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酒,谁人有梦。欲将牡丹换桂花,旦搏佳人一笑。”
一副曾令宫中画师都为之惊艳的牡丹盛景图,却题着这么一道不伦不类的词。
雷若月白皙修长的指间轻轻划过那道笔墨,眼眸处的凄凉不经意间似捕捉到了一份欣喜。
回想那日,牡丹花雍容盛开,皇上邀请群臣一起赏花,并在庭院请群臣现场作画,当时雷若月本不想前去,却被皇后娘娘强拉去参加。
当时小夏宁也在,年方十五,对吟诗作画的兴趣显然及不上面前的桂花糕。她边吃边跟皇后娘娘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皇后娘娘一阵笑,并好气地为她抹去唇角的糕点残渣,念了她几句。
雷若月虽然没听见,却知道皇后娘娘念了她什么,所有人都是如此把她从小念到大的,念她没规矩,念她没有公主的端庄贤惠,可是,又一直是宠着她的。就如同现在,夏宁只是调皮地眨眨眼,吐吐舌头,就能化解了皇后的责怪。
那个时候,夏宁看到了一直在注视她的雷若月,对他展开一个笑容,只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某根弦挣脱束缚后“噔”的一声,就如同阳光破云而出,身上一下就暖了,那片暖阳,也在同时,湮灭了他的整颗心。
笔随心动,以泼墨之笔所画牡丹,浓则艳丽如霞,淡则似清风流水而过,整朵花仿佛都有了灵气,在整片花丛中似婉约似妖娇,似羞涩似嗔怒。
当画被悬挂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连所谓的评比都免了,只听得一阵抽气之声,惊艳中,均忘了呼吸,然后是短时间内的鸦雀无声。
“若月哥哥画得可真好。”难得夏宁也会出口赞美。
雷若月浅笑,问,“与公主手中的桂花糕相比,哪个更好?”
周围又一阵安静。
书画是书画,点心是点心,如何比较?若说是物品价值,那桂花糕又如何来于画作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这桂花糕与在场画得最差的牡丹图也是无法相比的!
可雷若月竟用毫不相干的两样物品做比较!
夏宁嘻嘻一笑,说,“当然是桂花糕。”
雷若月浅笑,提笔便书:
一壶清酒,谁人有梦。
欲将牡丹换桂花,旦搏佳人一笑。
在雷若月的心中,夏宁是区分价值的唯一标准。
她说好便好,她说不好,便是黄金珠宝,也如尘土废物。
如果她说雷若月不好,那么雷若月,也便是那尘土,便是那废物。
雷若月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眼角扫到桌上的谍报。
阿木图,为了夏宁,在这个危机时刻宁可得罪邦什面临两边夹击的危险也不愿意放手!
如此的话……是爱吧。
否则这样一个男人如何会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那么夏宁,爱他吗?
爱的话,他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可是……
雷若月惨然一笑,那他该怎么办啊……她已经是他唯一活着的理由了啊……
曾经她问过他:若月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他回答说:我不会让你死。
她恼道:我说如果,如果死了呢?
他笑:那我,便陪你去死。
连死都想过,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跟着其他男人不要他了。
从未想过……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那么笃定。
可真的……被抛弃了吗?
雷若月望着窗外的大雨,轻笑。下不完的雨,是不是因为天破了一个窟窿?怎么……就像他的胸膛一样。
茶杯轻碰声响起。
秦天生放下茶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雷若月,伸手勾过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眼神依然清澈,可是黯淡得仿佛……只剩下一片沙漠。
泪痕遗留在脸上,如果不仔细看,一定发现不了。
可真的……是泪吗?还是窗外飘进的雨?
“我要去……找她……”雷若月站起来。
秦天生微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行!”
雷若月颤了下,挣扎了下没挣开,被秦天生按在窗台上,雨水很快打湿了他月牙白的长袍,脸色比这袍子还要苍白……
“我要去找她……”雷若月眼波晃动,一脸慌张无措,“否则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秦天生惊愕,松开了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雷若月……从来没有!
“我帮你找她!”他苦涩地说。
“不……我要自己去!”雷若月捂着胸口,甩开秦天生的手,“我要去跟她解释清楚……我……”
“你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秦天生拽住他的手臂,他背上的伤口在这一拉一扯之间又裂了开来,月牙白的衣料已被鲜血浸透。
“可是……”雷若月的表情茫然,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应该在那时候就亲自出来找她的……我不应该管这天下,我应该那时候就去找她……不然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雷若月!”秦天生按住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雷若月看着他,睫毛微颤,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可是她……不要我了啊……”
……
眼前晃过一片牡丹繁荣,牡丹下,一作画少年,英俊清朗,凝视她的眼眸,闪亮如星辰。
若月哥哥,如果后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好了,对不对?那样我们就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若月哥哥,你不需要用牡丹来换桂花,夏宁没有告诉你,其实,在夏宁心中,什么都比不过若月哥哥。
夏宁什么都不要,不要仇恨,不要皇权,只要若月哥哥的一个微笑,就能幸福了……
很幸福了,就这样,满目灿烂繁华似锦……
若月哥哥,我就要死了,你来不来陪我?
你说要来陪我的,你会不会来?
……
“宁夏……对不起……”
是什么声音?是谁在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叫我?
