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贺成把刀拔出来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捅错了人。血溅在圆领袍上,溅在她圆润的耳廓上,泼洒成一轮幼小的血月。那把刀从一具弱小的身体里平顺地滑了出来,紧接着窒息抽气声和血滴敲击木地板的滴答响。一只温热粘稠的手试着抓住陆贺成的手,吓得陆贺成倒退了大大的一步,转身跑开去了。她飞跑着跨过荒屋的门槛,瞥见石狮子脚下一个被雨打灭的油纸灯笼。她顾不得捡,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跑。雨穿林打叶,落湿了她的头发。薄薄的喘息在水帘里糊出一团雾来,往她身后散着。
山下的村子里亮着灯。夜深了,雨直直地下,一丝风都不起。整座山跪在她背后,谦卑地呼吸。
她不敢过去。气还没喘匀,她回头看看,没有跟来的人。也许是死了。她咳嗽了两声,胸口被冷雨呛得生疼。多少有点可怜,那个人。那么瘦,那么小。怎么派我去刺她?
她坐在村口对面的树林里,靠着一棵青苔斑驳的老树。树干湿滑,她靠不匀,忽地倚偏了,头落在地上。闭眼之前,她想:可惜了那个灯笼。
我在做梦吧?在做梦吧。梦里摔晕过去了,又冷又累地跑了很久,身上有血,脚上有泥。我们再来一遍。
她碰到了被子角。她看到自己在翻一本书,作者刚讲到:话说上回那青龙孟章刺死了……她就想把书合起来。可是有个抑扬顿挫的说书人就在她耳边,字字清晰:玄武执明,那北方的水系可就干了大半。没了神力滋养,再多庄稼人畜也没了活路……那青龙只好向天庭请罪,天庭有意杀一杀她的锐气,便叫她去也作北方的神。可属木的青龙哪能耐得住北方的风寒!一到了冬天,北边儿下的那是鹅毛大雪,冻得一片冰天雪地,花草树木哪能成活!她只能在沙漠中盘下一种名叫梭梭的植物,那根扎得呀,深到地心子里去,才能汲到一点儿水。执明一死,湖水干涸,春天来了草原上也没有绿色,沙风卷着烟尘往南边儿扑,扑到元大都去;后来明成祖朱棣在迁都到了那儿,那儿就是后来的北京城。
她彻底醒了,一挺身翻开被子,冒着冷汗坐在床上。摸了摸眼角的热泪,还是想睡。于是躺下,睁眼望望窗户。外面是暗的;星河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她闭了眼睛,意识昏昏沉沉地浮在半空。
你说,她到底是为什么呀。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远远地响起来;脆生生地,敞亮地。她想:又来?
她这个也想救,那个也想救;救了老虎却捅死了老鳖。她能救一个,能给一个饿汉一吊钱;但救不起整个饥荒的中原。堂堂青龙孟章却只有这点本事,你说好不好笑?那个声音继续说着,跟开玩笑似的。她怒从心起,刚安生下来的五脏六腑又咕嘟嘟沸了起来;想要出声辩驳,话却卡在嘴边。和梦中的人辩;何其荒唐!
那个声音继续说下去:也许是时候停了。但有些人就是看不得好,没人回报我。执明死了;小赵吓唬我;老虎对我无可奈何。我看他都觉得好笑,我是身上长刺还是怎的?要说话都不知道好好说。拿什么烟啊酒啊来搪塞我,谁知道我喝不醉这花果稻谷酿的俗东西,他喝得胡话直冒,全是我在听着。你说我对他们多好啊,他们反倒不知道对我该怎么样。像我对他们一样对我,像我自己的镜子一般出现在我眼前,有那么难吗?
她的火气降下来了,想继续着听一听。是谁在说话呢?声音那么亮。
那个声音轻轻地笑起来:你想知道我是谁?
