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老爷和陆夫人动身去了兰阳,陆府只剩了他们两人。然而这时,陆衢寒在暮城下的结界却有了异动。他和陆子程慌忙去看,发现一只羽花虎来到了城外的林子里。
陆衢寒没有叫慕尘,只和陆子程两人去对付那羽花虎。羽花虎很强大,陆子程也没了一半的仙力,两人险些把命丢掉,才勉强重创了那只羽花虎。
羽花虎落荒而逃。
两人回到陆府,遍体鳞伤。好在陆衢寒受的伤并不重,再加上他灵力强大,每天抚琴给陆子程,陆子程也痊愈得很快。
"从前你的手没有这么凉。"陆衢寒碰了碰陆子程的手,道。
"天冷,天冷。"
当然,陆子程自知是仙力衰竭的过。
陆衢寒不追问,只是不动声色风将灵力悉数蕴于琴声之中,细细弹给了陆子程。
"瑾熠你在想什么?"陆子程听着平静如水的琴声,也想做一个暮晨那样,能听懂琴声的人:"是在想江水?"
陆衢寒轻轻点了点头,陆子程见了,心里一喜,笑了出来。陆衢寒看陆子程开心,也笑了。
琴声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点涟漪。陆衢寒抚着琴,思绪无休止地蔓延。从忆往山的木槿树,想到沉雁门前的巡逻队,从那时自己提着清酒与司徒明月的初识,想到落下沉雁门的分别。想起那日司徒明月学猫叫,想起司徒明月笨手笨脚的学做汤圆,想起司徒明月一脸期待,朝着他奔来的样子,哭,笑,都不得。
那时的陆衢寒还是陆瑾熠,那时的陆子程还是司徒明月。两个人,谁都是最自由,最纯粹,也最幸福的自己。
"来听琴?"
"啊,嗯!"
"想听什么曲子?"
"曲子?只要是琴仙你弹的我都听!"
"你叫什么?"
"司徒明月。"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既然你叫明月,那我便赠你一首《明月》。"
陆衢寒忽然觉得,司徒明月不只是一颗小小的金星。司徒明月和他的名字一样,是高悬于夜空的月亮。否则,又怎会真如诗中所写,追着他下凡间来?
陆衢寒摇了摇头——方才他想的,根本不是江水。
而是明月。
...
岳铭回到家乡,走进偌大的岳府,见到了他的母亲。母亲苍老了许多,眉眼间的风姿韵味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她见了岳铭,泪眼婆娑的迎了上来。岳铭温柔拥住了她,然后,却看到了她胳膊上的一道道烙铁痕。
岳铭心里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岳铭母亲被抢回来之后的三年里,岳夫人可谓是被冷落到了极致,自然对岳铭母亲怀恨在心。岳老爷也不是真心实意喜欢岳铭的母亲,只是贪图姿色,自然,后来又来了许多小妾。可岳夫人说到底还是原配,岳铭母亲失宠,她报复的机会就来了。她自己不下手,指使她两个儿子,在岳老爷不知道的时候把岳铭母亲折磨的惨。岳铭母亲本想反抗,可一想到岳铭还要靠岳老爷养活,就忍了下来。岳老爷很讨厌岳铭,觉得他是个麻烦,于是将他送到了很远的暮城读书,每个月给他些银子,除此之外,不闻不问。然后,也就有了岳铭被下人欺压的事情。
岳铭恨,不过他现在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宁青给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如今,毁掉一个岳家,绰绰有余。
"娘,没事了,我回来了。"
...
陆老爷寄了一封家书,说一个月后回暮城来,信里还写,陆夫人给他们买了两块玉和许多小玩意儿。两人收了家书就数着日子等陆老爷和陆夫人回来——毕竟也是共处了十多年的人,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几个月不见,自然想念。
但一个月后,两人等到的不是陆老爷和陆夫人的归来。
而是死讯。
...
"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爷和夫人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风暴...不幸..."一个阴阳家低着头,胆怯道。
只是语气中出了对暴怒的陆子程的恐惧之外,实在听不出什么悲痛。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陆衢寒拉住了暴怒的陆子程。
"你先下去吧。"
阴阳家这才离开。
"瑾熠!"
