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又一次在西边落下，灯火也逐渐在西面亮起，唯有黯淡无光的东面在夜色中逐渐沉沦。

从顶楼方向远眺，小型日用化工厂以东基本上没有什么建筑，只有东北方向连绵的北辰山环抱着正在慢慢加深的黑暗。

正在屋顶避风处小睡的顾谦非是被电话声吵醒的，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暮色包围，身边没有一丝亮光，头顶的天空被城市光害映成一片血红。这和他的处境何其相似，甚至他的处境比现在的环境还要艰难一些。

顾谦非原以为这通电话是方岚欣打来的，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个陌生号码。看着这个号码，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结果还没等他开口询问，电话那头首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顾谦非，我知道是你，别挂！”

顾谦非本能地感觉到情况不妙。

他的新手机号只有方岚欣一个人知道。方岚欣如果希望他自首，只会直言相劝，而不会背后搞小动作。如果是警方查出这个号码，肯定是直接利用基站定位直接过来抓人，根本不会多此一举地打个电话来打草惊蛇，所以来者不善。

其实答案已经在他心里呼之欲出，只是他还心存侥幸，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你是谁？”他问到。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到，“你别管我是谁。我告诉你，我现在在阿罗海，正盯着方岚欣。她身上背着你的背包。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顾谦非心往下一沉，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毒贩盯上了方岚欣。

毒贩会有什么样的手段，被毒贩盯上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都非常清楚。这几个月来，他之所以对方岚欣一直若即若离，始终不敢承认内心的感情，就是因为担心这一天会出现。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被噩梦吓醒，梦里方岚欣浑身是血地倒在街头，就和两位老王一样。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他唯一的软肋被赵富贵抓在了手中……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你做了什么？你想干嘛？”

“目前暂时还没有做什么，但是以后会做什么就不好说了。限你24小时自首！不然，后果你知道的……”对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顾谦非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暖和光明也随之离去。

真的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毒贩行事从来没有什么底限可言，不能期待他们会良心发现，不能期待他们会网开一面。

顾谦非要么妥协，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向方岚欣下手。

但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坐视方岚欣出事！

不过顾谦非也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既然对方给了他24小时的时间去考虑，那么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地谋划一下。

这时候，他的电话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方岚欣打过来的。

稍微思考了一下，他接通电话说到，“计划有变，今晚先别来同集区，你回支队里等着……”

……

凌晨四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整个鹭城，哪怕是那些喜欢泡夜店的人，这会儿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只剩下最辛苦的基层劳动者，才会在这个时间点依然忙碌着。

一身黑衣的顾谦非独自行走于黑暗之中，渐渐地向那间日用化工厂靠近。为了避开放风者的视线，他特意绕了一个大圈，从没有什么建筑物的北辰山过来。

在这个方向上，连路灯都比其他方向少了许多，那条两车道的小路上要隔好远的距离才会有一支灯杆，小功率的路灯亮度有限，根本照不了多远。

而顾谦非也没有因此就大意，让自己暴露在灯光下。他一直贴着路旁的土坡，猫着腰向化工厂走去，自始至终都藏在阴影之中。而且借助土坡的遮挡，就算化工厂的监控摄像头带有红外夜功能，也别想发现他。

十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来到了土坡的尽头，这里距离化工厂直线距离还不到二十米，再往前就没有任何遮挡物了。

在这个距离上，顾谦非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化工厂外墙上的那些监控摄像头的样子。不同于普通摄像头只有一个大大的镜头，这些摄像头上都有一圈的红色的亮点，围绕着中间的那个镜头。这种摄像头叫做阵列红外摄像头，具有强大的夜视功能，对于人体发热非常敏感。

如果这样贸贸然地走过去，想要穿过最后二十米距离而不被工厂监控室里的人发现，可能性不大。如果这间化工厂确实是鹭城贩毒集团的制毒窝点，那几乎可以肯定监控室里24小时都有人在盯着，不会像阿罗海城市广场那样放任夜班保安打瞌睡。

