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按照朱见济的吩咐办事。山东自古以来便是人口大省,文风昌盛,衍圣公一族便生活于此,延请大儒并不难。
至于收集书籍刻板这些就更简单了,不过以往明朝官方赠送给朝鲜等藩国的要不就是史书要不就是经书,都是正经书。朱见济突然说要送小说等杂书,势必要去大量采购,徐有贞实在是不知解释。
徐有贞只好自己背上了这个恶名,对外放出风声说是自己喜欢看杂书,远洋航行颇为乏闷,专为路上解闷用的。不管人家信不信,反正徐有贞开始了第二趟朝鲜之行。
朝鲜这个隐患暂时排除,朱见济放心开始了辽东移民计划,并且厉行军政分离,设立一系列的民事部门。筹谋多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便显得水到渠成,百姓以保甲编列,启程前往辽东。
朱见济自朝野遴选精干臣子,其中王竑出任辽东巡抚。诏令下达后,朱见济专门留王竑下来,道:“辽东左控朝鲜日本,北接女真,西连蒙古,中原王朝得之则兴,失之则颓。自本朝迁都北京,天子镇守国门,辽东之情事更是重要,非如此重地朕何必亲征。”
“陛下英睿圣德,微臣敬佩!”
“如此重地,非果敢之人朕不用,满朝文臣喜好清名,虚于实务,朕不放心,赖爱卿用心。”
“微臣绝不辜负陛下重托。”
朱见济笑着颔首,继续道:“爱卿巡抚辽东,可有智计教朕?”
为辽东前线运送这么长时间的粮草,王竑自然是有所想法的,眼下朱见济来问便道:“微臣有愚计三。一则辽东饱受战乱,百废待兴,恳请陛下蠲免两年赋税,待田地开垦,民用自足,可纳赋税。二则辽东地处边远,周遭外敌环绕,仍需重兵驻守。三则女真四分五裂,微臣打算招募屯垦,为我一用。”
比较中肯的建议,但是也没有什么新意,王竑的地位也只能够提出这些想法了,再多就僭越了。
朱见济道:“自古无农不食,无工不用,无商不流。想要一地富足,少不得三途并用,爱卿有何打算?”
“微臣心有千言却难以言表,只言片语难以言明,恳请陛下宽待些日子,微臣拟定成文交由陛下总览。”
“如此也可。”朱见济没有反对,“只是尽量快些为好,免得外人说些闲言乱语。”
待王竑离去,朱见济摇了摇头,即便是如王竑这样满朝数得上的人物,也有着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大多觉得重农抑商一套没有问题,同时坚信天下财富自有定数一套,很少主动发展经济。当然这也和言官弹劾,士林议论有关。
又几日,王竑的奏章没有递交上来,何林静则是自南京前来拜见,与此同时他带来了众多的物资,这些年他一直替朱见济主持远洋海外贸易事宜,家产无算,有人说他已经有千万两的身家。
事业大了,这些年朝野针对何林静的弹劾也是始终没有停止,朱见济最多是口头斥责两句,海外贸易从不曾中止,和东南亚各国的经贸关系日趋紧密。从最开始的以贵重品为主转变为大宗商品为主,大明许多勋贵前往各国办置产业,这些年也是收获不菲。与此同时,大量沿海百姓在这个过程中解决了就业问题,顺带着棘手的海盗问题也迎刃而解。
百姓迁徙辽东,第一年没有收成,肯定是需要政府支持的,底子没有打好之前朱见济都不敢大规模地迁徙,而是分批来。北方各省倒不是抽不出余粮来,朱见济只是想要看看这海运发展得如何了。
“东西都运来了吗?”
何林静多年不曾看见朱见济,哪怕书信往来频繁也比不上亲眼看一眼。他拜见之时不由得满眼含泪,昔日幼小的天子如今长大成人,时间飞逝呀!果真物是人非。
私情归私情,公务归公务,何林静还是一丝不苟地道:“小人此番送来五十万石粮草,还有五十万石粮草尚未托运,其余仍有布帛十万匹。”
“有多少粮食是本土的,多少粮食是海外的?”
“八成粮食是自江浙富县调运而来,其余两成是自琉球等国采购而来。”
“风帆海运,漂没几何,利润几何,可有盈利?”
何林静如实道来:“琉球诸国人少,大片土地不曾开垦,当地粮食贱至一石七百文,风帆海运漂没一两成不等,若是航线熟了,船只更大一些,日后漂没的会更少。粮食运往北方来,可卖至一石四两。运一两百石那是血本无归,必得运数千石才可回本盈利。利润微薄,不过有官府补贴,不少人还是愿意贩运的。”
“一直由官府这样补贴也不是事,如今江浙富庶之地,百姓把粮田都改成了桑田棉田,宋时的苏湖熟都要变成湖广熟了。”为了撑起这条航线不衰落,每年朝廷都需要花大价钱扶持,市舶司的利润至少三分之二被这个补贴给吞噬了,朝廷不少人就指着这事说。
“一直运粮食利润是微薄了些,这粮食多了,可以酿酒呀,要不然做些米糕呀。正好这些地方蔗糖不少,还可以做成糖糕。此事你吩咐下去,可别只顾着运送粮食来了,若非饥荒时节,便是运来也卖不出价钱来。无论如何我大明也是不亏的。”朱见济简单提点了两句,学术语言为延长产业链,深加工。
何林静躬身答是,而后就市舶司发展问题,朱见济同何林静畅谈许久。
第一还是安全问题,大明朝沿海的海盗问题确实变小了,但是货物往来航线漫长,人家往远洋一钻,甚至有不少就是买家反手指使强人劫掠,或是将所有消息贩卖出去。
干这事的不见得是那些小人物,有着非常深刻的缘由。明朝强而各国弱,明人来其他国家经办产业,特别是购买土地,换做你是国家统治者,也会心生提防。如果你是小国普通百姓,原本包括粮食在内的许多商品价格非常便宜,结果明人大量采购,一下子把价格给抬了上去,导致自身生活成本提高,你难道不会怨恨这帮外来人吗?
