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梦境,后山山顶。一切都跟着石头倒流了,子桑越也回到了十六岁。
也许,他要再次经历一遍过去。
耳边又响起了瞿如鸟的叫声,凄厉尖锐,刺耳难听。
"过去不可改变,若有意为之,幻境灭,你好自为之。"
子桑越点了点头,瞿如便飞走了。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等着即将出现的风华。
今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远处的山看得一清二楚,巍峨挺立,深青妩媚,连绵远阔。
"子桑——"风华从花后走了出来,手里一如既往地抱着琴。
"哎?你今天好早,我以为我已经很早了。"
子桑越笑了笑,没有说话。
"之前说要送给你的剑穗我做好了,给,你看看。"风华说着,给了子桑越一个红色的流苏穗子。结很小巧,但有几个多出来的粗线头,料子有点糙,不过很干净。
子桑越把剑穗拿在手里,熟悉的触感瞬间勾起了眼泪,好像多年的时光争先恐后地想涌出眼眶一样。
"怎么样,喜欢吗?"风华一脸期待。
"喜欢。"
"哈哈那就挂上呗,你一直拿在手里,我还以为你嫌弃它呢。"
"你做的我怎么会嫌弃。"子桑越习惯性地去拿身侧的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剑已经交给子桑溪了,现在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一把不知来历的铁剑。不过他不在意,把穗子绑到剑柄上,又细细抚摸了下那个结。
"怎么了你,今天这么反常。"风华低头捏了捏子桑越的脸:"不高兴吗?"
子桑越忙把情绪压回心里,拍开风华的手:"没有。今天要口试,文章背过了吗?"
风华一愣:"啊?什么口试?"
子桑越抬手一敲:"又没好好听长老授课,今天要查礼记的背诵。"
风华捂脸:"...我没背过。"
"你每天都在弹琴,哪里有时间背诵。"
"所以子桑你帮帮我吧?"
"不行,投机取巧对别人不公平。"
"就一次,就这一次,回来我保证好好背文章。"
子桑越看了一眼风华:"口试我要怎么帮你。"
"..."
"你倒不如趁现在再看几眼书。"子桑越起身,从手边拿过一本《礼记》扔给了风华,"走吧,去正阳殿。"
风华汪乎哀哉:"等一下呗。"
"晚了还要加抄。"
"哎...背不过怎么罚?"
"儒经一遍。"
"十八本书抄一遍?太狠了吧!"
其实只要把没背过的部分抄十遍就够了,子桑越只是在逗风华。
"走吧。"
"哎——走吧。"风华说着,拉住了子桑越的手。
"拉我做什么。"
"我要看书就不能看路了,你不得拉着点我啊?"
"狡辩。"子桑越别过头嘴硬,却还是任风华拉着他走。
今天很热,风华的手也很热。
"好热啊。"
"热就不要拉着我。"
"我就喜欢拉着你。"
"..."
"走路看书头好晕啊。"风华合上了书,干脆自暴自弃了:"背不过了,抄书就抄书吧。"
说完,风华就想松开手,却又被子桑越拽住了。
"干嘛?"
"你不是喜欢拉着我?"
"好你个子桑越,学坏了啊。"
"你的确坏。"
当然最后子桑越还是松开了风华的手。
过去不能改变,而六年前,子桑越并没有允许风华拉住他的手。
两人并肩到了正阳殿,殿前已经聚了很多弟子,书都被收了,子桑溪则在殿前把门,弟子两个一组地进。
风华还是笑嘻嘻的跟别人打招呼,子桑越照例一言不发走在他身边,接受着弟子对亲传的礼节。只是今天有些不同,礼节过后,多了许多讶异的眼光,余光还能瞥见许多人在偷偷戳旁边的人,然后一齐对着子桑越投来不同寻常的目光。
风华在低着头临时抱佛脚,还没有察觉。
眼前有一棵桂花树,正簌簌地往下飘桂花。许多弟子都躲开了那里,唯独子桑越,带着风华走了过去。
预料之中,几片桂花落到了子桑越头上。
预料之中,风华发现了。
"子桑。"
子桑越微微低下了头。风华一愣,而后轻轻拿开了子桑越头上的花瓣。
"谢谢。"
风华拍了拍子桑越的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干嘛?"
