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然没想到自己的行踪暴露这么快,程家知道,太子也知道,他不愿意细想,就怕那个不堪的人最终还是自己。
别院的夏季郁郁葱葱,宁静而闲适,赵燕然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行宫,还是废弃的刑部旧址,他无忧无虑的,在哪困了就在哪儿睡一觉,然后总有人把他捡回去。
南方的渔民巧思特别多,赵燕韬此刻就躺在渔民所制的渔网床上纳凉。一名小妾衣裳单薄的立在旁边,不知疲惫地为他打扇,小桌上摆满了时令瓜果和太子妃配的冰茶。
“来啦?”赵燕韬握着书的手指了旁边竹椅,示意他赶紧坐下歇歇。
赵燕然认真地行了礼,才起身坐到椅子上。
“俭郡王去玩了,不然你也能见到他。”赵燕韬边说着边从网床下来,旁边的公公立即上前为他整理衣裳。
两年不见,这个弟弟变化挺大,也不知是受近期发生的事影响还是入朝听政,要操心民生了,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毫无过去的飞扬。
“你带了几个人过来?”赵燕韬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让人换茶重泡,说那是睿王喜欢喝的。
也不问对方为什么出现在金陵。
赵燕然抬起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两声。
“病了?”
“两个,我就带了两个人。”声音嘶哑,状况明显不好。
赵燕韬喝了小半杯冰茶,“这点人可对付不了程馥。”还极有可能被反杀。
“他们兄妹在江南站稳了脚跟,如今要人有人要财有财,你小看他们了……”
“那你借我人。”赵燕然垂眸。
闻言,赵燕韬失笑,“程馥是我的人,你要杀我的人,我凭什么借人给你?嗯?”
赵燕然抬头瞪着对方,咬牙切齿,“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一切,而你没有告诉我真相,你们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
“赵燕韬我是不是你弟弟?”
侍候在旁的公公见势不妙,两兄弟争执起来估计要泄露皇家隐私,于是急吼吼地把多余的侍从都遣走,而小妾也知分寸,向太子行了礼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只留下一阵香风。
“你当然是我弟弟。”赵燕韬平静道。
“所以呢,你是我的弟弟我就该如何?你觉得自己不知情能怪到我头上吗?话说回来你是如何得知真相的?”皇城卫不大可能泄露,但是盗案宗更难实现。
赵燕然双目充血,几近发狂,“重点是我知道了真相。”
赵燕韬摊手,“你可以当不知道啊,这么多人为了你的‘得偿所愿’辜负了正义,你该感恩,好好过你该过的日子。”他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保护好自己,别让程家兄妹伤到。
对方每一个字赵燕然都听得懂,但这种处事态度是正确的么?他只觉不可思议,茫然,愤怒,还有越来越强烈的悲伤。
“你本来就不喜欢程馥,她也不稀罕你喜欢,既然这是个仇,那唯有你死我活这条路可走。你来金陵也改变不了这个局面,只能各凭本事。”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的人护送你回济南府。晚了,也许命就要留在金陵。”赵燕韬不是吓唬他。
“当然,如果你想先下手为强,那当我没说。不过我也不会借你一兵一卒。”
兄弟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侍从来报,程馥求见。
赵燕韬把茶杯放下,“派人送睿王殿下回济南府,即刻。”时候不早,到达城门可能来不及,他解下腰牌丢过去,那侍从接住,对还在茫然的赵燕然道:“殿下请随奴婢来。”
“回去好好给父皇认个错。”赵燕然还没想明白自己来金陵要做什么就擅自跑过来,而程家兄妹却不会在意他来金陵的目的,只会算计自己能不能成事。
如果他们失手,或者没机会下手,那么赵燕然回京也依旧要脱层皮,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他铁定逃不掉,所以赵燕韬才建议他认错。
