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使刀的时候,偶尔会忆起小时候,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七宗,夏月时候多雨,雨水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又落在屋檐下的栏杆外,园子里的树死了,满地都是它枯败的叶子。
他也站在屋檐下,浑身的衣服都是湿的,满鼻子泥土和草的味道。师父教他用剑,他全身的衣服也是湿的。
文就斜靠在栏杆上,笑看两个湿透了的人。
譬如这将从灵魂中钻出的枯骨一斩而断的横劈,是师父在秋月,把他带到山上去教的,山上有一棵老树,他们去的时候就纷纷落着黄叶,师父让他横刀劈开空中的落叶,但没说究竟要劈开多少,他就从秋天练到冬天,直到老树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落下,被他斩成两半。云巅城的冬天甚少下雪,冬天只有阴冷的云,还有在地上沉眠的落叶。
又譬如这一记能将岩石碎裂的竖斩,是他在一块小舟大小的青石上练成的。师父说水滴都能石穿,刀剑比水滴锋利万倍,水滴用万年穿石,你也用万刀劈石,待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劈山断石,就可练下一招。他劈断了十四把刀,才将这块长着青苔的石头劈成九块,师父看了很是满意,便送了他一把新刀,名为晨星,取意刀光如天上星辰。
黑光中出现了一对满是恨意的眼睛,却不是对着琉璃,也不是对着任何人,它似乎憎恨着自己,憎恨着这天光下的乱石,憎恨着远处矗立在山巅的青黑城池,琉璃将它从中间一分为二,晨星的蓝光在一瞬间亮得刺眼。·
“小心!”鸢珀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出声提醒道,琉璃也察觉有异,却不料那东西竟能瞬间出手,伸出一根尖利骨刺,眨眼间就几乎刺进琉璃心口……然而琉璃反应神速,持刀往上一挑,骨刺错过要害之处,扎进他手臂里。
他瞅准机会,又是一刀,这一刀似乎刺到它痛处,激得这东西发出一声凄厉长啸,似是鸟鸣尖呖,琉璃抬
手寸许,又是一压,腐臭暗红之血四处飞溅。
琉璃耳边突然响起人声:“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害我!”但当他四下看去,除了高处的鸢珀,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无冤无仇?世上无冤无仇之人多了去了,在战场上不还一样两相厮杀,宛如彼此有三代血仇?琉璃颇为不屑,拔出晨星,准备斩杀第二个灵魂。
可当他刚刚转身之时,蓦地天上一声巨响,竟有一只通体漆黑、不见眼与喙的凤凰从天空中盘旋而下,
凤凰问,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害我?
它咆哮起来,周身也现出血光,黑云中无数枯骨尖利如箭,全都指向琉璃,若它们都落下来,落在他身上,只怕连渣都不会剩下。
“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害我!”
它尖叫,其声有撕裂之感,尖叫之时,云中骨箭也如骤雨降下,迅疾如风,琉璃蓝眸中映着乌压压一片飞箭,手中晨星未动,待到箭尖距他不到一人距离,他身上猛地爆出一团蓝焰,蓝焰之中还依稀可见刀光闪烁。
鸢珀急得在高处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她忽又下定了什么决心,眉目中现出坚决之色,她抬起双臂,两手之间渐渐有翠色光芒如河流般汇聚,凝结成一缕,纠结在一起,愈变愈大,直至它有人头大小,鸢珀才将其举过头顶……
那一刻大地和山川都在震动,远处似有雪崩发生。
云巅城殿中,神王站起身,对下人吩咐:“去七十二城。”
那光球缓缓浮上天空,飘向黑云,被骨箭刺中的一瞬,光球散裂开来,化为一片光幕,挡在琉璃上方,骨箭刺于其上,动弹不得。几息之间,光幕上就被扎满骨箭。凤凰长啸一声,向光幕、向琉璃俯冲下来。
蓝焰正面迎上它,带着万千刀光,蓝焰所过之处都掀起热浪,鸢珀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其中的炽热。
相撞之时,眼前只余一片空白,她仿佛看见天光、看见朝阳,看见雪原上花开遍地,绮雪躺在花里,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琉璃却看见,有个黑发黑眸的少年,满面泪痕,被人逼至墙角,他浑身羽毛散落一地,狼狈至极。
他死前还在哭喊: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害我!
……
琉璃叹了口气,把晨星随意插在地上,抬头问鸢珀:“只一个便如此大动干戈,险些丢了性命,再来三个?我只怕撑不到那时候了。”
他胳膊上的伤还在流着血,黑乎乎一个洞,看着就渗人。
“起初只是一探虚实,现在我能肯定他献祭的是凤凰的灵魂,所以力量才如此强大。”
“四个凤凰族人的力量?若真是这样,我一打三也还是打不过啊。”
鸢珀没有回答,而是在想:能献祭四个族人的性命给一介人类……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日梦允看见的,波波的梦里,他们看见了辉,他似乎就等着漓耀带着冬青去那里。冬青总是带着他那已故的三个弟弟,这正称了他心意。夏澜、椿澄、秋鸿三人,再加上他不知从哪找来的另一个凤凰族人……
辉这个人啊……可不能小看了他。
“如今唯有一策,就是一击灭掉剩下三个灵魂,一个一个来……我也坚持不住。”
“有什么法子?”
“我虽不想说,但此时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鸢珀道,“我想去跟漓耀说说。”
“跟他说?”
“毕竟辉是他弟弟,他也知道冬青四兄弟的情况,若他愿意出手那就好。”
“凤凰山距这里最快也得有一天来回,能来得及吗?”
鸢珀颇有些担忧地看着天上的黑云,还有那三道黑光,想了想,说道:“我试试吧,若成了便罢,不成,就是命。”
她还在想,我本不怎么信命的,可到这种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信一信了。再不济就去求九狱,我不想求他,然而这次若不成,可能不得不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