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子桑越没再干涉自己的过去。他现在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听着六年前的自己和风华的对话。
夜深,两个人躺在地上看天。
"你看,星星。"
"风华,你觉得之前说的那个传说是真的吗?"
"我觉得是,因为我一直能看到东边有一颗最亮的星星。"
"可我还是没有看到。"
风华侧过头笑了:"因为我还不够格,也许过上十几年就有了。"
"油嘴滑舌。"
风华深呼吸一口,然后抓住了子桑越的手。他也许也慌张,于是装作不在意,继续看周围的风景。
"真想以后就这样一直下去,不会生病,不会老,你永远都在。"
"嗯,会的。"
我一直在,你不在了而已。
"你看过那些写江湖事儿的文章吗?"
"没有。"
"你真是死读书啊。"风华玩笑道。
"..."
"我在山下就经常看这些,或者到胡同口听说书,他们讲的都是我希望过上的那种生活。一把剑一壶酒单刀匹马走天下,就是身无分文,也能活出豪掷千金的阔气。"
"一个人会很孤独。"
"嗯,不过他们说的那些江湖游侠是真的很潇洒。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的一个故事,一个剑者,打遍天下无敌手,太极顶也登过,定命海也下过,谁要是惹了他,必死。请他杀人看缘分,有的人分文不花,一转眼目标就一命呜呼,有的人千金难请,更有甚者,仇人没杀,自己先被他杀了。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
"而且这个剑者身边有一位姑娘,貌美如花,比天仙还胜几分,传言说,她是跟着剑者私奔出来的当朝公主。皇帝就因为这个公主操碎了心,甚至见了剑者还要让几分。不过剑者见皇帝也规规矩矩的,而且替皇帝做了许多事,如果要是当官,肯定就位极人臣了。"
"嗯。"
"但是这个剑者,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连带着公主一起不见了。"
"为什么?"
"因为公主被仇人杀了,唯一留下的信物玉佩也丢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后来呢?"
"后来那个仇人被找到了,满门被灭,所有人都一剑毙命,只是剑痕的方向不一样,有横有竖,就像在写字。据说当时衙门把尸体按照顺序摆出来之后照着剑痕一笔一画地写,写出来就是公主的名字。"
"拼字杀人吗。"
"嗯。后来皇帝放过了他,他也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只知道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不过听说和南山有关系。"
"南山?"
"嗯,没想到吧?有人说那个剑者最后在南山呆了一辈子,而且就在山顶,就是这儿。"
子桑越难以置信。
"后来他濒死之时又下山去了,民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流传出一句话。"
"什么话?"
"封剑,断情,于凡尘中观春秋。"风华闭了会眼,感受了下夜风:"多巧啊,那边的石壁里有一把被封印的剑,还有一条断崖,还有一棵百年松柏。也许真的就是这儿,这儿也许有人呆了一辈子。"
"只是巧合吧。"
"不,也许是缘分。"风华坐了起来,兴致勃勃:"不如这样,咱们给后山起个名字吧。"
"嗯?"
"既然巧合,不如就叫它们封剑阁,断情崖,这棵柏树屹立不倒,就叫它春秋吧。至于山...容纳一切,不如就叫凡尘。"
...
子桑越被心跳折磨得发慌了,挣脱回忆幻境,醒了过来。面前空无一人,可心还在跳,胸腔和耳共振,怦咚怦咚,玉寒窖风声此刻都好像震耳欲聋。
当真是梦中木犀一步远,醒时空对万里风。
他深吸了口气,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被风华握过的那只手还温热,以至于他一瞬间以为幻境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他的另一只手也同样暖和:暖,是因为内力,而非因为风华。
对一个怀念逝去之人的人来说,温度都是奢望。
...
再进幻境,就是公布下山人选的那天了。子桑越坐在后山整理风华拿来的一堆书,风华兴冲冲地御剑过来了。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会御剑了。
"子桑!我可以下山了,长老让我下山了!"
在一起之后,风华又把称呼改回了最初的"子桑",美名其曰"人生若只如初见"。
"嗯,我知道。"
"嗯?你怎么知道?"