唯有诚恳请罪才能让利益损失降至最低,毕竟睿王府现在背后有张家、宁家以及未来的张家姻亲陈家。大家没有明着表达,但对他的期望早就写在一言一行中,他无法装聋作哑。
程馥过来是商议最后的细节,因为缩短金陵到杭州之间路程,最快最省银子的法子就是炸山平路,而百姓迁移是首当其冲要解决的问题。
“山里人口不多,补偿花不了多少钱,殿下也可以为这类人制定一套大越统一的章程,比如户籍迁移,免税五年,按家中人丁分配新住宅。”
对方提出的这些在赵燕韬看来并非小事,他得跟幕僚们讨论后,再上呈朝廷等批示,也许工部的人还要亲自下来一趟。
“这方面我来办。”如何安民是储君毕生的课业,他底下也有许多这类人才。
程馥很高兴,她也只是有思路,如果有专攻此项的人才来参与,自然事半功倍,而由官方为主导,百姓也更信服一些。
“关于工料钱,我这边已经募集到六成,剩下四成怎么也得官府表态,不然怎好称之为官道是不是。”小姑娘把账本推到对方面前。
赵燕韬愈发欣赏她了,“我会让户部拨银子的。”
正事都商议完后,赵燕韬又问起了两河茶事的进度来,最近城中都在议论占地这么大的地方会是什么场所。
“要让大家失望了,两河茶事比较贵,一般百姓去不起。”程馥诚实道。
“估摸着亏三四年才能盈利。”投入也是真的大。
这丫头满身铜臭,但却让人厌恶不起来,反而觉得她实在又可爱。听对方这样描述,赵燕韬对两河茶事愈发感兴趣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姑娘组织了半天语言就一句话:“把大越茶道发挥到极致的地方。”没有这方面雅兴的人只会觉得做作,所以她没法避讳挑客这件事。
“等着挨骂。”
“外头又不是没茶馆,两文钱就想在我这品茶,像话么。”小姑娘不满地嘟哝。
离开别院,一道人影从僻静处冒出来,跟着马车走了一段。
“太子的人护送走的,应该出城了。”
程馥冷声:“多少人?”
“不少于五十,恐怕在城外还有接应。”太子到底带了多少人到金陵谁都不知道。
程馥握紧拳头,“走,我们也出城看看。”
“小姐这……咱们要不要先跟少爷商量?”对方人数众多,贸然靠近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
骆行的声音从车头传来,“我不同意去。”
程馥重重锤了一记自己的大腿,此刻无比懊恼,她失策了,没预料到太子会见赵燕然,更没想到他会帮对方离开金陵。
“小姐您别这样,您以后生气就锤奴婢。”玖玖心疼地为她揉大腿。
外城北面官道,护卫还在集结,眼看人数要过百,身经百战的范雨很清楚要对方的命几乎没有可能。
出发之前,程寒交代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撤退,以后还有机会,莫要平白牺牲。但是,她不想让主子失望,那种落寞的眼神令她揪心。
观察了一阵,她朝自己人做了个撤退的手势,而自己却没有离开,依旧坐在茶铺旁边的地上扮乞丐。直到自己人都安全离开后,她突然朝赵燕然一行跑过去。
“大官人给点钱吧,您都呆半晌了,可怜可怜小奴吧……”像个不讲理的孩子,死活要往里扒。
护卫不耐烦地要将她挡开,但就像被黏住似的怎么也甩不开,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凑过来,要动手打她,吓唬她,但都被她巧妙的化解。她用看似笨拙的方式不断往赵燕然的位置挤过去。
那些护卫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推不开这个弱不禁风的乞丐,以至于她越来越靠近赵燕然。
而此刻的范雨,注意力高度集中,心中默默数着步数,能近一尺是一尺。
“你这乞儿怎么回事,滚滚滚。”
一魁梧的军士在她的后背出现,双手托起她的腋下,把她扔到茶铺的墙根,然后丢了个松松的钱袋过去。
范雨喘着气,假装被欺负了,抓着钱袋一骨碌爬起来,哭着窜进旁边破巷里,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有这腿脚做点什么不能体面的活着。”
“他们啊……就是懒。”
护卫们凑一起讨论乞丐之所以是乞丐的话题,直到沈静铎急切的声音传来。
“军医,军医在哪,快来人,公子受伤了。”
这时众人才发现赵燕然的左下腹赫然插着一根粗钢针,此时鲜血已经透出了外衫,染了一片。而他只是捂着,没有吭声。
有人想到什么,大叫:“是刚才那个小鬼!!”
