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3:第47章 兄友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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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冷雨半个多月,京城的寒意能将人最暖和的尾椎骨冻颤。徐则一早睁眼,想说要不要找个借口不上朝,窝在家里懒上半日。

“昨夜宫里有情况。”广植推开门。

“……”

洗漱更衣,草草吃了两口早膳,徐则顶着僵硬的脸动身。徐进在大门等候多时,见弟弟出现,上前道:“皇后不好了。”

徐则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徐进示意对方跟自己同乘一辆车,路上说。

“宁家该紧张了。”上了车徐进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徐则在打量兄长的车,发现配备齐全,如同一间可移动的屋子。“皇后的病不是一两年,他们早有准备。”祝家也许会风光一阵子,但宁家不会允许从此被压一头。

徐进费解道:“你说宁家怎么想的?”现成的太子不扶持,非要退而求其次拉拔个闲王,也不怕兄弟阋墙。

“赵燕然好打交道。”他最不好说话的两次,分别给了太子和前未婚妻。

宫里有眼线的不止徐家,所以今天朝上氛围都怪怪的,大家都显得很克制。唯有承启帝一如往常,不似发妻时日不多的样子。徐则甚至在他的眼里留意到一丝松快。

可能是多年的厌倦,也可能是太子再没有拖延回京的理由。瞧瞧,夫妻半生,临死之前还要被榨取最后一丝价值,这就是帝王家。

下了朝,依旧是御书房议政,张右相针对金陵到杭州官道重修之事,认为如今两地的官道已经存在百年,且连接各属县,另外修官道乃劳民伤财之举,有理由怀疑有人借此中饱私囊。

但很可惜,东宫的人早料到会有人反对,所以针对右相的质疑,逐条反驳了回去,有理有据,堵得右相一方半点便宜都没占着,倒是左相趁机捞了个协理监工的职位给自己人。

徐则由始至终都冷眼旁观,他很清楚,东宫要的政绩,哪怕血流成河也不会松手,右相不该低估太子。不过这通吵闹,也让他发现一部分中立派已经站了队。

他只觉得荒唐,赵燕然的阅历和资质摆在那里,这些官精真看不出来么?还是说这旁人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监丞可有说法?”承启帝突然开口。

徐则回过神,“臣没有走过金陵到杭州现行的官道,也没有见过新官道的舆图。”

众人都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特别没劲。徐则最擅长的就是置身事外,这点大家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也因此,许多人看不出他有什么优点,私下讨论谁是能臣这类的话题也甚少有他的名字。

人都散去后,承启帝把他留下来走棋,徐则浑身不自在,心浮气躁,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喝的,闹得承启帝不耐烦。

“听说徐六又不想做官了?”

徐则抬头,吃惊地望着对方,然后转怒,“皇上您凭什么在臣家安插细作?”

见对方脸色阴沉,承启帝反而笑了,“就徐进那两位夫人,朕还用在你家浪费人手么?”徐府但凡有点什么事,庞氏和田氏的娘家肯定知道,这两家知道了,那还算什么秘密。

徐则叹了口气,在棋盘上下了一字,“金陵那地界您也知道,挣资历最好不过。可您大概也忘了,梧桐书院的汪山海有数之不尽的徒子徒孙在江南,既不入仕,也不融洽。我家六少爷死活不拜师,他们哪里会待见,有些个回回见他不行礼便罢,还多番言语挑衅。”

这些自然都是真事,只不过并非徐野辞官的真实原因。

“怎么不治治?”好歹也是个同知。

说起来这算是他一直以来喜闻乐见的。汪山海的学生遍布大越乃至外邦,他一直防着这些颇有威望的读书人参与党争,徐野当年被徐则丢去梧桐书院,他嘴上没说,但心里是惦记着的。

后来发现徐则却比他这个皇帝还在意徐家的纯粹,压根不让儿子拜师。于徐野来说,汪山海就是教过他众夫子之一。

“治他们不是正中下怀么?”徐则给他一记“你懂的”眼神。

承启帝了然,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回京,翰林院的位置还给他。”状元郎这么好的才华不在翰林院是损失。

“臣让他再混混,明年再说。”

承启帝蹙眉,“混?”

“哦,再忍忍。”徐则假惺惺地改口。

承启帝更无语了,“徐六的去留难道不是朕说的算么?”凭什么你让混就混让忍就忍,朕同意了吗?

徐则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臣这不是哄孩子的手段么,皇上您没这么哄过太子?”

被对方突然反问,承启帝愣了,仔细回忆起来,自己好像真没怎么哄过太子,也许哄过,也忘记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徐则跳过话题,“皇上您没地可下了。”

承启帝收回思绪,瞥了眼棋盘,“未必……”

下棋是个容易让人犯困的活,徐则从御书房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宫门马上要上栓,再不出去就得留下来过夜。他心下嘀咕,这种地方哪里有家里的狗窝舒适。

一位宫人打着灯笼为他引路。

“昨夜里皇后娘娘昏厥,皇上要医政下毒药才将她救醒,这药凶狠,皇后娘娘铁定熬不了几日。”

宫人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异样,接着道:“睿王夫妇都在,皇上见娘娘活过来了便要离去,皇后娘娘却死死拽着他,说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希望陛下能成全她的一个心愿。

娘娘说自己走了之后,祝娴妃必然势大,担心太子和睿王处境艰难,希望皇上重用宁家,让徐家和宁家联姻。也不需要徐家偏帮谁,就是做做样子,保宁家和她的两个孩子安稳几年。”

徐则面无表情,“皇上答应了?”