"先准备丧事吧。"
陆衢寒转身走向了正厅,背影单薄如纸,陆子程看在眼里,已经全然没有了生气。
他只是走了几步,然后就向后倒去。
"瑾熠!"
...
陆家上下,一片素净的白。唯一的色彩,便是木桌的红棕色,还有池塘边生出的淡粉色的花。七天,陆衢寒和陆子程在灵堂前跪了七天。那个阴阳家除了死讯之外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哪怕是一片衣服上的碎布,一条腕上的绳结,都没有。
陆老爷和陆夫人,就这么葬身海底
...
那是一天的夜晚,陆衢寒接过种种文书,开始处理陆家的家事。他看着堆积如山的信件,想到还有一堆要处理的事情,不禁头疼。并非这些事情难于处理,只是这般光景,让他想到了最初的他——那个坐在皇位上,却身不由己的他。他伏在案上,睡着了。长跪七天,他的膝盖已经肿了,腿动一下就会痛。眼眶也泛红,久久没有消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彻底像纸一样没了任何血色。
近来,他的心总是绞痛,一点点阳光对他来说也如灼热的野火一般难挨。
他时日无多了。
陆子程走了进来。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圆,看陆衢寒睡着,轻轻给他盖上了衣服,然后坐下来,接过那些文书,帮忙处理。不过一会儿,陆衢寒就醒了。
"子程...?"
"瑾熠你醒了,"陆子程扯出一抹笑——陆夫人和陆老爷不在了,他自然也不好受,再加上他还要照顾陆衢寒,也是心力交瘁,脸色差了很多:"来,把这汤圆吃了吧。"
陆衢寒坐起身,背部一阵酸痛,疼的他浑身都软了一下,直接倒在了陆子程怀里。
"瑾熠,瑾熠你还好吧?很难受吗?"
陆衢寒摇了摇头,想让陆子程松开他。可陆子程就好像不打算再松手,紧紧地抱着陆衢寒。陆衢寒这次也没再挣脱,他就当是放纵一次自己,沉溺于陆子程温柔的怀抱。
"我时间不多了。"
"胡说,不可能。你是神仙,不会死的。"
反正陆衢寒听不到,也不会否定,他就当是自己给自己安慰。
"子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一定要当好陆家家主,一定要让暮城的百姓平平安安的,一定...要找一个好姑娘,对她好,和她白首到老。等一切结束,你就回仙界,好不好?"
陆子程将陆衢寒拥的更紧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
陆衢寒靠在陆子程的肩膀上,抬起头看着陆子程,淡蓝色的眼眸里,柔情似水。
"你也不要等我,让我入轮回,然后忘了我就好。"
"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小傻子,怎么又哭了。"陆衢寒伸出手,拂去陆子程脸上的泪,"这有什么的。子程还是长庚神呢,长生不老的哦。"陆衢寒捏了捏陆子程的脸,"一生那么长,我只是个过客而已。世上的人那么多,我哪里算得上什么,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做梦?就算是做梦,梦存在的意义就是去实现,让我就这么把你放走,我做不到。"
陆衢寒对上陆子程的目光,好像被烫了,只想躲闪——于是他想低下头去,结果陆子程却捧起了他的脸,然后低头吻了上去。陆衢寒挣扎的手被陆子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软软的瘫在陆子程怀里,任陆子程滚烫的泪水和那个灼热的吻侵袭而来。
缠绵,滚烫。陆子程只想长久些,再长久些,就这样一点一点将陆衢寒蚕食而尽。
若不是门外有人,陆子程不知道今晚会做出什么事来。
"进来。"陆子程也察觉到门外有人,这才放开了陆衢寒。陆衢寒别过头去,理了理凌乱的发,要去拿那碗汤圆。陆子程见了,端起汤圆,舀起一个,喂到了陆衢寒嘴里。他笑着,像个得逞的孩子,心满意足。
"...我自己来。"
门外,是来通知死讯的那个阴阳家。他叫关山,是个用水晶的阴阳家。
"是你...有什么事吗?"