“一定是他!”众人才意识到大意了。
军医很快把赵燕然扶下马,剪开衣裳拔钢针以及止血。
“没有毒,伤口也不深,不过不宜骑马……给公子换辆马车。”上头吩咐今天必须要走,那就只能让他带着伤上路了。
……
范雨回到程家复命,很是沮丧,“对不起,我不自量力。”急于出手的结果大多数情况下都好不到哪里去,而她和赵燕然之间的距离也是失败原因。
程寒宽慰她:“你尽力了。”没有失望,没有任何情绪。
“下次一定割下他的头颅给你。”范雨直视对方。
“来日方长,我等得起。”这话像是对范雨说的,也像对自己说的。
赵燕然在外城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别院,赵燕韬一掌拍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又冷静下来。
“刺客抓到了没?”
“还未……”
赵燕韬闭眼,“不必浪费时间了。”整个大越谁跟赵燕然有仇,答案呼之欲出。
“算他倒霉。”
旁边配香的太子妃听到这话,缓缓抬起头看了丈夫一眼,又继续忙自己的活。
京城
承启帝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喜欢的儿子会被这样口诛笔伐,御史们像说好了似的,争先恐后地参赵燕然擅离职守,有负皇恩,连视济南府百姓为刍狗这种过头的话都出来了。这其中自然有刚正的,但更多的恐怕是敌对阵营借机倾轧。
最麻烦的还不是朝臣,他当皇帝数十年,什么场面没经历过,这些都不难化解,可偏偏宗室上心了,几位老王爷要他一定严惩,以儆效尤,否则老赵家的子弟争相效仿怎么办,越来越不成体统。
承启帝也是到今天才醒悟,原来赵燕然并不是他以为的人见人爱,并非大家都宠着溺着当宝贝般捧在手心里。
“你高兴了?”他不痛快地瞅着徐则。
“不高兴。”
承启帝气笑了,“这不就是你,你们喜闻乐见的么?”
徐则蹙眉,“陛下,逃跑的三十多人恐怕不止盗墓那么简单,应该还背着不少人命,放任他们继续流窜,极有可能为祸一方百姓。微臣恳请陛下让大理寺少卿娄少竭来侦办此案,并给予其调遣府军之权。”
承启帝脸色像吞了苍蝇似的,看着对案子十分上心的六部监丞,不知该把对方赶出去,还是先让自己不生气。当你以为别人在幸灾乐祸,实际上别人在忧国忧民,这算什么啊,作为帝王,他觉得自己太难了。
“睿王的事你没什么要对朕说么?”还是把话题转了回来。
徐则不解,“又不是臣要他去的,臣就算愿意为他背祸也得有说服旁人的证据才行啊。”
思量了一会儿,他又佯装试探道:“皇上是要臣给睿王殿下背祸么?”
“……”算了,再说下去这个人肯定又要扯到辞官养老上面。
当天,睿王赵燕然的惩处就下来了,罢免朝中一切职务,闭门思过半年,断禄粮三年。而济南府的案子也交给了大理寺少卿娄少竭,这事到这里也就平息了。
宫门口,徐则发现左相在等他,这可十分难得。
“这把你又赢了。”左相笑呵呵的。
徐则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有点脱皮,“赢什么?我大理寺那么忙,分一个人出去多少事要被耽搁你自己算算。再说人娄少竭缺那点功绩锦上添花?”出身摆在那里,努力和成绩也摆在那里。
左相被他堵得说不上话来,是了,他也有些忘了徐则嘴皮子多厉害,早年一个人辩赢六国使臣。
“左相,您不会不清楚盗墓贼都是些什么人吧?他们会盗墓就会杀人就会劫财干尽不法勾当。三十多人不是小数目,且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同伙。我跟您说明白话,这种案子就得行家来办,三皇子不适合。时间拖久了百姓不安是一虑,逃犯流窜到其他地方继续烧杀掳掠,您觉得三皇子能捞到什么好处,比四皇子的结果好到哪里去?”
