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书院就在梧桐庄上,属于山长汪山海的私人产业,书院里学生四十余人,都是通过考试后才入的学,而得汪山海亲传的只有寥寥几人。徐野跟其他人不同,他是汪山海教出来的学生,却不愿意成为汪山海亲传弟子。
“你已经是举人老爷,他们都说你不必回来。”八九岁的小胖子蹲在树下仰着头,嘴角和下巴还粘着饼屑,污黑的小手扶在膝头。
“当我想来?”徐野翻身从树杈上跃小。
汪山海乃当世大儒,门生遍布整个大越国,在朝廷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徐野是汪山海得意门生,但却不是衣钵弟子。十年前徐则就反复叮嘱过儿子,不能拜任何人为师,如果别人明示,觉得骑虎难下,便以有道士解过命,他没有师徒缘为理由糊弄过去。
儿时的徐野并不太理解父亲的意思,随着年纪增长,对朝廷脉络有了清晰认知后,才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拜师有时候跟站阵营没分别。他们徐家有祖训,只做纯臣,否则将被族人所不容,面临驱逐的惩戒。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也会好奇父亲那样的性子和头脑,不像是怕祖训的人,父亲为的大约还是他这个儿子吧……
“徐小六,有你的家书。”王木走过来,递上一封略厚的信。
梧桐书院的学生有极富有的,也有极贫困的。没钱的孩子怎么办,自然是要在庄子里做活。比如伺候田地、看门做饭、修屋子、打扫。不过给有钱孩子私下洗衣打杂这种事在书院里是不允许的。汪山海曾收留了几个身有残疾的流浪军奴,只有这几个人才能接能赚钱的活。徐野的衣裳就是他们给洗。像王木这些外城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书院免了各类费用,他们就得轮流干书院公共的杂事,包括传信。
徐野道了谢,拿着信回到自己的小屋。
顾家雅会的帖子放在最下方,因为比较硬所以徐野先打开看了。其他的则是徐则的书信,内容隐晦地说了之前他查探的那件事,老四已经有眉目,于此,大理寺往后只负责关注事态,等上头有态度了再打算,在此期间不会牵涉进去。最后提到了顾家的帖子,让他自己看着办。
对于府上难得办一次雅会,顾彦清和顾长烟两兄妹是不上心的,所以当安姨娘隐晦的提醒顾长烟到那日别穿太艳丽,顾长烟也点头了。她已有婚约在身,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倒是顾彦清的不积极,令她这个做妹妹的有些不解。
“无论是我还是二哥,都不过是大哥的附属。”言下之意是梁国公府现在以及将来,人脉、金钱、产业等等都与他们无关。除此之外,他们还必须要努力成长,以给顾彦云当助力。
顾长烟心下微沉,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哥哥再忍忍……”
顾彦清反握住她,“这话要我对妹妹说才对,委屈你再忍几年。”梁国公府给他选的路是当顾彦云的附属,而给妹妹选的路何尝不是当顾长惜的帮衬。他们兄妹俩早就不该对这个家抱有什么期望。
说是“雅会”其实主要是请各家女眷和年轻子弟来互相认识一下,除了互相结识,增进感情之外,还有多半情况是长辈物色未来的女婿或者媳妇。顾长烟事先就跟顾彦清商量好了,就只好生招呼他们请的那几个人,别的不管。而不久之后,顾彦清也颇为感慨,妹妹的敏感谨慎,确实让他们兄妹避开了不少麻烦。
翁齐敏领着翁樊到地方见着小兄妹时,就风风火火地扑上去,两个小姑娘当众抱成一团,好不开心。晚了一步的翁樊也想学姐姐那样抱着顾长烟,但是被奶娘拉住了,同时收到顾彦清递上的鲜奶糖,分了心就没真闹腾起来。
“你是不是还请了徐家小六?”翁齐敏牵着顾长烟的手问了一堆问题。
“已经来了,跟他相识的友人去了别处。”说是刚到门口就碰上了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被拉走了。
“今天的宴席是散的,你们若是不想去精忠堂那边,就到我们院子来,我给你们准备了饭食。”
“这倒好。”
“走,先带你们去见祖母。”翁家姐弟是自己来的,家里长辈并不出面。顾长烟反而觉得这样最好,小孩子之间的情谊,本就不该掺杂别的。
老太太不久之前刚见过徐野,很意外竟然是那般好相貌好才情的郎君,往日里并不怎么听过他的名号,今日一见才想起徐家的事来。可惜并不是合适的孙女婿人选。
“长瑜同他年纪倒也相配,只是徐家……”徐家虽然不是勋贵之家,但在朝中地位不低,徐野的父亲徐则又深得皇上信任,这样的人家公主都尚得,顾长瑜这个庶女是高攀不起的。而嫡长女顾长惜……她与徐野同年,自然也不合适。且顾政想要最心爱的女儿一世荣光,由始至终都没考虑过没爵位的文臣。
翁齐敏长得白白圆圆,原就有长辈缘,老太太也不例外,见了姐弟二人笑得合不拢嘴,好生说了一会儿话,还赠了一套红宝石手串。
人走后,魏嬷嬷掩嘴笑,“这三少爷和三小姐真是有趣,三司里两司都让他们结交了。”可不就是刑部和大理寺么。
老太太目光微闪,在心里快速掂量这两家的权势,发现还真不容小觑。当然,这种意外的心情也只是一瞬间,因为顾长惜请到了地位更高的相府千金张晚晴。这已经今日到场的文臣子弟里地位最高的了。顿时对这个大孙女又更满意了些。
领翁家姐弟在府上景色较好的地方游了一遍,顾长烟就带他们回到木槿院。此时顾彦清带着两位族中的兄弟也在男孩堆里说话,见他们都兴致缺缺,顾彦清也不勉强,陪二人逛了会儿园子,然后找了一处怡静的地方歇脚说话,仆人们都被打发得远远的,没人听到他们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在讨论什么。
