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已至。
少年卷着袖子,撸着裤管,在田里劳作。
两万年多年的记忆,某种程度上已经改变了他。
或者这不是改变,而是锻出了本来模样。人与铁一般......铁中多杂质,千锤百炼才得百炼钢,人亦如是。
这般经历,怕是只有他才能拥有了,因为强如夜南绝,也只道出一句“若想在逝境活过百年,那就需得和前世那位达成交易”。
他活了何止百年?
“白姐,你有没有觉得相公有点变了?”林仇轻轻攘了攘白素璃,又问,“你们去逝境发生什么事了?”
白素璃道:“我进出后就出来了,我出来后,相公几乎也是立刻出来了,相公在里面经历了什么,他没有和我说。”
林仇道:“白姐,那你猜...相公在逝境里待了多久呢?”
白素璃默然无言。
林仇道:“通过供呈香火,树立金身,可以位列仙班,然后跨过百年大限。可你们都研究过了,五十年之后,那位...白娘子就会破开金山寺而走出来。
除非相公和白娘子达成了某种必须要完成的契约,否则相公就一定会在五十年之内出来...
不过看相公的样子,我猜他待了一百多年。
真好奇,这一百多年后,那世界变成什么模样。”
白素璃道:“妖潮泛滥,人间不存,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模样。”
两女谈着。
另一边,李易清则是站在田地边,她也觉得相公好像变了,倒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而像是变得......“古老”起来......
相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难言的沧桑感和孤独感。
梦将军专心玩着她的纸人和豆兵,一言不发。
...
...
数日后。
夏阎似乎彻底做出了决定,他丢开锄头,来到了江南的灰雾区域深处。
灰雾里,诡物依然横行...
可这些诡物已经无法再对夏阎早从太多伤害了。
他从虚空里抓出融合了大巫死玺的量天戟,银光缭绕如丝线,勐烈挥斥之间,诡兽们纷纷倒下...
更多的诡兽被死亡的气息吸引而来,开始吞噬这倒地的诡兽,以从其身上攫取适合自己的器官以及力量。
卡卡卡...
咕咕咕...
诡兽,妖魔吃的不亦乐乎。
而其间,少年也吃的不亦乐乎。
诡兽们吃的面无表情...
少年亦是没有表情...
当诡兽被一扫而空后,少年又勐地一挥量天戟,残暴的力量直接撕裂了这群入席者中最大的哪一只...
于是乎,新的吃席就开始了。
少年和入席者们继续吃。
吃着吃着,在入席诡兽成了吃席,而被吸引而来的新的诡兽则成了新的入席者...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深夜降临。
少年收起量天戟,来到江南正常地带和灰雾交界之地,褪去衣裳,在溪水里将身子好好地洗干净,然后入城时,见到一间面铺子,又取了点铜板,点了一碗面,坐在旌旗下、烟火里慢慢吃起来。
待到回家,今日卧榻轮到李易清和梦师御...
然而,夫妻也不会日日欢好。
这两女又不似林仇那般的风骚,只是静静地枕着他的手臂,一左一右地靠在他怀里,光滑的长腿从两侧贴来,将他包裹在中间。
温香软玉在怀,又享齐人之福,本是开心事,可夏阎却莫名地总是想着那些诡兽的尸骸、那些被黑暗淹没的世界...
李易清问:“夏阎,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夏阎道。
被窝里忽地窸窸窣窣了下,梦师御似乎发现了什么,隔着夏阎喊道:“李老师,相公说谎,今天他那边都没动静。”
李易清脸一红,也就梦师御这等“粗人”才会把这种事大大咧咧地放在嘴边说...
梦师御道:“肯定有事,否则不会这样的...”
夏阎被逗乐了,他翻了翻身,靠向了梦将军那边,道了声:“那就让你看看,相公行不行...”
片刻后...
梦师御丢盔弃甲,无力地软倒在夏阎怀里。
“妾身错了...”梦师御柔柔地道歉。
李易清面红耳赤,从后揽住夏阎,似乎在提醒郎君什么事。
至于郎君究竟怎么了...
郎君不说,自有他的道理,何须多问?
...
...
两个多月后。
夏天早至...天气炎热...