当然，看到这些监控摄像头之后，顾谦非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一支1080P的室外防水高清红外监控摄像头的市价至少在五百块钱以上，以这间小型日化厂的安装数量来看，加上配套的其他系统软硬件，总投入应该在十万块钱左右。如果再算上配套保安人员的工资，这间小型日用化工厂在安保费用上面的开销远远超出其生产规模的承受能力。

生意人讲究的是投入产出比，做什么样的生意就有什么样的投入。毫无疑问，在安保设施上投入如此之大，这间厂子做的肯定不是低档日用化工产品这种小生意。

有了这种决断之后，顾谦非也下定了决心。他早就过了冒冒失失的年纪，习惯于谋定而后动，过来之前已经研究过这附近的地形。就在他所处的这片土坡后面，有一个小水塘，看形状和尺寸应该是个鱼塘，估计是因为水质污染而废弃的。

哪怕隔着小土坡，顾谦非依然可以闻得到水塘里的水弥漫着化学物质的刺激性气味。这种水根本不可能再用来养鱼，连水塘旁边的土坡原有的植被都已经枯死。这是每个制毒窝点周边都会出现的污染，当然，那些环评不达标的化工厂也会如此。

毒贩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会开办一个日用化工厂来掩护制毒窝点，就算是造成了环境污染，附近的居民也不会往毒品这方面去联想。就算有人打电话给环保局举报，也就是交点罚款了事，相比于贩毒所得，只是九牛一毛。

这个水塘是顾谦非用来对付红外摄像头的杀手锏。

红外摄像的原理就是捕捉人体的红外线成像，只要降低人体温度到与气温相当的程度，摄像头就无能为力了。

此时正值深秋时节，即便鹭城是亚*热带海洋性气候，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气温也难免降到了十几度。而水塘里的水温更低，还不到十度。

顾谦非把手机留在岸上，然后全身浸入水中，只留下口鼻呼吸。下水的瞬间，他觉得全身有如针扎一般疼痛，这是身体浸泡冷水之后神经末梢受到刺激的正常反应，也说明了水温真的很低。

但是还有另一种疼痛则是来自于水中所含的化学物质。由制毒窝点里排放出来的废水当中含有多种苯、胺类化学物质，非但具有刺激性气味，本身也有相当的毒性，对人体有害。如果有人不小心饮用了水塘里的水，中毒是肯定的。就算只是浸泡其中，顾谦非的皮肤也在时时刻刻被轻微腐蚀着。

在这种水里浸泡着，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顾谦非完全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在坚持着。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想从冰冷的水中起来，回到岸上擦干身体暖暖身子。但是他知道时机还未到，只要体表温度没有降下来，就会被红外摄像头拍到，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体表温度急剧降低，手脚冰凉得近乎麻木，嘴唇也冻得发紫。到了这个程度，他知道时机已经到了，再泡下去可就要出人命了。

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了恶心和头晕。这些症状与体温降低并没有多大关系，顾谦非判断这应该是轻度苯中毒的表现，只要离开水塘，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于是他赶紧爬上岸，捡起手机，套上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头套，让全身与黑暗融为一体，然后不再有丝毫的耽搁，第一时间从水塘边冲出，直奔日化厂的围墙，以免体温回升导致前功尽弃。

日用化工厂靠近水塘的一面并没有路灯，但是毒贩们测试过红外线摄像头的效果，坚信没有人能够逃得过他们的监控设备。只是他们没有预见到，会有那么一天，会有这么一个人，会以如此自虐的方式来躲过他们的监控。

转眼间，顾谦非已经站在了日化厂的围墙底下，抬头看着这堵稍微有点儿高的围墙。

根据白天在附近屋顶的观察，这间工厂的围墙之内并没有安装任何对内的监控设备，整体呈现外紧内宽的态势。会有这样的状况这也不足为奇，毒贩安装监控可不是为了拍自己的罪证，万一拍到什么见不得人的画面，又外流出去，简直是主动把证据送到警方面前。

也就是说，只要顾谦非顺利爬过围墙，这次行动便成功了一半，至少不用担心暴露在监控摄像头之下。

现在唯一的麻烦是这座围墙有点儿高，而且上面还围着一圈铁丝网一样的东西，疑似电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