关山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犹豫豫,最后开口,说了一句令陆子程大吃一惊的话。
"老爷和夫人的死,是被人设计的,是有人把他们推下了船。"
"为什么不早说!是谁!"
"是...是兰阳玉家的,玉峰家主。"
"玉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此次去兰阳是狩灵堂的命令,应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鬼怪吧...鬼怪怕琴,老爷自然是主力..."
"然后呢?你有话就直接说!别吞吞吐吐的!"
关山深吸了一口气,"鬼是玉家养的,背地里帮玉家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这老爷一除,自然...坏了他们的事,所以这才..."
"畜生!他们到底干的什么勾当!"
关山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回事?"
关山抖了一下。
"我...我看到玉峰下手了,但我...我怕了。"
陆子程抄起砚台砸了过去,墨飞溅,关山的脸上也有了墨点。陆衢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把陆子程拉住了。
"二少爷,我..."关山也不怨,低着头。
"关山,你先出去吧。子程冲动了,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关山这才起身离开。
"子程,怎么了?"陆衢寒走到那片狼藉前,蹲下身收拾,"关山说了什么?"
陆子程把陆衢寒拉了起来,叫来下人,让下人收拾了。他也不避讳,在纸上将刚刚关山所说的告诉了陆衢寒。
陆衢寒沉默了。
"我要去杀了玉峰!"
一如当年,要去找景算账那般愤怒。
可陆衢寒却拉住了他。陆衢寒的声音都在颤抖,带着祈求的味道:"子程你别去,好吗?"
陆子程愣住了。
"...就这样吧。"
"不报仇吗瑾熠!那是杀了大伯的仇人啊!"
"..."
"瑾熠!"
"如果你去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不想你回不来。你已经不是当初的...明月了。"
这是陆衢寒时隔多年,第一次面对陆子程时,叫他原本的名字。
本以为陆衢寒如此无欲无求,干净的如同一尘不染的圣人,可他,也是会自私的。
什么十几年养育之恩,都不要了,都不报了。
但他的自私,只对陆子程。
"瑾熠,让我就这么看着,我做不到。"
窗外有一阵平静的风。
"一定要去吗?"
陆子程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我和你一起吧。"
"瑾熠你别闹..."
陆衢寒苦笑,摸了摸琴头——自他知道陆子程喜欢木槿,他就在琴头上雕了两朵木槿。
**如生。
"身子虽然病弱,灵力还是在的。既然要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改日启程吧。"
...
院子里依旧没有生气,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木槿,还算有点色彩。陆衢寒就站在院子里出神,半晌,他拿出了一把种子。
第二天,他叫来管家,将种子全部给了他。
"院子里种满木槿吧,还热闹些。"
"可...公子,这木槿可是朝开暮落的。"
陆衢寒轻笑。
"不会落的。"
管家只好点了点头。
"您会觉得在陆府很无趣吧?"
"怎么会。"
"不如...衣上也绣上木槿吧。"
"公子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也没有什么,就是喜欢而已。"
"哎..."
管家走了,陆衢寒的心却揪得更紧了,毫无规律的心跳,就像催命的钟。
于是他坐在了石桌旁,再一次静静的抚琴。
琴声中,他想起多年前与暮晨的对坐——暮晨已垂垂老矣,却依旧淡然自若的地面对着慌乱的他。而如今陆衢寒也慢慢理解了,当初的暮晨的心境。
一切,不过生死。
琴声好像一缕烟,缭缭绕绕,迟迟不肯散去。曲罢,陆衢寒提笔写了些词。开头不知所云,只是随心所欲。心之过处,落笔成墨。
"似雪与风,翩舞若惊鸿。
如凰与凤,相守至隽永。
敬君三杯酒,一杯敬初逢,一杯敬相送,一杯敬你我无奈,言不由衷。
君如风,君若梦,来时倥偬,去时终。"
罢了,他写上了这简短的曲子的名字。
《明月》
琴头的两朵木槿花似乎动了。陆衢寒将手搭到上面,轻轻的点了点。缄语二字,就在两朵木槿旁边,无声,静默。
其实他不喜欢木槿,他对什么都一样,没什么执念和欲望——唯独陆子程,是个例外。
喜欢木槿的,自始至终只有陆子程一个。
陆衢寒喜欢的,自始至终,也只有陆子程一个。
...