"长老是个很细心的人,口试你说想家,他一定会让你回去看看的。"子桑越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严肃训道:"知非楼的书不许带出来。"
是张忱翊曾经翻过的《诗经·周南》。
"我懒得抄一遍就偷偷拿出来看看,一会儿我就放回去。"
"晚了。"子桑越翻到《汉广》一页,一股淡淡的酒气飘了出来:"那天你喝酒的时候把书弄脏了。"
风华俯身轻笑:"哪天?"
子桑越拿书直接敲风华脑袋:"少来,想想书怎么办。"
风华也坐了下来,凑近书闻了闻:"嗯,鸩酒还是很香的。"
子桑越制不住他,只能换话题:"好端端的拿这本书干什么?"
"你看这首南有乔木,再看柏树,是不是很巧?我想谱曲。"
"强词夺理。"
"真的!不过我是真的懒得抄才拿出来的。"
"今天就放回去。"
"好好好,听你的,来让我躺一会儿,累了。"说着就无赖一样枕到了子桑越腿上。
"不过御剑一趟,有这么累吗。"
"我是因为激动导致了我心跳加快,体力消耗过多,所以累了。"
子桑越懒得理他,随手拿了本书盖到了他脸上。
风华又牵住了子桑越的手。
"干什么。"
"等下山了,带你吃元宵。"风华的声音闷闷地从书底下传了出来。
...
两人跟随子桑溪下了山,同行的还有百余名弟子。只是有些人已经脱了道袍,换上了寻常人的衣服。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子桑溪一身盛装,银纹白泽卧在衣袍上,**如生。
"今日各位离开南山,可游玩后重回南山,也可留在民间历练。如何选择皆由各位自己决定。若是觉得修为尚浅,可一月之后自行返回。若已决意离开,就到我这里拿盘缠吧。不过无论如何,都请不要忘了南山的道义。"
每年南山宴结束都是这样,子桑溪早就习惯了。
语毕,弟子们纷纷作揖道别,拿了盘缠,各自去往了自己的目的地。待到所有弟子都离开,子桑溪才缓缓叹了一口气,而后久久地凝望着兰阳的方向。
也不知在看什么。
风华则带着子桑越直奔兰阳。从蜀地到兰阳的路并不好走,不过好在两人选择了舒适一点的水路,一路行舟,在江上的三四天自在悠闲。闲来无事两人便坐在船头捞鱼,不过更多时候是子桑越读书,风华弹琴。有时风起,水面也泛起涟漪。清澈的水面下满是欢快的游鱼,两边是擦身而过的万重青山。夜空没有云,头顶常常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有时候,天上月,水中星,让子桑越模糊中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江水。
当真是月眠水上星落江中,满船清梦压星河。
终于到了兰阳。站在高大城门下,眼前街道繁华热闹。守城的官吏面对喧闹的人群都有些手忙脚乱,有些官兵在街道上巡视着,不嚣张跋扈,出乎意料的亲民。两个人在车水马龙中慢步而行,引来不少人目光:主要是子桑越气质出众,因为不善言辞而表露出的冷面使得他和风华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子桑"风华戳了戳子桑越,"这么多姑娘可都看着你呢。"
子桑越早就习惯了引人注目,只是山下不比山上,弟子们看他,是尊敬,是羡慕,是害怕,而百姓们看他,更多的却是新奇。
"托你的福,我以前可没被这么多姑娘盯着看过。"
子桑越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就是:"你就这点出息。"
走过宽阔的街道,两个人绕到了一条后街。这街上没有酒楼赌场,周围的房子也不高,摊贩都是卖小吃小玩物的,人也多,但不闹。
"到了。"风华领着子桑越走到了一家客栈前。客栈不大也不豪华,但是很干净。门口的柱子上贴着一对楹联,牌匾一尘不染,挂在屋檐下。
缘。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是这家客栈的名字。
"掌柜的——"风华一喊,几桌客人朝两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哎哎,来啦客官——"只见一个麻布衣服的矮个子男人急匆匆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他看到风华的那一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手中抹布一扔,大步走了上来,气势汹汹。子桑越还以为他要打风华,下意识的就挡到了风华身前。
"没事,"风华笑道,"你干嘛这么凶,吓着我家子桑了。"
"你小子——"掌柜的笑骂,"回来也不提前给我捎个信?去学了半年剑胆儿肥了?"
