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皇帝的反贼, 不是好反贼。
大晋刚刚生乱,黄升最初起势那会儿, 他心中所求的, 不过是吃饭穿暖, 有存身之地。然而,时势运转, 好风借得力, 二十万天神军握着, 他已然高坐青云端。
哪怕被招做驸马, 占据两州之地,身边得公主相伴, 是幼时梦中都不敢如此想象的美好……然而,若说黄升就此心甘情愿的止步, 那真就是玩笑了。
毕竟,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
做是‘诸候’——到了黄升这地步,要是没有皇袍加身, 许是得遗憾终生的。
“豫亲王驻军相江口,眼看就要跟姚家那娘们打起来了, 他要‘清君侧’,姚家娘们刚摄政, 他俩一打……我不就有机会了吗?”伸大掌拍顾黎的肩膀,黄升眼里闪过一丝野望,“你说,灵均啊, 我借他们这俩这事儿,捡波便宜行不行?”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样的天赐良机,要是把握不住,白白放过了,黄升都觉得……好像有点对不起自己啊!
“繁城里的君家铁骑,防的不就是咱们?”顾黎无视巨痛的肩膀,掀眼皮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想捡便宜,你打的过君谭吗?”
姚千枝硬抗压力,先是放了静嫔出宫,随后自掏腰包搭了辎重,巴巴给送到并州……难道是真的怕君家铁骑不认承她吗?
开玩笑!姚家军自成立以来,怕过谁啊?
武斗——姚千枝就没有惧的,君谭便是在能耐,亦不过跟姜企持平,他还没有姜企的本事——贵公子是要脸的——真想斗他,姚千枝都不需旁的手段,截断各地往并州的商道,圈个地儿围住他,不用一年功夫,君家铁骑就能饿死一半。
毕竟,君谭是没有四处抠钱,从石头缝儿里往出榨油儿的神通。
在朝廷大幅度削减军资的情况下,他能支持到如今,靠的是冠军候府丰厚的家底,以及昔日陆戚跟土人商贸来往的余存……
如果,姚千枝是真的单纯想压服君谭,根本不用这么费劲儿,熬鹰般的熬他就行了,如今这般施恩,主动示好,为的,不就想把君家铁骑养的白白胖胖,好跟天神军斗吗?
君谭是大晋武将,御赐的冠军候,哪怕死犟着不认姚千枝这摄政王,非‘忠君爱国’。但,跟黄升反贼之身相比,他还是要好对付的多了。
毕竟,姚千枝——人家是‘挟’住天子,完全可以‘令诸候’的。
“君谭!!这个酸小白脸子!!”被顾黎一句话问到命门,黄升忍不住跳脚大口啐。
他自知底蕴浅,自起势便拼命练军,然……杂牌队伍就是杂牌队伍,他手下亦没有那真正有能耐的武将,天神军这帮流民凑起来的……岔路子走的太多,财力物力没少花费,然而就是事倍功半。好不容易,这两年终于慢慢摸着点儿脉络,但是,要跟君家铁骑相比,还真是……
想太多了。
人家君谭手下不过七、八万人,就能把二十多万天神军打嗷嗷直叫唤了!
“灵均,你别提他,我脑仁子疼!!”黄升抱住脑袋。
“摄政王拉得下面子,如今看来,算是收服了君谭,有他镇守并州,主公想坐山观虎斗,尽收渔利,恐怕没那么容易。”一个闹不好,利没收着,先让君家铁骑打成个闷头王八。
“况且,不止君谭,还有……”顾黎打手往西边一指,口中‘土人’四字还没冒出来,外间,‘叩叩叩’急匆匆有人敲门。
“哪个不长眼的?”黄升转头就喷,其声之巨,震的顾黎耳朵嗡嗡响。
外间,颤兢兢的有人回答,“王,王爷,盘洼族的族长上门求见……”
“夸策阿布?”黄升收起怒容,神色有些迟疑,“他来干什么?”
灵州跟安州接镶,而盘洼族,则是安州最大的土人部族,族人很是骁勇善战,且,他们是最先接触大晋文化,跟大晋相交的部落,甚至,奉晋帝为主,年年纳贡,岁岁称臣——用稀少代价换回粮食、食盐、布匹……这般的买卖,都是盘洼族率先做出来了。
似乎天生就勇敢聪明,盘洼族掌握着商道,不止是安州,就连隶州和武宁州的土人,在一定程度上都要依仗他们来商贸,算是西部三州里,最强大的一股土人势力。
夸策阿布是盘洼族的族长,俱说能通天神之力,掌管部族四十余年,族人不无臣服。
得了灵、录两州,黄升就一直跟他打交道,初时接触很是干过几仗,彼此互有输赢,发现一时半会儿,谁都灭了不谁,不过徒生损失,黄升和夸策阿布就停了战开始讲和,试探着做起生意……
几年下来,到还算通顺。
不过,做生意归做生意,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亲密,反而似敌非友,经常产生‘摩擦’,偶尔‘黑吃黑’,底下人碰见干几仗,杀个把人什么的,俱都是平常。只是领头人之间,还保持着虚伪而脆弱的‘友谊’罢了。
“进来回禀。”一旁,见黄升乃自思索,顾黎高声吩咐了一句。
门外,侍人便掀帘子进来,跪地磕头叩礼,得吩咐起身,自便禀告了夸策阿布的来意。
——时至深秋,积囤粮草、食盐。
安州、隶州和武宁州湿热难忍,间多密林,并不适合耕种,且,土人多善猎,并不如晋人般,仿佛天生就会伺候田地,每每冬日,粮食自会不足。
“前几日,他们不是还抢干净了岳阳县附近,怎么还要要买粮买盐?”黄升恨的直瞪眼睛,破口骂道:“他们是猪精下凡投了活胎吗?都特么那么能吃?竟然没撑死?”
