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来的时候轰轰烈烈,一团云下完了、走了,留下一地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房檐上时不时滴下来的水,水洼像镜子,照出苍白的天和苍白的云,飞鸟一掠而过,空气里的沉闷被大雨压了下去,园子里一片清爽。
这才是清晨,园子里安静得像墓地,那些假山花石就是墓碑,底下葬着没名没姓的人,又从土里开出鲜艳的花,花长出参天的树,树结出活的人,人在地上走动、欢笑,死后又埋进土里。万物同根同源,只在于开出的花不是一种颜色,花期过后,凋谢为泥,也还是回归同源,变成黑黝黝的一捧土。
鸢珀的长发像苍森的树叶,并非新叶嫩芽那样,而是像株成熟的老树,常青不枯,满满沉淀着岁月一般的颜色。她的发丝像新生藤芽,纤长而柔软,从顶上垂下,一缕缕汇成长河与瀑布,带着自然而来的卷曲,如从山峰之上倾泻而下,在青草与绿地之中蜿蜒。
她有一对浅淡的翠色双眼,如白玉和翡翠相融,白玉温润,翡翠清透,合在一起是这世上最清浅的宝石,不知又是谁巧夺了天工,把它们磨成珠子,镶在她眼眶里,这对眼睛能映着云彩,映着星辰,映着池子里的月,天光之下,还有光晕流转,所见之人无不为之驻足赞叹。
吟若喜欢那对眸子,不似黑龙族这般凌厉,生来血红,自带一股煞气,狠瞪一下能把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吓哭。要说美,鸢珀的眼睛并非天下无双,她虽不愿提起那人,但也无法否认那人的眼睛也如此好看。
她甚至找来了金色的水晶,叫工匠配上球形的白玉底,把水晶磨成尖角的棱柱,镶在白玉上,浑然天成的一对眼睛,被置在铺了绒布的盒子里,收藏在书架的最高处。但死物究竟还是死物,吟若曾拿来与之做比,发现死物之神采完全不能与她眼眶里安着的肉相比,水晶璀璨,磨得比珍珠光滑,却仍没有她眼睛那般好看。
究竟是因为眼珠子镶在脸上好看,还是因为脸上多了这对眼珠子好看?
她不能细赏,就像哥哥藏着的最珍贵的孤本,被好好保存在高阁之上,她能看见,能与它们对话,只能仰望,看她腰间佩着细剑,孤高地站在山顶,吟若只在半山腰上远远望着。山顶上还有一人,身形结实而修长,和她一明一暗,共立于刚刚发芽的树下。她满心羡慕,羡慕天和地,羡慕风和云,羡慕山上每一株花草,每一块山石,唯独不羡慕那棵新种下的树。
那人竟还有一个妹妹……跟她姐姐长得极像,又不像,让吟若怀疑她们是不是真的亲姐妹,但她们又很像,能让人一眼看出来是亲姐妹,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孤高,同样追求着遥远而不可及的事物……然而来去殊途,她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两个人都是她的敌人。
不得不说,云巅城盛产美人,她所见过的云巅城人不多,但女人个个貌美如花,穿着绣有金丝攒花的罩褂,头发挽的高高的,编成发髻,簪着翠玉珠子挂流苏的金钗,眼角用胭脂晕染上殷红,唇上也涂了杜鹃花瓣一样的颜色,显得庄重而优雅。她们来了之后,黑龙沼里的女人纷纷效仿她们,也往自己的眼角晕上胭脂,把杜鹃花捣碎做成脂膏抹在唇上。黑龙眼睛太红,晕上红的胭脂便像哭肿了眼睛,看着更加凶狠,不甚好看,唇膏倒是适合她们,一瓶一瓶传出去,最后黑龙沼上下每个女子都存着几盒脂膏。她们每日聚在一起,欢笑着,把脂膏抹在自己嘴唇上,然后问同伴自己是不是好看了不少。
吟若从小不喜欢效仿别人,她这里虽也有几盒脂膏,却从没涂过,统统收在小盒子里,置在最高的架子顶端,任凭它积了灰,都似乎不打算再用。她生来样貌就不差,何必为了变美而用这些俗物,有那功夫不如多读上两本书。是,吟若喜好读书,什么都读,可说博学,但不精通,大多粗浅略之,在脑袋里留个印象而已。
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不合群,年轻的黑龙小姑娘都不爱跟她玩耍,有什么趣闻也不让她知道,后来她自个儿成了她们之间的趣闻,吟若都浑然不知,依然以为自己就像山上迷蒙的雾,悄然而来,随风而去。
直到有一日她被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