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都想死了,可还有那么多孩子,死不了啊!”
名为慧婶的女人捂着脸,痛哭着,栾九娘细看她,发现她不禁脸色蜡黄,皮肤也很粗糙,细细的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和嘴角,慧婶没有表情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每当她喜怒哀乐时,一条条皱纹便会深深地印出来,让她看起来瞬间老了十岁。
“日子好苦啊,没办法过下去了。”慧婶摇着头,用手撇下飘到嘴唇里的头发,目光呆滞地望着墙壁,她指了指一个完整的米缸,里面空空如也。
“婶子,你家男人呢?”栾九娘皱着眉头,目光带着同情,轻声问道。
慧婶听了,不知是嗤笑,还是苦笑道:“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他除了会赌,还会什么?家中的老田......全都被他赌没了,那帮狐朋狗友,都不是好东西!就是套了圈地坑咱们家,可他偏偏以为瞿家的下人,宰相的门房,高了咱们家多少品!舔着脸一个劲地往他们中间混......呵呵,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是了,都说村口一户人家,和瞿家搭上了关系,平日耀武扬威,流连赌局,好不气派,没想到实情却是这样。
栾九娘十分同情慧婶,但她除了劝一劝慧婶为了孩子想开点,也帮不上大忙。
她赌气似地拍了拍腿,恰好摸到了一个鼓鼓的布包,顿时响起了老信客陈忠送她的礼物,一个荷包。
单凭跑两条线送信的微薄收入,栾九娘只够勉强自己养活自己,根本不会有什么剩余,去资助别人,但有了荷包,事情就不一样了,她心思一转,有了计较。
“婶子,你等我一下!”说完,栾九娘便跑了出去,:“老牛、老陈,你们带着孩子站到院子外面去,别再进来了。站久点,知道么!”
陈天良大致猜到了栾九娘要做什么,他并不反对,“喔”了一声,便把一直咳嗽不停的年幼男童抱出了院子,男童身体难受,没有力气挣扎,只好微微颤抖着,任陈天良抱着了。
牛晋和吃桂花的小男孩看对了眼,也抱起他,往外走:“杵着干嘛,走啊!”除了那个男孩,其他三个孩子都有些怕他,但看着小男孩一点都不抗拒,带头的姐姐便拉着弟弟妹妹也走出了院子。
慧婶一脸担忧地倚在门上,指着牛晋和陈天良:“他们,他们......”
“婶子别怕,白脸的那个,是镇上的客栈掌柜,瘦黑的那个,则是少林寺的武僧。都是好人,放心吧,不拐孩子的!”
她这样说着,又与慧婶重新进了屋里,拿出荷包对她说:“婶子,这个您拿着,我看你娃子好像生病了,有空要带他去镇上看看,抓点药的好。”
“这是?天呐,好多钱,九娘,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给我?不,不,婶子怎么能拿你的钱?婶子还不了的!”慧娘看到了钱,第一眼并不是欢喜,而是惊讶,而后便无比抗拒栾九娘递过来的荷包,甚至带上了哀求之意!
她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丈夫长期不往家中拿钱,要是她突然有了钱,别人会怎么看?栾九娘也是想到这一点,让牛晋和陈天良和孩子一起,站到院子外面去。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进村都被人看到,这样一来自然没人说他们闲话。
但栾九娘想得幼稚了,不说慧婶还不还得起,她的男人回到家,要是发现她们生活得好好的,就算不起疑心,也会逼慧婶把一分一厘钱都交出来,否则......
可栾九娘执意要给,最终,慧娘还是接过了荷包,但是只取了足够看病和买米的钱,说是借,以后还,便将荷包还给了栾九娘,仍栾九娘说什么也不吭一声。
等栾九娘出了院子时,牛晋和陈天亮已经等了很久了,牛晋正在和小男孩玩闹着,见她出来,知道要走了,便对小男孩说:“小子,要不要跟洒家走?你要你好好练武,洒家给你吃不完的桂花糕,如何?”
小男孩一脸希冀的看着牛晋,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吗?“
牛晋牛眼一瞪:“当然是真的!”
小男孩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既有鼓励,又有不舍。
小男孩低头想了想:“谢谢叔叔,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要照顾我的娘亲!”
牛晋深深地凝视着小男孩,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你今年八岁,十年后,如果你还在这里,洒家也还活着,那洒家再回来找你,那时候,再问你一次,可好?”
“嗯!”
另一边,陈天良臭着脸,和咳嗽声小多了的幼童,互相瞪着,幼童脸上还有泪珠,气势上居然互不相让。陈天良,哼了一声,将几颗补气丹塞进了幼童衣领里,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
幼童朝陈天良吐了下舌头,便往慧婶腿上抱去。
陈天良抿着嘴看了眼衣袖上的口水,没说什么,将剩余的补气丹装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便再次启程,留下慧婶抱着几个孩子在后面感动得落泪。
“菩萨啊!我愿折寿三十年,换他们的长命百岁!”