今日宴请的客人名单顾长惜和顾长瑜都通过各自的手段提前拿到了,顾长瑜不知道顾长惜做什么打算,她自己是仔细过滤了男客那张。徐野当然也在她选择范围内,见到本人后也颇有好感,只是徐野的表现令她太失望了。要么不吭声,要么坐得远远的,要么就是附和他人,俨然一副其他公子哥们陪衬的模样,实在乏善可陈。
徐野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为空有皮囊的纨绔子弟。他想着进门至今都没见到顾长烟,是不是该见一见,哪怕打个招呼。结果到了临走前都没机会,倒是顾彦清亲自提着食盒寻到了要离开的他。
“今日家中客多,招待不周,望徐大哥莫怪。这是一点小食,徐大哥带回去尝尝。”
徐野光喝酒,没怎么吃东西,这些食物可以说正合心意,于是也不客气地接过食盒,“多谢……也代我谢谢顾三小姐。”顾彦清没明说,但不难猜到是顾长烟准备的。顾彦清哪有这么细的心,也没有对食物的热忱。
“徐大哥慢走。”
徐野刚要上马,想起某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顾彦清招呼到身边来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之后才策马出城。
翁齐敏呆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辞别,翁樊一整天又是折腾猫,又是吃零嘴,这时已经累在奶娘怀里睡着了。顾长烟给姐弟二人装了小半车东西,除了小酒馆未来要面世的全套下酒菜之外,还有她事先准备好的点心和糖果,以及两坛没够时候的果酒。
“可不能打开,能喝的时候我写信告诉你。”再三叮嘱,目送一行远去后,顾长烟才松一口气。
回到木槿院,顾彦清已经沐浴更衣,坐在书房里温书。见妹妹回来,便把人拉到跟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弄得顾长烟莫名其妙。
“出了什么事?”
“徐野说……四殿下的伤是装的。”先前人多,他强压着惊疑,现在书房里只有兄妹二人,他才稍微自在些。
顾长烟显然也被这个真相震惊,“假的?”
顾彦清点了点头,“徐野没说他怎么知道的,只让我转达于你,还让我们保守秘密。”若真如徐野所说,那么四皇子这两年装残废的目的就耐人寻味了。
顾长烟深吸一口气,“就听他的,咱们只当四殿下就是个残废。”她记得赵燕然是狩猎的时候出了意外,受伤必定是真的,否则不会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而至于装成废人,应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
顾彦清见妹妹恢复神色,心下叹息,妹妹还是太单纯了。四皇子自小擅骑射,当日又是皇家狩猎,皇子们身边护卫齐全,就算再凶猛的野兽,也不至于让一个人残废。偏偏四皇子就是受了那样重的伤,除了有人搞鬼,顾彦清想不出其他原因。
四皇子上面一个嫡亲的哥哥已经成为太子,即便比其他皇子公主多得皇上疼爱,那也不能改变此生只能当富贵闲王的命运,对这样的人出手能得到什么?妹妹将来嫁进皇家,真的能一生平顺吗?
“别担心,我在哪儿都能好好活着。”顾长烟不是没看出小哥哥的顾虑,只是有的事他们兄妹如今是无力改变的,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顾彦清握住她的手,“婚事哥哥没办法,但别的,一定会尽全力。”若婚约对象不是皇室,他还有些法子,偏偏事与愿违。
“你才几岁呀,像个小老头。”顾长烟掐住对方的脸。
“……”
喜儿推门进来时差点被追逐嬉戏的两个小孩撞倒,这场面早见怪不怪了,照着以往的路数,她贴着墙根挪到顾彦清的书柜下,“少爷小姐,奴婢有事禀报。“
“顾——彦——清,我才掐你一下,你掐了我三下……我饶不了你……”顾长烟两边脸颊都被掐出了印子。
“咳咳,喜儿你说。”顾彦清从桌上的书堆了抽出折扇,适时挡住了顾长烟的攻击。
喜儿只好硬着头皮道:“大小姐被老夫人禁足了。”
打闹的两日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奴婢听说白日里,大小姐同威远侯府世子私会,让老太太身边的张嬷嬷瞧见了。”喜儿本就因为婚约的事对顾长惜偏见很重,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喜儿就更瞧不上她了。顾长惜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哪有一点像个勋贵之家的嫡小姐。
张嬷嬷这号人物兄妹俩都有印象,不太深刻罢了。比起在国公府顶半个主子的魏嬷嬷,张嬷嬷确实要低调得多。
“张嬷嬷是让人引过去的,还没怎么着就被威远侯府的世子发现了,那席世子让大小姐绑了张嬷嬷沉塘……”结果就是张嬷嬷挣扎中惊动了下人,席衡昀见势不妙就先跑了,顾长惜为了遮掩,倒打一耙,说张嬷嬷不知羞耻勾引外男。是她及时发现,命人捆着打算雅会结束后送到老太太跟前的。
张嬷嬷被堵着嘴百口莫辩,不过老太太却没有将她当众打杀。打发走不依不饶的顾长惜,单独审问了张嬷嬷半个时辰,之后便让魏嬷嬷亲自将人送了回去,还请了大夫来查看伤势。顾政被请到祥宁院,母子二人又关着门说了半会儿话,之后就见两位老太太跟前得脸的嬷嬷亲自去常乐院,将院门从外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