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念大学的时候,我的思想有些混乱。因为给我们授课的讲师们思想就一直混乱着。
我们那所大学是民办的,教授级的讲师根本聘请不到,学校也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一些落魄文人站在讲台上糊弄我们。
那些讲师上课的时候,他们会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地照本宣科。讲鲁迅无非是引用领袖文章里面的话:鲁迅的骨头是硬的,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等等。
可私底下里聊,内容就大相径庭了。
与我同寝室的几个同学有巴结老师的毛病。请老师吃饭总喜欢拽上我,并不是多一个人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他们是要让我跟他们一起掏钱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师微醉,再从他嘴里说出的鲁迅已经变味了:“鲁迅其实就是一个政治打手,政治吹鼓手,从文学的造诣上看,我觉得不如钱钟书和陈忠实呢。”
讲师私底下的言论,让我感到非常困惑。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村子讨教舅舅:“舅,您觉得鲁迅、钱钟书和陈忠实这三个人谁的文学作品更有魅力?”
“这三个人本身就不是一路人。鲁迅的伟大是他给中国人提供了一个独立的人格模式,钱钟书的《围城》无非是描写了一个落魄“海归”的生活流水账。陈忠实的《白鹿原》给读者提供了一个陕北农村原生态的生活画面,虽然钱钟书和陈忠实的作品也在挖掘人性,但是没有给人指明方向。我个人觉得,还是鲁迅伟大。”
“学校的老师说鲁迅只为政治服务?”
“为政治服务有什么错?鲁迅所宣扬的一切,是属于他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政治。是拯救民族拯救人类灵魂的政治。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离不开政治。只是很多人误以为搞政治的只跟当官的有关,跟自己无关。把政治看成了权利和升官发财的途径。其实政治和当官是两码事。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政治权利,只有那些判了刑的人才会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几年、几十年或者终身。但我们这些没有犯过罪的人早已经自愿放弃了这种权利。放弃了政治权利,就不会积极地去参与政治,不参与政治,怎么体现主人翁的精神?怎么当家做主?怎么拥有民主意识?”
当时我对舅舅说的话并没有完全认同,想回学校以舅舅的观点找那几位讲师再辩论辩论。
可惜,开学后,那几位讲师已经离职跳槽了。
我们学校为了招揽生源,给讲师拟定了一些规章制度,讲师给学生批阅作文的字数一定要达到学生作文字数的百分之多少。
这一规定逼得很多讲师离职跳槽,给学生批阅作文从网上复制摘抄是不可能的,那是一对一的教学。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敲。太辛苦了,工作辛苦不说,挣得又太少,拿什么买房买车?
所以学校的讲师离职跳槽形成了风气。校方没办法,只能像街边餐馆的小老板锲而不舍地张贴招聘启事那样在网上轮番发布招聘信息,无愧是文化人,聘文写得很美:
如果你寂寞于“一眼望尽职业路,悠然小利度余生”;
如果你甘于多年的经验才华沉睡流逝于蹉跎的岁月;
如果你不屑于急功近利一夜暴富,而愿如苍鹰般历练自我再获重生;
如果你和我们有同样的梦想,为哺育新一代的文学青年,扎扎实实,勤勤恳恳,任怨任劳,请加入我们吧。
后面留下了学校名称、地址、电话以及学校人力资源部的电子邮箱。
稍微聪明一点的文化人一看就明白了,这个学校穷的给不起钱。还要像使唤马儿那样不给马儿吃草,一门心思地想着让马儿不停地跑。
也有怀揣梦想一头扎进来的书呆子,没几个月受不了,在网络上寻找准备跳槽的新单位,一旦对方同意聘用,这些人跟校方招呼都懒得打,撒丫子就跑。
学校的师资出现了空缺,我突发奇想,走进校长室向校长推荐了我的舅舅。
“你说什么?高中毕业?我们学校聘用的讲师至少都是硕士学位以上,博士学位的也大有人在。一个高中生来这儿教大学?亏你也想的出来。……什么?他有这方面的能力?有能力怎么不去考个大学文凭?还在家乡当农民?高考谁都能考,八十岁的老头还在高考呢?你舅舅才多大?既然他有本事,你回去建议他,让他考个硕士文凭,拿着文凭来这儿应聘?”