"直觉。"
"哈哈~了解我。"
周遭目光更集中了。子桑越记得,六年前的自己,这时如芒在背。
可他现在不在意了。
"趁现在再看一眼《大学》章吧。"
"啊?"
"修身齐家那里。"
"哦哦。"风华也没多想,直接翻到了前面,照着书开始念叨:"古之于明德于天下..."
子桑越站在他身边,听着他的声音,目光却投向了殿门口的子桑溪。子桑溪还是一样的不苟言笑,和今天相比丝毫不差。
过了一会儿,队就排到了他们两个。
"越儿来了。"子桑溪拍了拍子桑越,子桑越则行了个礼。
"师兄。"
"师兄!"风华把书双手奉上,笑嘻嘻地给子桑溪打了个招呼。
"嬉皮笑脸成何体统,还有,束带系好了。"子桑溪瞪了一眼风华,指了指他系在了中间的那个结。
"是!"
"进去吧。"
子桑越走了进去,风华赶忙跟上。
殿内,夏明德一脸恨不得让弟子语速再快点的表情,子桑霖面前则空无一人,悠哉悠哉地沏茶。见了子桑越,又是一脸笑眯眯。
"越儿来了啊。"
"见过长老。"
"免礼免礼,你来了正好我省心,四年前背过的书没忘吧?"
"没有。"
"云垂呢?学会了吗?"
云垂,子桑越剑法的绝杀,十六岁的他还没能参悟。
"会了。"
二十二岁的他确会了,也没错。
"那就不考你了,你我放心。"子桑霖叩了叩茶桌,"来尝尝我泡的茶,我考考风华小子。"
"是。"
子桑越拿过茶杯,一样悠哉悠哉地喝。风华心里却战火纷飞,就像千军万马准备过一根独木桥。
"风华——"
"弟子在!"
"南山怎么样啊?"
怎么问我这个?难道也是和我唠嗑,然后就不考我了?风华心想。
"好,特别好。"
"那剑术可有增进?"
"...嗯,有。"
子桑霖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怎么这么犹犹豫豫,平时是不是偷懒了?"
"没有!弟子不敢偷懒!"
子桑越边听边在心里笑:每天光弹琴不背书还不是偷懒?
"想家吗?"
风华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偶尔...会想我掌柜的。"
"知道了。"子桑霖茶杯一放,又往茶杯里续水。
"越儿,茶如何?"
"泡的时间有些短,有些涩。"
"这得怪夏明德这臭老头子的茶叶质量低下,我的茶艺可没有问题。"
"若是长老技艺再高些,粗茶也可成上品。"
子桑霖点了点头:"有道理有道理,不错。"
风华心里的独木桥上好像快没人了:是不是不考我了!
"来,言归正传,我来考考你。"
风华心猛的一沉。
"人一能之?"
"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还好对这篇有印象。
"敖不可长?"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呃..."风华向子桑越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子桑越把茶杯从嘴边拿开,做着口型: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爱爱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子桑霖眯起眼睛,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子桑越和一脸慌张的风华,心里有数了。
应该来个长篇的。
"古之于明德于天下者?"
风华简直想对着子桑越撒花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呼,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
"好,你过了。"子桑霖笑了笑:"这么熟练,后边肯定背过了吧。"
"嗯!"
"这样,抄《曲礼》二十遍。"
风华低下了头:"原来您知道我没背过啊。"
"我虽然人老,眼睛还是好使的,刚才越儿提示你我可是看在眼里的,曲礼不多,抄吧。"
"弟子遵命。"
"还有你,"子桑霖给了子桑越一下:"在我眼皮子底下包庇,胆子大了。"
"弟子不敢。"
"你也一样,二十遍。"
"遵命。"
"走吧走吧,俩臭小子。"
风华笑嘻嘻拉着子桑越出了殿门。
"子桑你怎么知道长老要考《大学》?"
"直觉。"
"瞎扯。"
"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知道的呢?"