夏阎双手微垂,坐在一头诡异的九头大鸟背上。
大鸟只显骸骨,飞掠之处,犹然往下滴落着具有高腐蚀力的毒血,这毒血从它体内渗出,落地后发出如王水落地的“哧哧”声,而它身后还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也不知是什么诡兽...
可问题是,这诡鸟竟已不排斥少年。
而夏阎扫了扫自身信息:
诡物原型转世II——您连续吞噬了超过一千种的诡物,从而收获该气运。您的血液,骨骼,五脏六腑,一切都已完全迥异于人,发生了某种诡异的质变。也许,除了您这一身的人皮,以及躯体架构还似人类,其余再无半点相像了。或许您就是先纪结束时,那曾经出现过的诡物原型......
这些天,他利用鬼域去了不少地方,吞噬了不少诡物,所以才勉强形成了这气运。
既然知道了逝境的尽头,也许是诡物原型的“冰山一角”。
夏阎自然会针对性提升。
而此时的他,对如此信息的描述,也是早有预料。
“除了这一身人皮,以及躯体架构,再无半点相像...”
他微微摇头。
若是过去,他或许会产生“自己竟不是人”了的想法,从而生出某种感慨,可现在......他除了担心自家那几个娘子之外,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记得那位古神曾经说过“羽化是神魂的羽化”...
他也在临安逝境看过“深海雷音寺里,那诸多的佛陀金身”...
金身之所以是金身,只因为其中的魂魄已经没了。
身乃魂之居所,而这红尘只不过是安顿身的居所。
魂魄依然是人,何必管身是不是人?
那么,他为什么担心娘子?
是担心娘子不认他?
当然不是...
他担心的是,双方之间已经存在了“物种隔阂”。
而今天,他的担心彻底成真了。
在“诡物原型转世II”这个气运形成后的几日里,他对自己进行了全方位的测试。
譬如牙口,胃口...
过去,他还要装上诡物器官,可现在他一口张开,这口就能变得极大。至于牙口,胃口,还是用数据说话了...
他大约一小会儿就能啃掉一座山峰。
譬如器官...
他如今的身体更像是诸多诡异器官的“叠加”且“叠合”,具备着很多的功能...
譬如躯体...
他已经试验过用“大巫死玺捅出一个灰河入口”,然后尝试着引灰河之水而出,继而先以一滴灰河之水触碰自身,再而用一捧灰河之水...
结果试下来,他的身体已经稳定无比,不会被灰河冲垮。
想象原因,也很简单。
若“诡物原型”真如字面愿意,那么...这可是天下诡物的老祖宗,是天下诡物的终极模板,也是最最稳定的模板。
灰河之所以拆散器官,又重组器官,也不过是为了向这“诡物原型”靠近罢了。
他,作为诡物原型的转世者,又怎会被灰河之水浇动?
在明白了这点后,夏阎又进行了多次实验,最终确定尝试着进入灰河“试水”。
这一试,他是真的明白了。
他已经...可以在灰河里游泳了。
原来方向找对了,道找对了,一切就是这么顺利。
可同时,一些不好的因素也触发了。
譬如,他有毒。
他的血有毒,他的体液也有毒。
这些毒具备着强烈的腐蚀性能...再也无法进入李易清、梦师御她们的体内了......
...
...
夏阎思索着如何面对几位娘子,然后张口,那口变得越来越大,大到了一个正常人类绝不可能大到的程度,就连血盆大口都以无法形容,那口中闪烁着细密的瓜子牙。
他背后,两只骸骨翅膀骤然振开,继而抓着九头鸟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刷!
夏阎轻轻巧巧地落地,双翅收起,缩回血肉之中,成了某个被致密压缩在骨骼里的不起眼的小骨头,而血肉迅速愈合,除了衣衫破了两个洞,再无其他。
“坦白吧,总要交代这些。”
“然后,我还要吞噬更多的诡物,看看可否将‘诡物原型’的气运再度提升......可惜这些诡物好似是按照地点分布的,我能去的地方,能吞的诡兽已经都吞过了。
再要尝试新物种,就需要去往新的地界了。”
“不过,也许我可以开始尝试取走这天地间的某一样物,譬如山,譬如河......”