"小的哪儿敢,这不是怕您老人家听到我要回来激动得睡不着觉嘛。"
"嘴上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去去去赶紧把把东西放下去。"掌柜的推着风华就要让他去后院,然后他才顾得上过来一旁的子桑越。他忙正色,恭恭敬敬叫了声道长。
"这位道长。"
"道长什么道长,他还没我大呢,子桑你在这等我。"风华跑过来,拿起子桑越的包袱拉着子桑越去了后院。
"子桑?"掌柜的反射弧略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子桑,眼睛瞪得更大了:"您,您和那位仙人,可是同一个姓?"
他说的仙人,就是带走风华的子桑霖。不得不说,白眉子桑霖看起来的确挺像仙人的。
"在下是长老的三弟子。"
"不得了不得了,没想到瓜娃子还能结交您这等人物!真是老天恩赐——翠翠——"他脸都激动得涨红了,忙招呼着后厨,"来给这位道长做几道招牌菜!别怠慢了人家!"
"您不必..."
"哎——您能来咱这小客栈是咱的荣幸,您就别推辞了!您就看着随便坐哈!"说着也一路小跑回了后厨着急催促着厨子,隔了老远,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瓜娃子!你做啥呢磨磨唧唧,让人道长等急了我打你!"
"催什么催!来了来了!"
风华出现在了子桑越面前,他换了身再平常不过的粗布衣服,不过还是比掌柜的衣服要精致很多。脱了道袍的他全然没了一点点正人君子的感觉,但也比一般小二出众点,姑且算个酒馆少主吧。
"怎么把衣服换了?"
"这衣服穿着舒服。"
子桑越盯着风华的眼睛,像要看到他的心底。
"是因为掌柜的吧。"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啊,我是不想让他觉得跟我在一起是丢我的面子。呐,给你表演个绝活。"
桌旁有一个长嘴壶,是兰阳酒馆常见的茶艺表演会用的东西。风华拿起它,右手运气一样比了个圈,最后还是两只手给子桑溪倒茶。
"厉害吧?"风华一脸求表扬。
"嗯,厉害。"子桑越喝完了一杯茶,然后拿起了桌上的正常茶壶,自己倒。
"掌柜是你的亲人?"
"嗯...也不算吧其实我是个孤儿。"风华摆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样:"我爹娘把我扔在冬天的雪地里不管了,我呢,穷困潦倒又没人管,只能靠偷东西谋生。谁知道有一天偷了掌柜的,被打了一顿不说,还被绑到这里干活。每个月就给我三十个铜板抠门得不行,还说什么这是让我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子桑越轻轻笑了笑。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的,要不是他收留我,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大牢里了。"风华笑道,"掌柜的人还是很好的,比我亲爹好多了。"他凑近子桑越,小声说,"就是真的太抠了,铁公鸡,一毛不拔..."
"你小子搁这骂我呢?"掌柜的正好上来端菜,听见风华说他坏话,轻轻踩了风华一脚,"老实点吃饭,不然这个月不给你工钱。"
"切,谁稀罕。"
"瞧瞧,阔了?"掌柜的也笑,"上一趟山还真是长本事了?"
"那可不是吗,我跟你说,我现在可是大侠,挥挥剑就能杀鬼的那种,到时候你还得指着我罩着你呢。"
"哟,厉害了。"
"怎么样,是厉害了吧?"风华得意的翘起了二郎腿,但是子桑越还在,他就又放下来了。
"什么怎么样,吃饭吧你。"
"切。"
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而来。风华夹起一块鱼肉给了子桑越,"尝尝,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西湖醋鱼,可好吃了,掌柜的手艺,他称第二——"
"嗯?"
"还是有很多人称第一的。"
"..."
"你等一下,我去把咱俩的菜端上来,剩的掌柜老跑,他腿脚不好。"
"嗯。"
风华又匆匆去了后厨。
子桑越听着风华和掌柜的有说有笑,心里涌上歆羡之情。
因为他也没有父母,是一个被扔在兰阳街头的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