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雀台上的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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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哲学家埃德蒙·伯克说过这样一句话:“权力会使人渐渐失去温厚善良的美德。”——这句话说的比较委婉,但又鞭辟入里,它强调了过分追逐权力对一个人意志的扭曲和价值取向的改变。与之表达类似意思的另一句话,则显得相对过激和绝对化:“一切世俗的权力都会使人成为无赖。”(萧伯纳语。)

是的,联想一下曹*就可以理解了。很多年以前,他也是个坚定的反独裁青年,安定国家和人民也是他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他可以辅佐外戚何进消灭死太监,挺身而出去刺杀董卓,一手组建反董卓正义者联盟……等等。可是,有朝一日他得到了权力,却也不知不觉地走上了董卓的老路,一样的专横一样的独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这里,似乎权力确实不是一种好东西。权力是要被限制住的,尤其身为人臣。这种权力一旦失去限制,就会马上蜕变为邪魔,不仅迷失掉了主权者的本性,也给社会和他人带来巨大的危害——董卓如此,曹*也如此。

再往后发展,当有朝一日,主权者的所持有的一切美德被消弭殆尽,自身彻底沦为权力的附庸——那么,他最终必将引燃烧身的烈火,悲催地成为权力的殉葬品。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也是那么多野心家、权谋家阴沟翻船的前车之鉴。——可惜,有人就是不明白。

就说曹*吧:他在中国大历史上完全是一道风景。论武功,他四处征讨转战南北,除了刘备和孙权势力,其他全被他搞掉了;论文才,建安三曹一门父子(曹*、曹丕、曹植)的美名让多少文人感慨不已。

按道理而言,他要是懂得知天命的话,剿灭群雄,奉献国家,到头来功成身退、不矜名节,不仅会得到当时天下所有人的赞扬,死后也会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可他被权力的巨大魅力所诱惑,一步步走上擅权专横的道路,多方试探、欺压、凌辱、*迫,不但皇帝战战兢兢,大臣们也人人自危。

他一步步从丞相爬到魏公,再爬到魏王,还不满足;自杀了伏后、伏完、穆顺等人,那颗权力之心日益膨胀开来,魏王的头衔对他而言也已不具诱惑力了,下一个目标,开邦建国,自己做皇帝,这才是他“老骥伏枥”的最终志向!

这样以来,他也就彻头彻尾是一个篡国贼了。

不过,这件事毕竟太重大,要实施,还得慢慢来。曹*知道舆论导向对自己事业的重要性,跟董卓先生学习,在实行自己所想的之前,也还事先把这些文武大臣们搞定,让中央口径获得统一,自己得到满满的支持;当然,还得把自己所想的通知给这些大臣,让他们好明白自己的意思。

于是乎,曹*想篡位,就得向大臣们摊牌——在某一日,他把大臣们全都叫来,在铜雀台上举行宴会,又玩当年董卓在温明园玩过的把戏。

铜雀台我们都知道,上次说过,在平定袁绍和乌桓之后,曹先生在漳水河畔造了一座铜雀台,装饰的雕梁画栋、曲室幽房,左右还连着玉龙和金凤两座高台;里面全是美女。在曹*的设想中,领衔管理众多美女的是两位大美女,大乔和小乔——所谓“揽二乔于铜雀兮,乐朝夕之与共”(《铜雀台赋》)。

当然,这是他个人享乐方面的作用。现在曹*在这里举行宴会,与会的都是中央级官员;他的意思就是在这里试探试探口风,同时也向他们明示一下自己的意思。这个宴会为篡位而开。

所谓“阎王叫人三更来,谁敢磨蹭到五更”!官员们都怕曹*的权势,不到日中十分,全都来齐,站在两边恭候这位魏王的大驾。曹*听说官员们都到齐了,这次优哉游哉地驾着乘舆卤簿,鸣锣开道前呼后拥而来。官员们全都站起来迎接。

怎么听着这剧情这么耳熟?——对,就跟上次董卓在温明园搞得是一个套路!曹老大上次已坐客身份参加,记忆犹新;这次想起来活学活用,也算真把董卓给学到家了——只不过这次主角换人了。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在温明园,虽然大臣们一样慑于董卓的威势,可还有以丁原、卢植为首的刚正势力跳出来反对;可这次就不好说了,富有正义感的孔融、荀彧叔侄都已经被搞掉了,剩下太尉杨彪、太傅王朗、司隶校尉钟繇——这些老家伙都是些江湖不倒翁,只会明智保身趋炎附势,一到这种关键时刻,就只会闭嘴装沉默了,他们会说话?

可悲,一代不如一代!