...
...
...
此时,玉京皇宫。
这宫里和之前早已不同...
在正中之处,有一汪浓郁的灰色河流,正往复回旋。
这是...灰河,是一切器官重组之处。
灰河之中,正有诡物试图攀爬上来,可那些爪子才扣到人间的地壤,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给推了回去。
帝勾重金目熠熠,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这一幕。
而他身后则是一尊又一尊的人形泥石佣,以及一副又一副深蓝色的棺木。
“像族。”
“祈星族。”
“这两大灰色族群已经存在了,剩下的就是创造了。”帝勾重神色古井无波的神色里终于闪过一抹波澜。
像族是本身就存在于皇宫之中的,之前燕王叛乱,其麾下将军领兵入宫,闯入天宁店,却直接被天宁店的这些像族残骸直接杀死。
要知道,那时候的像族距离“完成”还很远,甚至只是单纯的生命原型。
像族的生命原型,简而言之,就是这蕴藏着煞气的泥石俑。
至于那一幅又一幅深蓝色的棺木,则是“祈星族”的生命原型。
帝勾重领着两千禁军进入那逝境,带出来了这些棺木。
而...两千禁军只回来了三百二十七人。
若是战死也就罢了,可这两千禁军中死去的那些人...完全是被帝勾重当棋子随手抛掉的。
为的只是测试...
各种测试...
匪夷所思的测试。
战死沙场,禁军并不惧,也不不怨,但帝勾重的这种手段,却让他们痛恨不已。
但他们却连痛恨的时间也不多了。
三百二十七人,被严严实实地绑着,锁着,他们童孔里带着强烈的怨气和煞气。
如果眼睛能杀人,他们早把帝勾重杀了一百遍一千遍。
可惜,帝勾重甚至连动都不用动,就可以将他们压得跪在地上,无法起身。
“凤绣,你知道天地是怎么运行的吗?”
帝勾重忽地问。
绣姬不答。
帝勾重道:“不过是新的种族诞生又覆灭,覆灭又诞生罢了。
我们正在创造未来的新种族,你感受到轮回的伟大了么?”
绣姬默而不言。
帝勾重道:“像族,需以煞气怨气极重的战士入魂。
而祈星一族,却需要知书达理的文士入魂。
今日我创像族,过几日便是祈星。
皇城既然培养了书院,那就劳烦凤绣你去书院调些有资格的学子入宫吧。”
绣姬:......
帝勾重澹澹道:“告诉那些学子,这是为了这个国家,也是为了...我们人族。”
绣姬无言。
而不远处,天穹之上,忽地又一道黑影手握大枪,正飞速掠至。
帝勾重看了来人一眼。
来人是齐青兕,文气浓郁的脸庞上正浮出几抹压抑的怒色,好似欲来山雨,压城黑云,而他身负黑甲,我大枪,又显得威武不凡。
这便是文道,和武道双修的大宗师,也是此番领着两千禁军入祈星逝境,陪着帝勾重取回祈星族生命原型的禁军大统领。
“齐将军是来为子弟兵送行的么?”帝勾重澹澹问。
“不是...”齐青兕道,“禁军大统领齐青兕,来这里,只是想问一句.....神啊,你做这些真的是为了人族吗?”
帝勾重平静地看着他,问:“不然呢?”
齐青兕面容阴郁,沉默数息,道:“欲将私心拟天心,欲将私利拟功名......你求的不是人族的延续和兴盛,而是自己依然能够立在这苍天之上,依然是神,是新族的神!”
帝勾重澹澹问:“何以见得?”
齐青兕道:“你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人!”
“凡人之见,鼠目寸光。”帝勾重笑了笑,道,“既然齐将军来了,那正好这像族缺个领头的,便还是由你来吧。”
说罢,他抬手一抓,齐青兕怒发冲冠,咆孝声里,黑甲尽去,鲜血从肌肤里往外喷涌而出,化作道道游丝弥漫而起。
那长枪之上,凝聚出天地之力,那口中默诵着热血沸腾的诗文。
“杀!
”
齐青兕人枪合一,激射向帝勾重。
然而,帝勾重看也不看,手掌一翻,就将他镇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