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啊…咱院马棚里的马,有一匹太老了,不能拉车了……前天下午呢,我就从牲口贩子老于那里牵回了一匹牙口好的壮马,好像是忘了上帐……谈好的是二十八两银子,可咱得给他三十两。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咱们丞相府,办事可从来都不亏人;……咳咳,还有大荒城老家的所有明暗账簿,我已经也理的差不多了,有些小帐就连士安都不清楚,全都放在我那席子下面了……您可别怪李福我多心啊……子麟那孩子离开您身边太久了,有没有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咱们可谁都说不好啊……”
被李登抱在怀中的李福,突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攥住了李登的大手,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了一些府中琐事来……
“李福啊,你就别为这些事操心了……”
可能是人在年纪大了以后,情感就特别容易失去控制。李登为官多年,在外素来都是不喜多言、冷漠精干的形象;可如今面对着重伤的老管家、他的眼泪却无遮无挡的夺眶而出。没过多久,竟然把李福的前襟都给打湿了……
随着沈归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相府后花园。此时此地,除了那些御马监留下的尸首以外、就只剩下了主仆二人。
李登心里清楚,这个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老管家、此时突然睁开双眼、又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地跟自己交流起来,这绝非是什么好事!但凡是上了些年岁的人都懂:方才还重伤昏迷的李福,这次忽然转醒,分明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此时好像根本没听见李登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念叨着心中挂怀之事;而李登见他这副‘固执’的模样、也再没开口阻拦;反而是一边应着声,一边坐在了地上、把李福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好让他说的更加轻松一些。
“这么多年观察下来,我觉得单清泉这小子……咳咳……还算不错,我的事他也都清楚。太子倒台之后,也就不需要再防备小姐了……依我看呢,您就把他召回府上、接我的班吧……咳,对了,还有小姐的大婚之事,也不好再拖了!我虽然没成过亲,也没有认识过相好的,但毕竟也活了这么大岁数、在观人辨士方面、多少还有一些经验。那个奉阳公主啊,肯定也看上咱们姑老爷了……咱家小姐脾气倔、性子急,肯定斗不过那个满身都是心眼的小丫头片子……回头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人家钻了空子去……咳咳……咳”
眼含热泪的李登听到这里,扯出一抹微笑,拍了拍李福那干枯的手背:
“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能怪得了谁啊?找人给你说了几回大媒?哪次不是你自己三言两语就给人家撵出去了?要不是因为你这么倔的脾气,凭咱家这么厚的家底,还至于打一辈子光棍吗?孩子们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这么多年过去,家里家外都多亏你的照顾、要不然哪有……哎,现在说这些,也都没什么意思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给你当管家,咱们哥俩再……再……”
说到这里,李登
的生意已经开始走调,他索性也就不再开口,只是紧紧地握着李福正在颤抖的手,自己则抬头望向头顶那片湛蓝色的天空。
“相爷啊,我看沈归这娃娃可不赖……不光脑袋瓜的聪明、模样长的也俊,悟性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又是咱们从小‘眼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家世虽然不大‘清白’,但好歹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啊…勉强也能配得上咱们小姐。唯一可惜的,就是长宁这孩子了……他仔细谨慎了几十年,最终还是踏错了半步,落得个终身残废的下场……哦对了,还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您平时佐粥喜欢吃的那三种腌菜啊,我昨天晚上把秘方都提前写下来了……本来打算今天交给宋师傅的,可这一忙起来呢,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就放在我那个烟……烟……”
说道这里,李福没能说完的话,被他胸口突然起伏的几下顶了回去;随即他双腿用力一蹬、后背也自然高高拱起,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破损不堪的拱桥那般;紧接着,他的双眼突然睁大,清澈有神地聚焦在李登的脸上,十分突兀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紧接着,又用极为凶狠地目光、看向周围地上的那些尸体,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之后,这座残破的‘石拱桥’,便‘轰然倒塌’在地。
一阵微风吹过院中,把院中盛开的木槿花卷入了半空当中,花瓣那轻盈飞舞的娇媚姿态、仿佛是没有重量的灵魂一样、纷纷随风飘摆起来……
李登听的十分清楚,他这位老朋友最后的临终遗言,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畜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李丞相,就这样抱着生机已绝的老管家,在后花园中呆坐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直到满目通红的李乐安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
“先找副好棺材,把你福叔送去义庄停灵。等清泉养好了伤之后,让他亲自去选一块风水宝地,扶灵下葬。另外告诉他,顺道也给老夫留块地方,等爹爹死后,就葬在你福叔的坟茔旁边。”
李乐安听完之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尽管这李福忠心耿耿地伺候了李家几十年,但他毕竟只是个外人,甚至原本都不姓李……而自己的父亲李登,可是东幽李家的嫡系家主,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葬在东幽路的李家祖坟之中,世世代代享受李家后人香火供奉的呀!