那宫人摇头,“皇上掰开她的手就走了,皇后娘娘喷了好大一口血,睿王妃沾了一身……”

广植在宫门等了大半天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徐则,再晚点他就不等了,因为对方肯定出不来。

“丧着一张老脸给谁看呢?”

徐则揉了揉自己的脸,“冻的。”

两人没直接回家,而是去“有间酒馆”。自从《白鹤道尊》完结后,许多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缓过来,甚至有人听说金陵学府有原作,已经结伴去了金陵,至今未归。

“这故事叫什么?”

小伙计将热乎乎的主食放到桌上,“叫《二小姐》。”

徐则环视在场的客人,无不是一种憋屈的神态,于是问小伙计:“高升在不在?”

小伙计笑道:“徐大人想要书稿吧,我们东家给您备着呢。”

广植看到徐则神色总算没那么紧绷,脸上还慢慢浮现些许笑意。得,果然还是儿媳妇最会讨公爹欢心。

两人在小酒馆吃饱喝足,徐则考虑到自己还有公务要忙,故而早早便打道回府。《二小姐》的书稿也已经在车里。

徐进在五房等到很晚,几乎要睡着了才等到心情愉悦的弟弟回来。徐则见他身上穿着官服,便猜到了是什么事。徐进脑袋往里屋偏了偏,“洗把脸就出来,别耽搁。”

路上徐进分析这个节骨眼上很多人会变得疯狂,能不能保持平衡,还得看皇上的意思。不管怎么样徐家原来站谁,以后也不会变。除非承启帝失心疯了要跟徐家过不去。

文武百官在大殿外跪着,偏偏天气不好,夜空飘着密集的细雨,年纪大的都不太受得住。直到高亢的声音传来,众人恸哭,虽然没几个发自真心,但谁让这是规矩呢,掐大腿也得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这一夜无人能眠……

消息传到金陵,桑赠齐头个就是让两河轩把所有营生都停了,然后才去要求其他商行。于是金陵城百姓迎来了四十九日的“大哀”。

丁懿轩和陆青在城中巡了一遍,回来向程馥禀报:“除了医馆米面肉类铺子,其他营生都要停,码头上征不到伙计,大家愁死了。”两河轩的生意都不涉及生存,所以停一阵子也无所谓,但是百姓们停工一日可能都会让家里揭不开锅,而这次“大哀”还不是停三五天的事。

程馥起初想帮一帮特别困难的人,但被徐野劝住了。这时候谁都可以出头,唯独她不可以。她只要在城中设粥铺,发米粮,马上会有人骂她沽名钓誉,连皇后娘娘的丧期都要利用。

既然帮不了别人,她又想趁这个时候让几个大管事给底下的人上上课,徐野没拦着,倒是吴缨觉得也不妥。若是走漏风声,照样要被指责不敬皇后娘娘。

“我爱莫能助了,你们自己找事打发时间吧。”

淮晏米行的东家周晋也难,他的货船全在码头上,有人手却不敢去卸货,而城里的三大粮仓都快干了,急得火烧眉毛,提心吊胆地让人半夜里驾客用马车,悄悄的,一点一点运送。

他真的很想知道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当年太后崩逝,“大哀”也就三天,且营生照常,唯独不允许穿艳丽的衣裳,不许办喜事家宴而已。怎么皇后娘娘还大过太后不成,四十九日不开市,他家大业大无所谓,可多少人家要无米下锅。

柔嘉长公主听说要禁四十九天,手忙脚乱地算起日子来,生怕婚礼跟皇后的丧期撞上。好在有惊无险,否则她也不介意诅咒死人的。

向承启帝提出四十九日“大哀”的是武定郡王府以及当朝右相张家,而声泪俱下支持的是睿王夫妇;在没有其他反对声的情况下,承启帝答应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南,因百姓们无事可做,所以传播速度比平时那些是非要快上许多。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敢怒不敢言,作为知府的桑赠齐也有些紧张,生怕这些百姓们忍不住突然爆发什么乱子出来。

“不是徐六,是我。”程寒主动坦诚消息是从自己这里传出去的。

他和徐野的消息都比朝廷正式文书要早上许多,徐野只是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小姑娘,让她有个准备,并没有做任何事。程寒则不一样,他第一时间就利用起来。

“等着吧,很快就有御史撞柱了。”程寒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小姑娘愈发恶心这几家了,“他们想压祝家可以理解,但不该忽视百姓的生计,怎么能不把人当人呢?”

“同意这件事的人不更可恶么?”

小姑娘迟疑道:“哥哥,你说他是不是也在等御史撞柱?”