我被校长一通羞辱,灰溜溜地走出了校长室。同时明白了校长的顾虑:一个高中生来这儿教大学生?这岂不是砸学校的牌子吗?学校还怎么招揽学生?
舅舅考不上大学,他考过两次,两次落榜。
舅舅跟我一样,英语白痴,英语拉分拉的太厉害。不然舅舅现在或许是哪个学校的知名教授呢。
我也一样,我要不是英语才考了十几分,我会来这个破三本的破学校就读?早进名牌大学了。
可我和舅舅一个脾性,喜欢想事儿。走路想,吃饭想,看电视想,听音乐想,就是一边弹着吉他一边都在想事儿。唯独一边背英语单词一边没法想事儿。想不了事儿,心情就会烦躁,心情一烦躁,英语单词也就背不下去了。
我们也曾认真学过大洋彼岸那一头的语言,实在费劲,上英语课,一开始强迫自己认真听讲,可听着听着脑子就走神儿了,到底想什么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是胡思乱想吧。
舅舅和我英语差劲,但文笔都不错,作文的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名列前茅。
唉,可惜呀,我们的偏科毁了我们的一生。
其实钱钟书就是一个很偏科的人,当年他报考清华,数学不及格,才考了十五分,竟然被校长罗家伦破格录取。因为罗家伦当年考北大时数学是零分。
民国时期的大学比我们现在变通的多。当年华罗庚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却走进了清华大学的讲台。而舅舅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却迈不过这所三流大学的门槛儿。
假期回家,我把这事讲给了舅舅听。
舅舅听完我的陈述后,淡淡地对我说:“民国时期的文化人哺育下一代注重的是传播知识培养人才。而你们学校是民办的,是以营利为主要目的的。庆雄,首先我很感谢你向学校推荐舅舅。但就算你们学校录用我,我也不会去的。我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咱们村子的重建上。我的后半辈子就是要修补这个破旧的小山村。”
听完舅舅的豪言壮语,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舅舅会不会真的如爸妈所说,脑子进水了。我们村早已破旧不堪,以舅舅一个人的能力怎么重建?
……
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我拿起舅舅的那本《泥石流.自然灾害的预防与自救丛书》。
问舅舅:“舅,你是想自己治理泥石流吗?”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我买这本书是为了给有关部门写一封建议书,希望有关部门加以重视。我给有关部门写信其实就是参与政治的一种表现,其实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主人翁,同时具备了民主意识。因为泥石流牵涉到了我的利益,我要自己做主去改变这个现状,解决这个问题。”
“写了?”我问。
舅舅无奈地笑了笑:”写了,也寄出去了。“
“结果怎么样?”
“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杳无音信。”舅舅苦笑着说。
舅舅的一生对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杳无音信这些词汇体会得淋漓尽致。当年他邮寄出去的小说全都是这个命运。
“前一阵子,你在北京。你爸无聊,非要做东请我和你姨夫吃饭。他是想让我和你姨夫缓和一下关系。没办法,还是去了。酒桌上,我跟你姨夫提了泥石流的问题,毕竟他也是个处长。”
我打断了舅舅的话头:“不用猜,我姨夫肯定会说,你一个破种地的,操那么多闲心干嘛?”
我和舅舅相视了片刻,然后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
“庆雄,你舅舅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要不咱们先去给我爸妈上坟吧。“
王丽娟的催促打断了我的思绪,崔二妈说舅舅上山采风去了,我想舅舅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于是冲王丽娟点头:“不等了,先去给你爸妈上坟。“
王丽娟乐呵呵地拽着我的胳膊,欢快地走出舅舅家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