于是,李乐安便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爹,您毕竟也是个声名在外的当世大儒,咱们这私自下葬之事…好说不好听啊……”
是的,李登的正统师门,乃是北燕齐鲁行省的鲁东儒林学派。而儒林学派的开山祖师——亚圣邹夫子,曾经说过:‘唯送死,可以当大事’。那么如果按照李登师门的标准来看的话,他这种操办后事的方法,实在是过于草率失礼了一些。最差也该把李福埋在他故乡的土地中,讲究一个‘落叶归根’啊
如果是按照李家的家规而言呢?他一个‘外姓家奴
’,能获赐李姓、便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如果还要藏在嫡系族长的墓边,那就等着李家的后人给他刨坟掘墓吧;
而按照朝廷律法来来说,李登如果身死之时没有倒台,那么自然也该仿照上古贤臣之礼,把排位请入永灵殿侧墙的‘贤臣阁’供奉;断断没有葬在一个下人身边的道理!
如果按照幽北古礼来说呢,又得请来现在的大萨满巫师——何文道,来全权处理此事。
也就是说,李登的这个要求,无论从朝廷法度、宗族家规、上古礼法、乃至师门风俗看来,就没有一样是符合礼制的地方!哪怕他李登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他这般做法都会招致街坊邻居的非议;更何况他不仅是幽北三路的丞相、同时还是位声明远播的当世大儒呢?
李登当然也清楚女儿在担忧什么,他轻轻地把怀中‘安睡’的李福放在地上,捶了捶被他压麻的双腿,在女儿的搀扶之下、缓缓站起身来:
“乐安呐,为父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开的呢?你别看东幽路那些姓李的族人们,平日里面对为父都是毕恭毕敬的;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没有一日不想要了你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啊……为父愚钝,白折腾了大半辈子,就连你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哎,今日你福叔归天而去,为父也突然觉得有些累乏了……我这老兄弟说的对啊!无论是你表哥还是你姑母、无论是东幽外戚还是御马监的这些阉贼,甚至是幽北三路这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们,个顶个的全都是畜生!你爹我这一生、本该是溢彩流光的一生;就是被这些个畜生们给绊住了手脚,才活成了今天这副难堪的模样……爹不想死后还要每日看着这些畜生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就按我说的这么办吧,如果你一个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到时交给沈归就好……”
李福,原名唐念,北燕王朝、三秦行省、长安人士。祖上乃是长安唐家的旁系血脉,不过他虽是世家子弟,但出身极其低微,与本家彼此之间根本就素无来往,就连他的爷爷,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门阔亲戚。
唐念自幼丧父,为了家中孤母,不得已师从一位年迈的老刽子手,入了那‘杀头鬼’的贱籍。在他四十岁整寿那年,老母身染恶疾却苦于无银医治。机缘巧合之下,唐念结识了前来长安游学的青年李登,二人义气相投、彼此之间相谈甚欢、身家豪富的李登更是出资相助,为唐母请来了长安城最好的郎中。怎奈唐母年迈体虚、病情又过于急重,用尽了一切手段、终于还是未能痊愈。仅仅靠着珍稀药材多续了几日的命,便驾反瑶池而去了。
唐老太太死后,李登也尽心尽力地出银厚葬,更为这位新结识的忘年之交洗脱了刽子手的‘贱籍’。无以为报之下,唐念便化名‘李福’,一步不离地跟在了这位‘小朋友’身边。
从那之后,‘杀头鬼’出身的李福,与他这位忘年之交李登,一起走南闯北,为他牵马坠镫,忠心耿耿地效力了四十余载。
寿终之日,享年八十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