还是说现在的事情吧。在铜雀台的左右前后,都围绕着一队队的羽林骑士,台上则依次满布着文官武将。曹*穿红袍坐在当中,左边是曹洪,右边是许褚,两人都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站在两边;官员们也都一一坐定。坐好了那就喝酒吧,大家一起低头喝酒。

酒过三巡,曹*开始按照套路叫停音乐,他要训话了。他举起酒杯,对官员们致辞:“我有句话,给你们说话。”官员们知道这是曹*这场宴会的重点的目的所在,也都纷纷竖起耳朵仔细听讲。

曹*高声开讲:“古人有句话,‘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是天下所有人的天下。’我们大汉自从桓帝、灵帝以来,昏君不绝如缕,而权臣奸臣也都层出不穷(不知道他有没有算上自己?),给天下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所以才有了张角的蛾贼起义,董卓的祸乱国家,其余像李傕、郭汜之辈的**,四方军阀的到处割据——大汉皇祚的绵延,简直宛若游丝、不绝如缕!”(曹老大的政治历史课。)

“再说说我吧。我本人以孝廉的出身,起兵讨伐各种贼寇、军阀,幸亏有你们的大力支持,所到之处都能成功,这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可以说,我对大汉,不能说没有功劳(意思就是有很大的功劳);我对皇帝,不能说没有恩情。可是这货,却屡屡跟几个匹夫勾结在一起(董承、伏完等),又过于迷惑于妇女,乃至忘恩负义,好几回都想置我于死地!”

“你们就说吧,我当初从徐璆手里得来传国玉玺,秉持国家道义和无私品性,不但没有私吞,反而还亲手献给了他(刘协),你们说我清白不清白?!可是这货呢,他竟然不以为德反以为仇,偷偷派了一个死太监,私自拿着这等传国重宝,跑到西川把它送给了刘备,想借刘备的手来搞掉我!”

“世事如此,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的时候看李陵给苏武的那封信(《李陵与苏武书》,内中李陵强调了自己为什么不回归汉朝,是因为汉朝统治者太过寡德负义),提及韩信、彭越遭到惨死,周勃、灌婴被打入监牢的事情,我曾深深感到这种‘飞鸟尽,良弓藏’套路的可恨。”

“我想,历史上伍子胥、文种,包括上述韩信、彭越、周勃、灌婴等等,这些人都是人才,可他们不能自己打天下,却跟着人家下苦力卖命,最后被人搞成那个样子还不能醒悟——这简直是人类一大悲!”

“曾子老先生当年说过一句名言,‘君王要是把臣子看的一文不值,那么臣子就应该把君王看做仇人一般’(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觉得人类的进步不能在这样逆来顺受下去了,我今天必须挺身而出,为昔日韩信、彭越、周勃、灌婴等人雪耻,伸张这种仇人土芥的恩怨——你们觉得怎么样?”

做这番训话的时候,曹老大目光如电、声色俱厉,直击每一个人的内心。官员们全被震慑住了,都不敢轻易接茬。

这里我们分析一下曹*这番话。他这一大段讲演,意思不言而喻。第一层从理论和现实的角度为自己找到了篡位的借口,那就是大汉天下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自己得替天下人“做主”;第二层意思歪曲事实颠倒黑白,强说刘协待他各种委屈和负义,强调自己有多么不容易;最后一层则混淆是非,将自己和这些历史上受害的功臣们一起并列,故意陈说自己要替他们出头伸张正义云云,无非就是想告诉大家我要篡位,而且绝对合法!

那么,说了一大堆,实质其实就一句:我打算篡位当皇帝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出乎剧情意料的是,在百官们都集体沉默不敢接茬的时候,贵族席上出来一少年,向曹*再拜反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曹*面有怒色,偏头一看,却是自己那位出口成章的宝贝儿子曹植。

原来,曹植认为老爹要篡汉的事情本就大大地不妥,流传到后世肯定会败坏“一世英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何况,就算他称帝了,太子也还轮不到自己,倒不如站起来反对呢,还可以给自己博个名声。

曹*一看是自己挺喜欢的一位儿子,又不好骂他,只好黑着脸问:“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曹植不慌不忙地回答:“老爹呀,您知道,自古以来禅让更替的时节,那都要顺天应人,有各方面推戴和征兆的!(故弄玄虚,从天意角度驳斥。)当年汉高祖的大军到达了霸上之后,据说是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光武皇帝大战于昆阳的时候,有风雪冰雹助威,而他往北跑往赵地的时候,河里的冰突然冻结(这句倒是实话,可也只是巧合)——所以上天看好不看好一个人,完全得看征兆,这样天下才能安宁。”

“而我们现在是一个什么情形呢?幽州、冀州一带连年灾荒,许都城里黄雾四塞,就连您的魏王宫,也时常发生火灾——所以,汉朝的气运并不见得会在此时衰落下去,我就是怕您一乱搞,将来不能胜利啊!”