风华想了想,"嗯,不知道。"
"所以,只是个巧合。"
"勉强信你一次,走,去后山。"
子桑越走在外侧,风华有说有笑,时不时逗逗子桑越。远看,两人亲密得有点过分。
作为朋友,也有些过分。
许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两人身上,慢半拍的风华也终于察觉到了有些诡异的气氛。他转头看向人群,却没人敢和他对视,纷纷扭转目光。
"子桑,他们是在看咱俩吗?"
"也许是吧。"
"我今天很奇怪吗?"风华先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后就想到了原因。
夏鸢说过的,剑穗。
果不其然,后出来的弟子也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风华被看的不舒服了,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自作孽"。
人群中。
"三师兄这剑穗是谁送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夏师姐?"
"不会吧,夏师姐要跟三师兄有情况早有了,他俩平时都不怎么见面。"
"就是,我也觉得是,要是夏师姐跟了三师兄,我怎么办哇——"
尔篱突然冒了出来。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风华送的?"
此话一出口,人群瞬间安静。
"哎我瞎猜的啊,你们当没听到,背书背书。"
"尔篱你别说,还真有可能..."
"就是,之前在饭堂就说只给三师兄做好吃的,偏心太明显了吧。"
"而且都不用和咱们一起练剑,可以俩人待在后山玩。"
"俩人?那岂不是更有可能?"
"而且三师兄都让风华拍他的头,哇,想想就很恐怖,"一个人说着就要去拍尔篱的头,被拍开了:"你看,尔篱都不愿意。"
"因为你手脏。"尔篱白了他一眼,"好啦好啦我就随口一说,别那么当真啊。"
然而人言从来都是这样,一旦有了开端,就会平添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端。
"也许风华就是为了三师兄上的南山,估计三师兄跟长老打过招呼的吧,要么风华一个资质平平的人怎么进的来山门啊。"
队尾,一个脸色已经不太好看的弟子更加阴沉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尔篱戳了戳那个还在说话的弟子,指了指队尾的那个人,小声道:"不管是真是假让欧阳哥听到都不好,欧阳哥那么努力才上的南山,说这些这不是存心刺激他嘛。"
弟子们这才不说话了。
"尔篱,要不是你先起头,谁会往那种方面想?"队尾的那位欧阳显然忍着愤怒,开了口:"还有。我既然努力就不怕别人说,总比某些走后门上来的好。"
风华二人恰巧路过,子桑越也刚好听到这句话。
果然,这一幕还是来了。
"什么走后门,说谁呢他们。"风华好奇道。
"当然是说你,断袖。"欧阳瞪了一眼风华,嗤笑道。
"你说谁断袖呢?"风华摸不着头脑。
"还能谁,你和我们的师兄啊。"
风华已经有了怒意。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嘁,"欧阳扔了书,转而嘲讽子桑越:"师兄运气真好啊,碰上这么个宠着你的人,也难怪要走后门让他进来吧,偏私。"
"诋毁自己师兄很有意思?"
"嘁,师兄?一个偏私的断袖,简直是南山的耻辱。"
子桑越不为所动,风华却直接给了欧阳一拳。
"你有种就再给我说一遍,谁是南山的耻辱?"
欧阳也不甘示弱,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而和风华扭打在一起。一旁的人甚至都忘了拉架,呆住了。
"给我住手!"最后还是子桑溪注意到了这边,走了过来给拉住了。
"无视门规正阳殿斗殴,疯了是吧!"
欧阳吐了口血,风华爬起来理了理衣服。欧阳下手很重,而风华显然留了情面。
"越儿你就这么看着?!"
子桑越没说话,倒是风华,完全不在意子桑溪。
"我告诉你,骂子桑越,你还不配。"他指着被弟子扶起来的欧阳,狠狠留下一句,转身走了。子桑溪要留住他,却被子桑越挡住了。
"此事因我而起,师兄先处理口试的事吧,过些时候我会带风华去找长老的。"
子桑溪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当着这么多人护短,真是做得出来啊。"
子桑越看都没有看欧阳一眼,追上了风华。尔篱给欧阳擦了擦伤口,心里却莫名的幸灾乐祸。
"师兄完全没把欧阳哥你放在眼里啊。"
"我也不用他把我放在眼里。"欧阳拍了拍尔篱:"多谢,去背书吧,不然该挨罚了。"
子桑霖在大殿里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