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上下还没从赐婚当日的变故缓过来张相爷就真的病了。擅长老人病的黄太医诊过脉之后称相爷年纪渐长,身子骨免不了受不住劳累和打击。张相爷这几日也没有见张家诸人,关在书房不出门也不见人。
大夫人憔悴不堪,那日女儿被老爷子当众责打,张家上下已经开始有人嚼舌根,尤其是其他几房的仆妇。她不敢怪老爷子,更不能怪同样在卧床休养的女儿,她认为此事追根究底还是那顾家小姐的错。既然敢惹到他们张家,敢对她的女儿下毒手,就要承担她的报复。
长时间躺着,张相爷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张老夫人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地伺候他沐浴更衣,他的表情也不见得缓和。
“你那日怎冲动了,晚晴受了这么大的罪,就因为你那一巴掌,如今多少人背地里闲话。这孩子命苦,怎么就碰上这事了呢。”张老太太也不是怪丈夫,就是觉得他们张家遭了无妄之灾。
张相爷扭头瞧了眼老妻,这些日子因家里的事和他的病,她头上的白发又多了。
“那日皇上让长顺放了两件东西在我面前要我选。”
张老夫人不解皇上的用意,“什么东西?”
“圣旨和案宗。”张相爷病气未散,说话有些费劲。
“案宗?”张老太太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暗暗猜测老爷子那日一反常态的表现没准就是跟案宗有关。
张相爷缓缓地吸了一口长气,“皇城卫的结陈,记录了晚晴出事那日的调查结果……顾长烟进入文渊殿不到一刻,四皇子就到了。试问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如何能伤晚晴至此?太子说的不错,顾长烟只有十一岁,身量还未长开,个子远没有晚晴高,她如何有能耐对强于她的晚晴下手?”
“可是她手上确实握着凶器。”张老夫人也有些动摇了。
“你当皇城卫是什么?他们对比了绳套上的断口,与顾长烟所持的批墙刀吻合。”所以顾长烟说是救张晚晴,也是真的。
“可是她为什么会同晚晴出现在文渊殿?”张老太太不解。
“你该问你的好孙女为什么会出现在文渊殿。”张相爷眼中闪过一道不悦的冷光。
张老夫人慌了,记得赵燕然的说法是晚晴约他到文渊殿解决两人之间的纠葛,他到的时候就看到顾长烟手里拿着批墙刀,晚晴吓得一直求饶。现在想来,晚晴私下相约男子见面,这个做法本身就有问题。明明有许多种可以不落人把柄的方式。
“皇城卫对比了当日各宫值岗和出入的宫人,引顾长烟到文渊殿的三名宫女都找到了。年纪稍小的是京郊大营百夫长谷考的庶妹谷兰,半年前进宫在仙乐殿当差,当晚就是她对顾长烟说顾家三郎顾彦清在文渊殿摔伤,将顾长烟带到文渊殿外。皇城卫从未名湖把她捞起来时还有一口气在,而另外两名将顾长烟带进文渊殿的,已经死在废宫长春宫里。”谷兰大难不死,自然将当日所有经历一字不漏地向皇城卫道出。
张老夫人脸色惨白,“那到底是谁要害咱们晚晴?”天子眼皮底下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行凶,这是针对她的孙女还是针对张相爷?
“那两名身亡的宫女都是禤嫔娘娘身边的。”
“是她害咱们晚晴?”在宫里除了皇后之外,祝贤妃是最风光的,但她的底气并不单来源于皇上,还有娘家和争气的儿子。花无百日红,祝贤妃即便能常常见到皇上,也远不如年轻的女孩们新鲜。禤嫔就是这群年轻宫妃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位。
张老夫人不禁纳闷,难道因为禤嫔娘家与张相爷政见不合,所以拿晚晴出气?可她不记得禤家在朝中有什么能臣啊?