这番话可谓大大扇了亢奋中的曹*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曹*已经濒临恼怒了:“你知道什么!谶书里面明明提及‘金刀运尽’(汉朝火德,金刀运,即汉运),‘代汉者,当涂高’——许芝先生乃是天文历法方面的专家,他的解释怎么会是假的呢!”

(按:这是我们第二次见到这句谶语了。继那位伪仲家皇帝袁术自由发挥之后,太史丞许芝揣摩曹*的心思,对它这样解释:“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

——“魏”字的基本含义是“古代宫门上的楼台”,魏阙(象魏)即古代宫门上所建的巍然高出的台阙,因下边两旁有悬布法令的地方,所以亦用来代指朝廷;而“涂”是道路,那么,宫门前面当路高的就是魏阙、象魏。所以说“当涂高者,魏也”。这种解释一般被认为是最贴合意思的解释。)

针对老爹曹*抛出来的这句谶语,曹植更是有理反驳:“像这些图书谶纬之类,都是妖言惑众(扯淡的玩意),那些东西都TM诡诞不经,属于牵强附会而已。许芝胡乱发挥,真正明白的人都会暗暗窃笑,您居然把它当做大实话?!”

“况且,何者为王,何者为帝?全天下都来朝奉的人才叫王,世世代代作为天下宗主的家族才叫帝——可是现在我们的天下明显不是这样:孙权还在江南一带跋扈割据,而刘备集团也在荆楚一带自由纵横,基本上黄河以外没人前来朝觐,长江以南根本就不服我们的王化——就算您想学人家唐尧、虞舜搞禅让,您好歹也先把天下都搞平定再说吧!”

曹植这番话倒是说得条理清晰、道理灼灼,他既否定了谶纬的扯淡性,又否定了曹*现在称帝的时机合理性;曹*一时语塞,倒想不出怎么回答。正在此时,曹*的那位大儿子、王世子曹丕出来替老爹解围,当然也是为自己日后当皇帝创造条件:

“弟弟呀,你这番话就说的不对了!想当年周武王在西岐一带称了王,然后才推翻了殷纣的暴政;汉高祖在关中三辅称了王,最后才搞定了项羽——自古以来金、木、水、火、土五运迭生,一家一家轮流着兴盛,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就是这个道理,从没有一家的天下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从理论上说的。而且,也正因为有这种乘时肇运的大人物降生,促生了这种群帝相袭相推的做法,所以这种人才被叫做真人;而要是一直苟且支撑着一个已经快面临倒闭的公司不敢取代,那只能叫给民贼卖命。”

“我们大家可以很明显看到的一个情况就是,现在汉朝的命运基本已经被摧荡无余了,而我们老爹恰恰就是朝廷国家的柱石;也正因为有了老爹这块柱石,他汉朝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可现在随着形势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朝代更替天与人归的地步了;即便有孙权、刘备还在南方偷息,可那都是小case,丝毫不影响我们大统攸归的大局,我们称帝了,名正言顺,他们也一样可以被搞定。”

“可要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岁月迁延,等到手的好机会被错过了,将来别人将先机占取了,还有我们哪盘菜!所以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们可不能当这个白白错过好机会的傻蛋不是?”

这番话完全表露了曹*的心思,也为曹*找到了一大堆理由和依据,因此,曹老大听说以后,当即大喜表态:“我儿子说的对呀!”然后又骂退了胳膊肘朝外拐的曹植,再问官员们的意思。

大家可以看到,这场宴会举办到现在,也只是他们父子三个的家庭讨论会,官员们还一句话没说呢!——曹*可能注意到了这一点,才又问官员们的意思。但经过刚才那一斥一赞,显然曹*已经为官员们定好了基调,问你们就是想征求你们同意而已!

可惜大汉发展到现在,朝廷里基本没几个正义之臣了,大家伙齐声表态:“刚才世子爷的话,简直顺天应人,我们完全同意!”这就算勉强征求完大家的意见了,最起码把这个过程走完了。

此外,华歆又出来报告:“您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认为,不妨让全体中央官员联名打报告给皇帝,请求禅位给您,这样也好昭示您的合法性。”曹*一笑:“好!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理了。我信得过你。你就放手去办吧!”华歆笑逐颜开,当即答应。

曹*的目的已达到,随即传令散会;官员们如释重负,纷纷下台而去,华歆也忙着去搞定一切。

到这里,曹老大要篡位的摊牌计划也已经完成,官员们也已经心领神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了。——不过,不是等待时机,而是等待这伙下属们行动的进展情况,等待皇帝刘协给自己的禅让诏书。眼看大汉朝传了四百年的公司貌似就要倒闭了,“大魏国”的招牌也已经呼之欲出;天数,还有新的什么变化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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