栾九娘辞别母子几人后,归心似箭,越发的想念自己的母亲。
她走得很急,除了中途从牛晋背的竹篓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投到了一户人家里后,便没有减过速度。
牛晋和陈天良看出了栾九娘的思考,也无形中加快了各自的脚步,三人很快便穿过了瓦庄的第一个小聚落,往水源的另一头走去。
因为稻田占地的缘故,小路变得更窄了,三人步子都很稳,没有出现滑脚的情况。
一路急行,脚下的路逐渐往高处升。
当他们过了那段小路,抬眼处,又是一整片稻田,不同的是,这片稻田里没有人,田里的稻穗,似乎有人收割过,只剩下一半左右。
三人远远地望着,稻田边上,有一条微微倾斜的坡,坡的尽头,又折起一个坡,整体看起来很像一个之字,就少了那么一个点。
栾九娘指着那条坡,开心地喊道“坡上上去,就到我家了。我家是外来户,周围有邻居,清净得很!走,去我家坐坐,喝完凉水吧?”
牛晋拍拍袒露的肚子,说道:“喝水,那有什么意思,有酒吗?”
栾九娘挠了挠脸,也不确定,陈天良发话了:“蠢货,粮食才收,怎么可能有米酿酒?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牛晋眉头一跳,他其实是想买酒的,只是包袱早都丢了,里面的散钱和银票自然也飞了,所以付钱买酒这话也就肚子里说说,闭上了嘴。
栾九娘笑道:“嗨,别闹了,咱们走吧,那坡看着不陡,走起来其实挺费力的,省点口水,多走几步路吧!”
终于快到家了,她的心情格外的好,整个人像只小雀,轻快地走着,留给牛、陈二人一个少女应该有的背影。
栾九娘高兴,牛晋和陈天良乐得如此,三人快马加鞭,很快便上了坡。越往上,牛晋的神情便越凝重,当快要到转折处时,牛晋忽然拍住栾九娘的肩膀,对她说:“九娘,你曾说,你家,只有一个人在家对吗?”
栾九娘不明就里,回道:“嗯......那只是一种可能,我爹和大哥,有可能要去瞿家收粮,家里可能只有娘亲在家。怎么了?”
牛晋指着坡面,不说话了。而陈天良却看出了是吗,但他也沉默了。
“到底,怎么了?”栾九娘有些急了,追问道。
牛晋目光闪动,叹了口气,说道:“你看不出来吗,这里,对,有人在边缘的地方,踩出了一排印子,这并不是简简单单跺两脚就能做成的事。唯有,一遍又一遍,踩准每一个点,发好每一步力,才有可能形成这么平整的印子。”
“这,说明了什么?”栾九娘有些心急,有些茫然,下意识地问道。
“说明了有一个人,日复一日,挑着重物,踩出了这排印子,上面估计还会有。这个印子......应该是刚踩过的吧。”陈天良望着栾九娘,眼中的疲倦收敛了一些,尽量挤出一丝温暖。
栾九娘听罢,忽然懂了,轻声唤了一句:娘。
便匆匆忙忙地过来转折处,朝第二段坡冲去。牛晋处于领头位置,但他突然蹲了下来,在地上摸了摸,回头对二人说:“是汗。”
栾九娘没有停,直接超过牛晋,往最高处跑去。
当她的视野再次开阔起来时,她正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挑着一扁担的稻穗,缓慢而坚定地往一栋修葺得还算严整的泥墙木顶二层屋子走去。
每走一步,便甩下几滴汗。
娘。
母女连心,栾九娘感觉自己有些腿软,怎么跑,也跑不快,只能快步朝娘亲走去。她想要呼唤母亲,却发现喉咙竟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的,那一扁担挑起的重量,便是两石重(一百多斤)。
眼前的身影,到底来回了多少次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就在栾九娘快要追上她时,她终于一脚迈过门槛,将粮食放在地上,旋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栾九娘霎时间失声痛哭起来,她踉跄着,朝母亲跑去,想要看她的情况。
牛晋和陈天良比她更快,一个扶住栾九娘,一个查看起栾九娘母亲的状况来。
陈天良摸过栾母的脉搏后,出言安慰道:“没事,有些脱水了。”又掐了掐栾母的人中,栾母眼皮颤动几下,悠悠转醒,有些吃惊看着眼前的三人,最后对栾九娘说:“九娘,你,竟回来了!”
“娘亲,我回来了,九娘不孝,累您辛苦了!”
栾母撩开栾九娘额头前的散落的头发,干裂的嘴唇,微微扯动,笑着说:“不碍的,你爹、你大哥去了瞿家帮工,没日没夜地做事,他们才累。娘也就抢收了几天稻穗,算不上累的。你呢,这一路,过得好不好?”
栾九娘看着暴瘦一圈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一句话说不出来,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二哥、娘亲、爹、大哥,这么劳累自己,作践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