“宁夏……对不起……”
好吵……吵得牡丹花都要谢了……
“宁夏……对不起……”
不要再叫了!我叫夏宁,我不叫宁夏!
“宁夏……对不起……”
不要再叫了,若月哥哥的身影为什么模糊了起来,仿佛就要离去……
若月哥哥!不要走!夏宁会听话,会乖乖写作业!夏宁不会再让若月哥哥帮夏宁做女红,不会到处乱跑让若月哥哥找,不会再爬树,更不会再让若月哥哥的手臂受伤了!
夏宁会乖乖听话,不大声讲话,不大步走路,不再跟父王母后顶撞,不会再让若月哥哥背一次黑锅,皱一下眉头……
所以,如果若月哥哥要走的话,带上夏宁,好不好?带上夏宁……无论去什么地方……
可是……为什么好吵……
为什么好吵……因为太吵了,所以若月哥哥才会想走吗?
为什么夏宁迈不开步伐?
若月哥哥啊,以前夏宁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呼唤你,你都会来,可是为什么这次你会用这样冷漠的表情对我?
若月哥哥,夏宁保证再也不调皮了,你不要跟我开这样玩笑好不好?
给我一个微笑,然后拉着夏宁的手说:我们回家。
……
阿木图收紧了手臂,眼中一片茫然,低头忽然看见宁夏身上被裹着的天蓝的单被下□□出的手臂,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他猛地一哆嗦,把她的手臂重新裹进单被,整张脸埋进她的发丝里,低喃:“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她真的死也不愿意在他身边,而他竟然真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他说过,就算死也不放开她;他说过,下地狱也要拉着她一起……
可是她竟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好,很好!
钟宁夏,你成功了!
御医亲自端了药进来,药很苦,宁夏根本不喝,只是哭得泪流满面。
阿木图端起,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她一口,她立刻吐了出来。
试了几次,她喝多少吐多少。御医暗暗摇头。
“宁夏,喝了药身体就好了,不会痛!”阿木图轻轻擦去她嘴角边的药,继续拿勺子喂给她吃,“喝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她又吐了出来,拧着眉,痛苦地轻唤,“若月哥哥。”
阿木图呆呆地望了眼手中的药,须臾,仰头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把药碗放在一旁,俯身,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托,灌入。
药很苦,苦得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她终于吞下药,然后再第二口。
她的唇苍白没有血色,但依然柔软得不可思议。
“宁夏,药很苦……但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以后你的痛苦,都分我一半,好不好?”阿木图在她耳边轻吟,声音暗哑。
她依然流着泪,不安地挣扎,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如此被灌完药,御医带着碗下去了,关上门。
阿木图靠在床上,搂着她,她身上很烫很烫,她的身体正在遭受着痛苦……
他亲吻她的额头,同她说话。御医说,一定要让她醒过来,如果不腥,她就会在睡梦中死去。
御医还说,他讲的话,她都可以听见。
她的眉紧促着,很痛苦,没能睁开双眼。
会不会永远不能睁开了?
阿木图睫毛微颤,翡翠一般的双眼含着水一样的光泽,晃动。
连呼吸,都仿佛停滞。
她泪流了满面,一遍遍叫着“若月哥哥”,他微笑,遗留在嘴里的药一直苦到了心底。
把脸埋进她的颈间,轻声低吟,“宁夏,宁夏……”
她开始发烧,身体滚烫滚烫,他脱了衣服抱住她,用身体给她降温。
然后发现,他的身体,并没有比她凉多少。
“宁夏,睁开眼睛看我一下……”他埋首在她发间,呢喃着,“你要邦什,我就为你夺下邦什,你要雷若月,我便给你雷若月,可好?”
“若月哥哥……”她气若游丝。
“宁夏……喊我的名字……喊我的名字……”他知道她听得见,她一定听的见!只是她不愿意听他的声音,她……讨厌他吧。
可是,他要怎么办?
抓她回来的时候他想了许多种用来惩罚她的办法,他想要让她知道,背叛他的下场会很惨很可怕!然后让她来求他,只要她求他,他就一定会原谅她!
可是这样的结局,究竟是谁在惩罚谁?
原来到头来,都是他一个人的游戏,无论他做了什么,痛苦的人都会是他!
他没有力量命令她爱他,只能自己挣扎得像个溺水的孩子,渴求她哪怕一点点的关爱!……哪怕只是一个注视的目光。
“我不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铲平了邦什,你听见没有……恩?宁夏,你听见了没有?”
“你死了,我就屠杀所有邦什人,我会让这个种族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可是如果你肯醒来,我便什么都答应你,为你夺回你的国家……”
“宁夏……跟我说句话,可好……”
“就算是拒绝,就算说你恨我,跟我说句话……”
“如果你敢死在我的怀里,我会追去地狱,绝不让你安息!”他像个彷徨无措的孩子,流离失所。
“宁夏,宁夏啊……”
拥在怀里,却仿佛永远都得不到。
仿佛要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感受不到这样的温暖……
“宁夏,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如果你醒来看我一眼的话,我就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你……就算你会弃若敝屣。
多少次……亲吻着她花朵一般的唇,辗转留恋,却只能听见心中越来越大的回声。
因为心里空了一块,而产生的回声。
洞口越来越大,似乎只有抱紧她才能压抑住那种撕心裂费的痛苦,可是抱着她,就如用一种□□来抑制另一种□□,毒发反噬的时候,再无生还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