毕竟皇后死了,为发妻服丧是规矩,天家和子民没有不同。加上赵燕然和宁家又一副悲伤过度的样子,局面摆得这么大,其他朝臣反对的声音便显得弱了,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怕被扣上乱七八糟的罪名,断送了前程。所以程馥猜测承启帝会答应,多半权宜之策。

京城

黄御史的尸首被抬了出去,几个小太监麻利地擦拭柱子和地上的血迹。徐则心叹,年纪这么大了,本该享清福的人,为了御史的信仰,不惜把命交代出去,到底值不值得,徐则没有答案,每个人对头上这顶乌纱帽都有自己的理解。但他得感谢黄御史的牺牲,这个荒唐的四十九日“大哀”总算可以结束了。

马不停蹄赶回来的赵燕韬踏进祭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有先去给皇上磕头,也没有拜别母后,而是把赵燕然从皇子堆里扯出来,一拳砸了下去。

所有人都懵了,没人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当大家回过神时,赵燕然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毫无还手之力。而太子并没有罢手的意思,揪着他的衣襟,压抑地怒问:“你活着就为了你自己么?你去看看外头的百姓,他们过的什么日子。你在这里当孝子贤孙,别人连孝子贤孙都当不上了!”

两拨宫人分别把兄弟二人拉开,赵燕韬瞪着被扶起来的赵燕然,“睿王荒唐失德,不配立于祭殿,来人,把他拖出去……”

“够了。”承启帝打断。

右相一方的人突然集体跪下,为首的人哭道:“皇上,太子殿下大闹祭殿,殴打亲王,这是大不敬啊。”

然而不是只有他们会哭,东宫的人也不少,右相的人敢跪,他们也能。转眼工夫两方人马在大殿上吵得不可开交,承启帝忍无可忍,就要再次发作,忽的目光扫到某个角落。

徐则太阳穴有点痒,想趁乱偷偷地抬起手挠一挠,结果就这么对上了承启帝的目光……

“简直大逆不道,皇上,臣恳求将这些搅扰皇后娘娘清静的乱臣贼子统统轰出去。”徐则的声音穿过人群。

“准了。”承启帝几乎瞬间就做了决定。

皇城卫一拥而上,把东宫和右相两方人马全拖了出去。随着吵杂声远离,整个大殿恢复了宁静,此时才有人想起刚才徐则好像把那些人打成了“乱臣贼子”,而皇上似乎也认可这个说法。众人冷汗连连,再不敢乱做声。

皇后的丧事一结束,右相一方人马便像斗鸡似的揪着太子在祭殿的鲁莽举动不放,要皇上无论如何也要给个定论。而东宫的人则承认太子失仪,但情有可原,希望从轻发落。

左相看看皇上,又看看众臣,也站出来表示太子那日行径确实不妥,但他却留了一线,不会去逼皇上严惩太子。

几方势力都各有各的道理,承启帝却都不想采纳。于是又把目光放到事不关己看好戏徐则身上。对上承启帝的视线,徐则心里暗骂了几句,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

“稍安勿躁,咱们先来捋一捋来龙去脉。”

他一开口,许多人就觉得事态又变得不明朗了。

“太子第一错,不敬君父,第二错不敬先母,第三错在祭殿与睿王撕打,还有没有补充?”他看向众人。

右相往前迈了一小步,“公然越权,责难亲王。”

徐则点头,“行,算第四错。”

果然真真戳右相的是,身为储君,太子想要把赵燕然拖出去就可以拖出去。右相被这个事实给扎到了,他这几年的努力像极了徒劳,毫无收获。

“那么本官也有个问题,向来皇子表率的太子为何不顾礼法要这么做,总有原因吧?”徐则负手走到右相和左相面前,沉声问道。

右相身后有人冒头反呛,先是夸了一通睿王如何孝顺,如何德才兼备,并没有犯什么错,而即便有错,太子也不该在祭殿上发作。不蠢的人都听得出来,他故意引导别人往太子公报私仇上想。

左相再次附和,“确实不该如此鲁莽。”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该这么做……吗?”徐则声调抬高。

见众人似乎都站在了左右二相那边,徐则转身面向上位,给皇上鞠了一躬,“皇上,臣僭越了,臣无话可说。”然后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徐则你什么意思!?”有人早看他不顺眼,现在听对方这话,以为他在跟皇上玩欲擒故纵的戏码,便忍不住了。

“能有什么意思,左右二相把戏都唱绝了,下官什么意思还重要么?说句杀头的话,皇上什么意思在二位相爷的眼里恐怕都是冒犯吧?”

他话音刚落,除了他,整个朝堂的人都跪下了,求刷刷地喊口号。不敢,万死,求责罚……徐则看到承启帝冰凉的目光,然后微微笑了。

“太子大闹祭殿,亵渎礼法,由宗人府问话。”九五之尊的威严,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头上。

徐则不怕他,却也对这个结果有些遗憾,如果让他把话说完,右相肯定要脱层皮,可惜皇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能说现在还执着于儿子们兄友弟恭,到底是天真还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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