她感到自己的头尽力地点了点,脑后还垫着枕头。
那声音依旧快活,说:还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她猛地睁开双眼,刹那间脊背凉得发痛。
别害怕嘛。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说的是谁的事儿。挺好明白的,是吧?别害怕。她说。
她闭上眼,心还猛地跳着。她想听。这是她自己的事儿。
你看,我现在对这事儿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我跟你是一样的,我是死不了的。最多是睡一会儿,躺在那儿,累得要死;第二天要爬起来,还是那一辈子的事儿,往前看看,看不到头;往后看看,也看不到头。人生海海,但路上没人,嗨,就像那个什么,“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至于流眼泪,但有点儿绝望是真的。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啊?这日子,谁愿意过啊?
她点点头。
那声音叹了口气。我就像这样歇着,歇到我歇够为止。但是不止这些,我就都跟你说了吧:你那边儿的麒麟之前跟我商量过这事儿,说他们那里顶不住了,想要救你,把你弄过来。她也是怪吓人的,冷不丁一个鬼影子挂在我牢里,给我吓了个半死。她刚跟我商量完,女娲就跑来看我,我还得装着…哎呀,不说了,怪难受的。你听我的,一定要听我的:这边儿能给你搭得上手的只有林升,有事儿就找他,但是要私底下见。如果还想着说些什么没说完的话,就跟小赵说吧。
老虎呢?她听见自己说。
老虎得防着些。他很靠不住。
不应该呀。他不应该是最那个啥的吗?
那个声音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的时候声音都低了不少:不行,这边儿的不行。
怎么的?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事。以后也许麒麟会跟你说,她应该知道的。跟老虎差不多就行了,别跟他靠太近,别跟他说太多。
我能看看你吗?她说。
那个声音笑了。你知道我什么样。
我不知道。
有点儿吓人啊。
没事。我自己有什么吓人的。
眼前的雾散了,露出阳光下的峰峦。她站在山顶上的一个石台上,远远地回头,只见一张淡青色的狮子脸,胳膊上的青色鳞片熠熠闪光。她脑后梳了个小髻,只穿着一条麻织半袖中衣和灰色绵布裤,脚蹬一双黑布鞋。陆贺成走过去,看到狮脸上有零星几道伤疤,裸露的胳臂上也有几道。
我选的地方怎么样?狮子说。
我选的地方真不错。她说。两人相视大笑。
那个老虎,以后等我去会。你先放他在那里就行。狮子头说。
好。我先做人,剩下的等你狮子去会他。她心里一下敞亮了,所有恐惧和空茫在狮子头面前一扫而光。
听好了。狮子头伸出一只半人半鹰的手爪搭在陆贺成手臂上,她感觉到那手爪上的阵阵凉意。也许有人为你而死;但那只是表象。他们都是为自己死的,为了自己的随便什么东西,信念,希望,随便你怎么叫它。他们有着自己的方向;不用觉得对不起他们。你才是那个会为他们而死的人,只要对得起你自己便是。
她想问什么,却突然张不开嘴了。那只手爪攥着她的胳膊,把她压得动弹不得。那狮子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碧绿的虹膜中央闪着金光。
从这儿跳下去。狮子头说。从这儿下去就能回到你房间里。这回我不会再接你了,你得自己想办法落地。狮子头仍然抓着她胳膊,紧紧地,手爪镶在她皮肉里。
我还有想问的。我还没说完呢。她听见自己说。
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狮子头说。她看到狮子的犬齿在说话时隐现在唇边,阳光照在微黄的齿尖上,反射出温润的光芒。
“我该怎么办?”她看着那人,问。狮子头松开她的胳膊,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把,她在崖边趔趄了一下,眼睛还紧紧地看着狮子。狮子双手背在身后,双脚分开,稳稳地站在她身前。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狮子头笑吟吟地说道,眼里亮堂堂的。
她一头栽进风里去。
PS:这一章有点短了,但多少有一些承上启下的意思。最近我在读一个创意写作方面的硕士,读了好多书,感觉灵感充足,很是能写。尽量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