洲摇头指着字给他解释道:“隹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这句话告诉我们这件东西,被制造于公元前816年,那个时候恰巧是周宣王的时期,也因此得名虢季子白乍宝盤,‘虢’,便是西周宣王时期,远方的一个小诸侯国,此国国号为‘虢’,大抵位于我们现在河南三门峡附近,毗邻陇东高原,距离当时周朝的国都镐京不远,‘季’古时兄弟排行称呼,‘伯、仲、叔、季’,依此是家中老大老二老三跟老四,‘季’便代表家中排行老四,说明此物主人在家族中排行第四,‘子白’便是此物主人制造者的名字,‘盤’古代盛水的容器,小的用来洗手洗脸,大的用来沐浴,所以你说对了,这东西还就是周朝时期虢国的一个洗澡盆子!是虢国一个叫子白的人铸造的。”
匡月楼感觉不可思议:“就那么一段话,你就知道了这么多东西?”
西洲轻轻抚摸此物,感慨道:“你看,正是因为有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个东西,我们才能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么生活的,怎么学习的,他们用他们的智慧,铸造了此物,便等于将他们的历史,他们的文化,传承给了我们这些后代子孙,我们通过解读这些器物,了解学习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便等于与先辈们隔着时空交谈一般,你便是学子,他们便是老师,隔空向你传承知识与文化!”
“老祖宗们好了不起!”匡月楼不断感慨。
西洲点了点头:“是呀,好了不起,可日本人为什么如此虎狼且急迫的要毁了这些东西呢?他们就是要断了我们的传承,奴役我们,统治我们,泯灭我们的文化,达到长期占据我们家园的目地,可我们只要保护好这些东西,我们便等于留下了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火种,这些火种一日不灭,我们哪怕失败了,可再隔个五十年一百年,子孙们胜利的那一天,他们依旧能在废墟上,重建起新的家园,重塑起中华民族古老又欣欣向荣的文明,那时,即使我们这些人埋骨青山,也会感到欣慰,因为我们的血没有白流,远方战场上那些拼了命,甚至失去了性命的士兵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一天嘛!为了子孙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那一天,为了中华民族重新吹响复兴号角的那一天,那一天,必将是向全国际,全世界大声宣告的!”
伊藤十六闻言,心中冷笑连连,讥讽起来:“七先生怕是等不到这日了,此物已经隶属于我大日本帝国大阪博物馆了!”
李老爷子闻言一急,指着伊藤十六大骂:“你们这些匪类,这是强取豪夺!”
伊藤十六摇头轻笑,指了指一旁垂头丧气的年轻汉子:“李老先生,您儿子已经与我签订了契书,这东西白纸黑字,卖给我们早稻田大学考古系了!”
李老爷子怒视自己的儿子,气的浑身发抖,扬起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全场响亮:“你个王八羔子,你个孽子,你对得起我李家的李祖列祖嘛啊!”
“爹,这东西……这东西我们家看管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啥用处,还不如卖了换点钱花花的好!”玉霞记的少掌柜不服的梗起脖子,嘴里嘟囔起来,“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老祖母病了多日,你难道要守着这些铜疙瘩去给祖母下葬不成!”
提起重病的母亲,李老爷子面带戚戚,似又想起什么,忙指着展台另一旁,一蹲较小的青铜器,问道:“这……这个……你也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