若是再叠加上政治斗争,种族矛盾,语言不通等问题,其实这些年发生了不少的纠纷,引得仇杀不止。何林静希望能够组织一支强大的水师,而且是一支强大的远洋水师,维护大明海外利益,必要时刻灭国。
发展水师这事,同样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从经济学的角度上说,原本收益为十,海盗肆虐导致只能够拿到一半。那么现在抽出十分之一的收益拿来发展水师,哪怕无法杜绝所有海盗,也可以提高好几成的收益。
不过这个世界上,经济问题不是唯一的问题,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济问题绝大多数时候要让位于政治问题。朱见济倒是一直想要发展水师,奈何文官说此举劳民伤财,不必耗费国帑。武将勋贵集团对此也是兴致缺缺,眼下朝廷几乎放任各家自由发展,利润难以预料,一旦兴建水师,利润就要分给军队,他们并不愿意。此外,很多人还担心一旦兴建水师,朝廷俸禄不支,会大规模削减边军俸禄或者直接裁军。
每当朱见济放出兴建水师的风声去,许多人甚至联名上书反对,闹得朱见济最后也只能够不了了之,一直推迟。
但是也不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当经济问题发展为政治问题,就有动手的机会了。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要等事情闹大了,才有建立水师的契机。不得不说,谁不愿意治病于未显之时呢?但是最后都是拖到病入膏肓才去医治。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朱见济回答道:“与外邦交,重在和字,朕行仁义,用王道,不用霸道。且东南本有水师数万,非紧急之时,不可贸然征兵,与民休息为重。”
何林静有些无奈,“陛下——”
朱见济打断他道:“之所以与外邦出现如此多矛盾纷争,多从自己身上想想原因,从人家身上赚了这么多钱,怎么不去修修路,办个学堂,为自己子孙后代积攒些阴德。一帮人被钱迷了眼睛,活该被人欺负。靠武力一时镇压得住,难不成镇压得住一世吗?”
何林静话咽进嘴里,好像天子这话也有些道理,老实答应下来。
最后,朱见济也做出了承诺,“若是番邦执迷不悟,非要扰我大计,杀我百姓,朕到时候自会处置,绝不轻饶。”
何林静说起了第二个问题,“眼下本朝与南洋诸国交往频繁,还有一事颇为关键,便是铜钱外流,以至于东南地方缺钱使用,不得已以物易物。恳请陛下广召矿师,勘定矿脉,择人开采。”
白银大量进入中国要等到新航路开辟,美洲白银进入中国,万历年间张居正之所以能够推行一条鞭法,根源便在于此。
要说赋税货币化早在正统年间就尝试过了,但是直接导致了正统景泰年间祸乱浙江福建的矿监之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银。一旦赋税货币化,银价会飙升。如今明朝整体通货紧缩,特别是对外贸易扩大后,这个问题愈发严重。地方官言及此事的也有不少,何林静并不是第一个。
而他们提出的建议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是减小贸易甚至中止贸易,近乎闭关锁国,宋明两朝历史上就是这样做的,但即便是这样,也无法阻止海外走私铜钱。海外利润很高,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当弊处大于利处的时候,也只能够舍弃了,并不是当时人傻。
第二就是加大白银开采量,如何林静所奏。但是金银贵重品的开采速度怎么可能比得上正常贸易发展的速度,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哪怕是发现了大矿脉,想要正常运行还要不少时间。
本来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宋朝就已经出现了纸币,明朝也发行了自己的纸币,也就是所谓的大明宝钞。但是贬值的宝钞官府自己都不爱用,很多勋贵与宗室的俸禄其实是一半米一半宝钞来发的。想要让外国人承认大明宝钞,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宋金元几朝的纸币制度虽然也出现不少问题,但是基本上在王朝末年才崩溃,不像明朝在太祖在位的时候就出问题了。最为关键的原因就是没有设置存款准备金制度,发行纸币之后不回收,缺钱就发,以至于不断贬值,明太祖太宗两个人实在是一点经济常识都没有。哪怕是不会,照着抄也会吧,图一时的利益,最后闹得一地鸡毛。
大明宝钞这个名声已经废了,朱见济不可能将之恢复,成本巨大。像元朝那样重新颁发一种新的纸币,朱见济也不愿意,因为这里涉及一个币值兑换的问题。
官府规定的宝钞币值很高的,而民间至少相差十倍不止。把整个国库赔进去,也不一定能够换新的纸币。如果遵照市场币值,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信用尽失,纸币本质上就是信用,没了信用后续改革也无从谈起,人家商鞅都知道徙木立信。
这个问题,朱见济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执行双轨制。民间依旧使用铜钱与碎银,小农经济基础太薄弱了,改革还是不要涉及他们为好。
但是对于贵族富商,特别是干远洋贸易的这个生意的贵族富商,由皇家钱庄为他们分发相应的纸钞,这纸钞都是大额纸钞,百两银子起步,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赚的上这个钱。省得一船除了货物外,还要专门留出空间运银子铜钱。
至于与纸币相伴相生的伪造问题倒是相对好解决一点。如此大额面值,任谁人也要仔细检查。
再之后,便是一些小问题了。朱见济许久不曾与何林静见面,专门设宴接风,羡煞群臣。
在山东留了些日子,朱见济启程返回京城。对这场辽东之行,朱见济总体上比较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