兰阳,人声鼎沸。陆子程和陆衢寒两人并未太过张扬,但有人盯着他们,总还是逃不掉的。
玉家也是个不小的阴阳氏族,府邸里也有十几个高手,自然,两人不能直接大张旗鼓的进玉家。陆子程太久没有回仙界,仙力衰竭的很快,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他还有功夫在身,自保不成问题。只是要是想在玉家许多阴阳家的眼皮底下杀了玉峰,很难。
两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却如死水一般,唯一的情感波动,也只是焦灼。
陆子程在想怎么进玉家,陆衢寒却在想,自己还能撑多久。因为陆子程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呕血。
"子程。"
"怎么了瑾熠?"
"别急,看看你的汗,"陆衢寒笑着,抬手擦了擦陆子程额头上的汗,"总会有办法的。"
陆衢寒倒是希望真的没办法,这样,陆子程至少不会铤而走险。
说来也巧,陆子程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那人身后还有许多下人,手里拿着许多刚刚买来的东西。那人见了陆衢寒,挑了挑眉,然后示意那些下人们先回去。
"这位公子。"那人走到陆衢寒面前,开始搭话。陆子程见他面生,下意识的护住了陆衢寒。
"我家公子有耳疾,和我说就行了。"
"原来如此,"那人见了陆衢寒手中的琴和陆子程的笛子,笑了笑,"两位是乐师?"
陆子程点了点头。
"那不知两位可否赏光,为今晚玉府的宴会奏乐?"
陆子程愣了愣。
"你是玉家的?"
"我是玉家的管家李蔚。"
"你说宴会?是什么宴会?"
"今晚我家老爷寿辰。这不,我们都准备呢。只是年年都请城里的琴师难免厌倦,我看两位不像本地人,不知两位可否赏光?"
陆子程愣了愣,倒是陆衢寒,示意陆子程写下李蔚的来意。他看了之后,欣然点头。
"能得贵府邀请,荣幸之至。"
"那日入时,我就恭候二位了。"
陆衢寒点了点头,李蔚这才离开了。
"瑾熠你是要..."
"这样一来倒是省了事,不过用琴来杀人,我还从未做过。"
"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
"小傻子,哪儿有什么为难不为难,"陆衢寒弹了弹陆子程的额头,"不过今晚进玉家还是不能太明显了,你我都要换个身份,不能让玉峰认出咱们两个是陆家的人。"
"换身份?"
"今晚,你不是陆子程,是司徒公子。"
陆子程愣了。
"那瑾熠你..."
"我姓赵,你就叫我赵公子好了。"陆衢寒笑着拉住了陆子程的手,"走吧,小随从?"
陆子程的眼里,久违的有了最纯粹的喜悦。
只是他不知道,陆衢寒这回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纵然灵力再强大,身子太病弱也撑不住。将灵力蕴于琴声之中是个耗神的事情,估摸着玉峰死了,陆衢寒也活不久了——也许灵竭而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日头正高,街上叫卖声不断。
...
慕尘是想来陆家奔丧的,然而无奈事情太多走不开。当他处理完时,丧礼已经结束了。他急匆匆的赶到陆家来,陆衢寒两人却已经启程去了兰阳。
"瑾熠呢?"
"大公子和二公子去兰阳了。"
"兰阳?"
"嗯...老爷和夫人是被兰阳玉家陷害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是去报仇的。"
慕尘一听,顿时急了。
"走了多久了?!"
"三日前刚走。"
慕尘二话不说,快马加鞭追去了兰阳。
...
却说陆衢寒两人前脚刚启程,后脚关山就在屋里,拿出了水晶。
"先生,陆衢寒和陆子程已经启程去了。"
"很好,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赏。"水晶中传来了一个老成的声音:"不过说起来我还不认得他们。"
"陆衢寒很好认,银发,淡色眼,是个聋子。他会随身带着琴,陆子程也会跟在他身边。"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