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一场病,让他开了窍,小小年纪倒是沉稳了很多。也不再似先前那么粘着我,病将好那晚,便不用我说,自已搬回了旁侧屋中。只是偶尔还会流露出那小兔子般,渴望的眼神,只是在我回眸看过去时,又小心翼翼的隐藏在他那浓密低垂的眼帘之下。
我隐隐有种吾家幼儿初长成,又是失落又是欣慰的复杂心情,却也乐见此情形。课业之上,我也越发的严厉,稍有差错,便是一顿苛责。
转眼又过去了四年,他已经是一个十二岁的翩翩美少年。
春日的早晨,鸟儿在林中清脆的鸣唱。透过树梢洒下来的日光,轻软柔和。照着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光灿。
一如往日,我早早的起床,踩着厚厚的落叶,呼吸着淡淡湿湿却新鲜的空气,在林中漫步。
穿过树林,便是一处深潭。不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溅击着山上的崖石,最终落入成为这潭水的一部分。
我素来喜欢看这瀑布的湍急于潭水的沉静深幽,极端的两者最能磨练心性。还记得初次来此,方才四岁,头遭挨了傅的训斥,心里憋屈的难受。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这里。眼见那奔腾着的飞瀑,旋归于平静,着实受了震撼。从那之后,但凡遇到心情不顺时,就想到了这里。一来二去,慢慢的也就成了习惯。渐渐的,心绪再鲜少有过剧烈的波动。犹其是这两年,夜锦越发的沉稳懂事,很多锁事都不用我来操心。除了授习他课业,大半的时间都空闲下来,正利于我修练心境。这方深潭,便成了我每日必来之地。
我依旧轻轻一跃,飞上了那居于飞瀑下端的一大块较为平整的崖石。撩起衣襟,盘膝打座。对耳边飞瀑震耳欲聋的水啸之声,充耳不闻。
我渐入空灵,魂识飘然。便在这时,所坐崖石震颤了下,鼻息间却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我纳息归识,缓缓睁开眼。身前不及丈余处,横卧着一血人。我不觉抬头向上看了看,想是由那面摔下来的。
伸手放于他鼻下,俨然还有鼻息。遂扶他坐起,暂用内力护住了他的心脉,抱着他跃下了崖石。
夜锦练罢了晨课,早已准备好了饭食,见我抱着个血人回来,很是惊讶。我让他烧了些开水,又搬来了木桶,把血人放进了兑好的温水之中。这才将紧沾在他身上的那件被血浸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
一桶清水,很快就被晕染红了。我微略数了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十几处之多,难怪像个血人似的。这些外伤倒还好说,看着狰狞,倒也并非十分难治。反倒是他的内伤,有些棘手。先前之时,我就已察看,除了被内力震伤的筋脉,还有那内里的脏腑已因那高处重跌之下,尽数移了位。若非我用圣门之法,护守住了他的心脉,他早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很清楚,这样的他,便是有幸救过来,也是浑身功力尽失,便是常人都不如。既便如此,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倒底是一条性命,又是摔在我面前,怎么说,都算有些缘份,总不好就这样让他死去。于是,我用了两天一夜,耗损了大半功力,总算捡回了他这条性命。而我却因过度疲累,收功之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一天后的傍晚。夜锦守在床前,一双眼睛红的跟个兔子,显然是刚刚哭过。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感情还是这样脆弱。心中怜惜,抬手摸了摸他头:“傻夜儿,师傅没事,你哭什么?”
他先是一怔,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惊喜,搂着我的胳膊,脸贴着我的手心摩娑,轻唤了声:“师傅——”,眼眶又红了。
这两年,我越发对他冷淡。有时候,一天下来,也同他说不上一句话,更别说是这样亲切关怀的举动,他这般欣喜,也是必然。
我任他亲昵着,倒也没抽回手,温声问他:“我救回那人,可还好些了吗?”
夜锦僵了下,松了搂着我的手,闷闷道:“嗯,早上的时候,清醒过来一次。我喂他吃了些流食。”
“嗯,这就好。他那边,还需要你照料着。为师尚觉得疲累,想再调息会儿,你先出去吧。”
他的神情有些黯然,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应了声,转身出去了。
我对于他的乖顺尊从,十分的满意。又闭目打座了些时辰,方才觉得浑身清爽的下了地,走出屋去。
时已深夜,月芽高悬,满天繁星璀璨。朗朗夜空下,我看见不远处瘦削的身影,背对着我,仰头对着月亮发呆。
山谷中的夜晚,分外的安祥寂静。月光下,那样的背影越发显得单薄落漠。将才十二岁的少年,怎会看起来如此的黯然?单单只是个背影,便让人有种心酸之感。
“夜儿,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声音不自觉的放柔软。
“师傅!”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走近,坐在他的身旁。“师傅可还好些?”言语之中,关切之意明显。
“嗯,不碍事了。”我摇了摇头道。“夜儿,这么晚不睡,可是有什么心事?要不要说给师傅听听?”
“……没有。”他有些不太自然,头垂的低低的,小声道。
我笑了笑,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去追问,抬头看着夜空。
良久,才听他幽幽道:“师傅,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这山谷之中,从来都不会感到寂莫吗?”
我一怔,未想到他会有些一问,随即想到,他当真是长大了,懂得去感悟了。淡淡笑道:“一个人若是内心充实了,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感到空寂。”我指了下天上的月亮,说道:“你看,就像他一样,月芽之时,形消影瘦,月光黯淡。等到他盈满之时,满身光华耀目,神彩奕奕。做人当如满月,内心充实了方才由内而外的生出喜悦,自然便不觉得空寂。夜儿,为师授习你课业,便是要你有朝一日,能做满月,一生充实而喜悦啊。”
他直直的看着我,月光下,一双眼眸黑亮闪烁。轻声道:“我不需要什么满月,我只要师傅一直这样陪着我,便是我的喜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