“您好好想想。娄少竭即将出发,只要皇上改口他随时可以折返,我大理寺也正好离不了他。”
左相气闷,“娄少卿还是速速将犯人缉拿归案吧。”说完甩袖而去。
徐则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无奈地摇头。两位相爷都老了,卸下重担是迟早的。这两年突然有上进心,好听点叫鞠躬尽瘁,难听点叫不甘心。
权臣不像宗室和功勋们可以子承父爵,权臣在位风光,退位寂寥,家中若是后继者不力,几乎等于断崖式衰落,这种结局没几个受得了。
赵燕然回到济南府就接到了圣旨,只好收拾细软回京。
“王爷怎么会去金陵?是为了太子吗?”张婉晴关切。
赵燕然看着爱妻的脸,突然一阵不适,跑出去在花坛干呕起来。
“王妃,王爷受了伤,这些日子又舟车劳顿,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症状。”太医诊脉后给出的结论。
“知道了。”
赵燕然的腹部有一块恢复情况不大好的伤口,太医重新开了内服及外用的药,叮嘱他多静养,饮食清淡,控制情绪。
“让你担心了。”睡了一觉,他精神好了不少。
张晚晴握着他的手,红着眼眶哽咽道:“您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如何是好。”
看着对方深情款款的脸庞,赵燕然心里的痛更清晰了。
金陵
徐野今年公务繁忙,没有参加蹴鞠赛,不过衙门里的人还是凑够了一队,他偶尔会腾出手指导他们。桑赠齐倒没有反对官府中人继续参加,他似乎也成了蹴鞠赛的忠实观众,碰到自己喜欢的队,总能在观赛区看到他的身影。
“张家和陈家要联姻。”徐野得到的确切消息,而且这个联姻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张晚晴的亲弟弟。
两家达成的默契是利益共通,以及抵抗程家这个不稳定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威远侯府也加入了这个阵营。可想而知小兄妹回京后会有多热闹。
“真看得起我。”程馥好久没在书房里静下心处理程家的琐事了,最近又是修路又是两河茶事的收尾,说脚不沾地一点都不夸张。
桌上两摞信,有翁齐敏姐弟的,顾彦雅的,高升的,也有徐家来的。
她瞪大眼睛,没看错,徐家专用信封,封口处还有家印,是徐则亲手写给她的。
“嗯?”伏在对面的徐野察觉到她脸色僵硬。
“这是你家的徽记吧?”程馥把信给他。
徐野也有些意外,这么正式的家书并不常见,就他长这么大也没收到过几回,而眼前这封信是寄给程馥的。所以……
“傻笑什么呢?”小姑娘见他自顾自的笑,莫名其妙。
“徐监丞终于记着他还有个光棍儿子了。”徐野一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嘴脸。
小姑娘双颊绯红,赶人,“你去那边,去那边。”不准偷看。
徐野老实地坐到窗台下的茶桌边,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程馥瞥了他几眼,确定没望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用拆信刀把信拆开。
徐则在信上说徐野小时候就没了娘,养成了奇怪的性子,成日无所事事,纨绔恶劣,他这个做爹的生怕他闲出屁来变成什么大逆不道之徒,便诱他去考功名,结果他依旧吊儿郎当。如今也到了及冠的年纪,是该有个家,有人管管了。
不过信的后半部分却不再温情,告诉她京中不太平,早不是他们兄妹离开时的模样,如今太子迟迟不归,让很多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徐野去金陵算是避开了麻烦,但他们兄妹迟早要回京,那么徐野自然也要回京。徐则希望她和徐野在金陵把婚事办了,这样一来,很多事情上徐野的立场会更名正言顺。
至于她顾虑将来会连累徐家,徐则表示自己一开始就猜到了,让她不必多虑,徐家是徐家,徐野是徐野,一切都不会有改变。况且他们兄妹没有做错事,谈何连累,而即便是错了,徐家也不在意。只要徐野认定了她,那么徐家的六少夫人只能是她……
“别哭……”徐野一直在偷瞄,瞄着瞄着发现小姑娘的神色从害羞到担忧再到落泪。
程馥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结实的肚子上,蹭了蹭。
“让我再想想。”
徐野疼爱地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随便想多久都可以。”
肚子上的脑袋摇了摇,“不行,不能太久,这样对不起你。”
“老夫老妻的说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