张相爷叹气,心道内宅妇人果然浅薄。
“禤嫔娘娘与晚清无冤无仇为何要置她于死地?我们张家可从未有过将晚清送入宫的打算。禤嫔会不知?”最近他们可是在大张旗鼓的给张晚晴议亲。
张老夫人只觉脑子都不够用了,急切道:“那禤嫔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是怡嫔。”
咯噔,老夫人仿佛听到脑子里某跟弦断掉的声音。
怎么会是怡嫔呢?他们对怡嫔这么好,在她家道中落时收她为义女送入宫中,这些年护着她生下公主,平日里也没少帮衬。张老夫人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她怎么能忘恩负义至此?“不是说那死了的宫女是禤嫔宫里的么?”怎么又跟怡嫔扯上关系了?
“怡嫔与禤嫔亲近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人在春宴前几日看到怡嫔的嬷嬷多次寻那两名宫女说话,还有私物交换。”
张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白眼狼,白眼狼,当年……”她未说完的话被张相爷高声打断。
“是晚晴。”
“……什么晚晴?”
张相爷瞪着她,“是你的好孙女张晚晴逼怡嫔设的这个局,就是为了让四皇子与顾家婚事作罢,她好得偿所愿。欲杀宫女灭口之人就是你给怡嫔陪嫁进宫中的黄嬷嬷。”怡嫔被逼是真,但选择禤嫔宫中的人又何尝不是抱着万一事发,撇清自己的同时还能拉下深受皇上宠爱的禤嫔呢。
其实张老夫人的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了这个答案,只是死活不愿意相信罢了。
“怎么……怎么会是晚晴……她怎么能……”苍老的脸颊被泪湿,双手也不知该放何处。
“我选了圣旨,就是把这个把柄送给了皇上,从此咱们家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张家到我这里,便是败了。”坐到相位何其艰难,他本可以呼风唤雨,成为一代名相的。可他的孙女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皇上的禁忌,利用他的嫔妃,算计他最疼爱的儿子,陷害功臣之女。张家若是不想将来处处被掣肘,就唯有把张晚晴交出去。
所以张相爷才会痛苦至今,保住张晚晴,那么张家从此如履薄冰,可眼睁睁看自己的孙女被处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到这里张老夫人才明白为什么春宴那日从宫里回来,丈夫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劲,恐怕当时他已有所怀疑。也所以赐婚圣旨下来后非但没有半分高兴还当众出手打了重伤未愈的孙女,接着又生了这场病。
现在回想孙女这些日子的表现,竟是半分破绽都没有。她时常半夜惊醒,哭叫着不要杀自己,还说连累相府名声是张家的罪人,愿意绞头发去做姑子,十分惹人怜爱。
一想到这些都是装出来的,张老夫人就觉得胸口被什么堵着,疼得透不过气,好似稍微用力一下就会咳血。
张相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本不欲将此事宣扬,可家大业大的,总有些人喜欢仗我的势,不知分寸,迟早酿出大祸。内宅我是顾不过来了,从今往后你要多看着点。”如果可以,他也很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次日,张老夫人便把几个儿媳妇、孙媳妇招到跟前,严厉地命令她们从今往后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要惹出任何祸事,否则必然重责。特别提了张晚晴之事,让大夫人不要去招惹梁国公府,当抓紧时间给张晚晴准备嫁妆。
“母亲,媳妇咽不下这口气。”人都散去后,大夫人梗着脖子不肯妥协。
张老夫人想将真相告诉张大夫人,但看到她为女儿熬得苍老可怜,又不忍心给她更沉重的打击,只得耐心劝慰:“梁国公父子深得皇上器重,那顾三小姐虽然生母和离,但外祖陈家跟咱们张家不分伯仲。此事宫里已经有了定论,就当是孩子们的纠纷,过了便过了。晚晴……不是好歹得了门上佳的婚事么。”说到后面她几乎压不住心口翻涌的苦水。张晚晴的事若是公之于众,对他们张家就是灾难。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大夫人不敢相信在大越高不可攀的张家,竟然会在自己完全占理的时候甘心妥协。就算皇上的意思又如何,张相爷之前也不是没有逆过皇上的意思,皇上不也听他从他么。“那陈家的外孙女金贵,我张家女儿就该忍辱负重?这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母亲您看看晚晴如今是个什么样,媳妇恨不得代她受苦。”大夫人又哭花了一张脸。
她这副模样张老夫人更不敢将真相道出了,捧在手心里呵护了十几年的孩子,本该如明月般的孩子,竟然是那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东西。张大夫人是承受不住这个结果的。
“你若是忍不了,便同我儿和离,回娘家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母亲……”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瘫软在地。
张老夫人再不看她,摆了摆手,“回去给你的女儿准备嫁妆吧。”
大夫人是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离开的,人走后老夫人便招呼身边的嬷嬷,“你去给大小姐带句话:过犹不及,好自为之。”
在顾彦云从军前顾政上折子请封世子,皇上当时没准,意思是考验考验他有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顾政知道,是陈家背地里活动的关系。那个时候他跟陈梦铃没有闹翻,两人维持着体面,跟陈家不算亲近但该走动的没少走动。陈家的打算他知道,他没有当面撕破脸,而在顾彦云拿到第一次战功的时候,顾政又再次为儿子请封,皇上依旧没有应允,只说年轻人当多历练历练。最近一次请封是在年前,搁了几个月,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竟然批下来了。
这个消息无疑给愁云惨雾的梁国公府带来了一些松快。但渐渐的,顾政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恐怕皇上这次应允是跟春宴那日发生之事有关。如今宫里已经下旨正式给赵燕然和张晚晴赐婚,等于说先前先太后那道懿旨正式作废,他们梁国公府失去了一门皇室联姻。皇上没有追究顾长烟的罪名,到底因为顾长烟是真无辜,还是顾念他顾政父子的忠心?他暂时想不通。
“三丫头不能再留在府中了。”皇上那道赐婚圣旨活生生把本就水深火热的梁国公府逼得彻底沦为京城的笑话。老太太这些日子疲于应酬族人和姻亲们,已经快撑不下去。
所有人都要国公府给个处置,不能任由事态继续恶化。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探究顾长烟到底有错没错,因为这个府上所有孙子辈的都没有成婚,梁国公府再如何也还属于顾氏一族,寡不敌众,她能量再大,在族人在姻亲面前也单薄得很。
“母亲近日辛苦了。”顾政也觉得顾长烟已经名声尽毁,留在梁国公府只会拖累所有人。
魏嬷嬷慌张地跑进来,“老夫人不好了。”见顾政也在,表情扭曲了一下,硬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
“又怎么了?”老太太扶额。
魏嬷嬷看了看顾政,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魏嬷嬷咽了咽口水,低着头不敢看母子二人,“外头传遍了,咱们府上前边那位夫人在贤明楼私会宋侍郎,让宋侍郎夫人给……给撞破了。”
“啊?”
“呯——”顾政一拳击碎了矮桌。
老太太气得脸红一阵黑一阵,“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我顾家哪里对不起她?她竟然……竟然……”话未说完人已经从软塌上摔落。
“老夫人老夫人,来……来人啊快来人……”
“母亲母亲……”
屋内一阵兵荒马乱。
顾长惜领着人马怒气冲冲地来到木槿院,破天荒的,顾长瑜也在其中。顾长烟身子大好,正在书房子里看小酒馆的账簿,最近她身上是非多,并没有机会出门去铺子。高升忙前忙后,也算稳得住,让她放心不少。
“大姐姐、二姐姐,稀客啊。”来者不善四个字清清楚楚写在对方脸上,顾长烟面上平静,心里苦笑。
顾长惜甩手就是一巴掌,把刚伤愈的顾长烟打了个趔趄,嘴角很快流出一条血线。
“你这个肮脏的贱货,跟你那不守妇道的娘一个德行。若不是你们母女,我们国公府何至于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你们母女连那粪坑里的臭虫都不如,给披甲人为奴都不配。你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顾长惜唾沫横飞地指着顾长烟咒骂,用尽了她所知道的,最不堪的言词。若是顾长烟因她的咒骂现在一头撞死,她恐怕会高兴得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