二十多万的天神军——说实话一点都不好养活,黄升还没有朝廷帮助,完全是自给自足的困难模式。幸而他得的灵、并两州乃渔米之乡,亩产惊人,勉强还能支持,只是,时不时跟土人商贸……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是愿意的,但……
如今这时节,他收的那些粮食,不过将将供应己身,根本不想贩卖,偏偏碍着跟夸策阿布的‘友谊’,他还不能拒绝!!
着实是,土人很能打,他要是甘愿交易,人家还能以物易物、金银交换,大家做‘好朋友’,一旦他拒绝了,那迎接他的,指不定就是什么了!
“行了,莫要抱怨,去吧。”顾黎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不赞成黄升此时生乱,除了顾忌君家铁骑外,最大的原因,不还是忌惮夸策阿布和盘洼族吗?君谭怕挥军进京护驾,被天神军抢了并州,他们何尝不怕收渔翁之利的时候,让盘洼族抄了老底儿?
“好生谈,千万别急躁。”轻声细语,他仔细叮嘱。
黄升烦躁的抓了抓头皮,“知道了~”几乎是咬牙切齿扔下一句,他猛然站起身,原地转了足足两圈儿,缓合下不耐的表情,他深深叹了口气,“罢了,我就这个命,老匹夫,你爷爷我来了!”说罢,大跨步出了门,一副‘将军百战欲出征’的模样。
看着他的背影,顾黎默默摇头,伸手取过桌案上的公文,垂头缓缓批阅起来。
——
是夜,明月初升。
天神王府里,善柔公主楚芃独自一人坐在八仙桌前,身侧,几个宫女正伺候着她用膳。
中间青玉碗里是龙井竹荪汤,四个大菜——八宝野鸭,狍肉金卷,炸牛葫芦和绣球乾贝,另有两个小炒,莲蓬豆腐和草菇西兰花,桌边摆着两个凉菜——腐竹拌黄瓜、酸甜伴杂蔬,主食是红豆膳粥并金丝烧麦,看着到是让人胃口大开。
——都是黄升最喜欢的菜品。
不过,这晚不晌儿的时节,外头月亮都出来了,如此油腻的晚膳,楚芃真不大用的惯,草草舀了两勺豆腐,用了些凉菜,她便放下了筷子,怔怔垂头看着粥碗。
一旁,有宫人窥着她的神色,小心开口问,“殿下,奴婢收了膳?”
楚芃眼光一凝,仿佛回过神来,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什么时辰了?”她启唇。
“回殿下的话,戌时三刻了。”那宫人轻声回。
“掌灯了啊。”楚芃幽幽叹着,瞧着桌面儿一干渐渐凉下的菜,狍肉金卷泛着层油光,抿了抿嘴角,“驸马还没回府吗?”
“呃……”宫人一愣,“殿下……”她满面难色,眼神左右飘忽着窥瞧。
屋内下人俱都垂下头,气氛随着楚芃的问题而压抑下来。
“莫要瞒着本宫,说吧。”楚芃抬头看她们,突然笑了笑,“无妨的。”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宗室女,都赐封公主嫁反贼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驸马爷他,他去安姨娘院里,说今晚不回来了。”宫人素白着一张小脸儿,声音小的几若蚊蝇。
楚芃眼中波光一闪,面上怔忡了片刻,嘴角微微扯了扯,“……哦,在她那儿啊。”她轻声,语气居然还带着点笑意,“你这么吞吞吐吐的,我还以为他又讨了谁进府呢。”
“安氏是正经纳的贵妾,同是士族贵女出身,挺知乖识趣儿的,是她,总比旁个强些点。”
黄升是个正常男人,还是强势诸候,哪怕认了驸马这身份,且跟楚芃算是夫妻恩爱,但,在是举案齐眉,见见天,夜夜眠,都有腻歪的时候,更别说楚芃偶尔还会‘不方便’,黄升当然不会守着——他没这个概念——身边多多少少的,总有那么几个‘伺候夜儿’的女人。
不过,这些女人身份卑微,或清倌儿或舞姬,顶多就是个乡下农女、小家碧玉,根本上不得台面,这其中固然有黄升已经被招做朝廷驸马,士家们不愿舍女下注的原因,然,楚芃和他的感情,依然占了不小的因素。
初婚时浓情蜜意那会儿,黄升曾对她许下过很多承诺,楚芃相信,那些话他都是真心,哪怕如今繁城士族之女——安姨娘进了门,还是贵妾,她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黄升是尊敬她,对她有感情的,这是事实,楚芃能感觉的到。只是……自万岁爷昏迷,摄政王爷当政,楚室皇族地位尴尬开始,在天神军眼里,她这个大晋公主,就已经是个玩笑了。
感情依然是感情,只是——局势变了。
“这些……都撤了吧。”眼角扫过满桌彻底凉透了的菜,她苦笑两声,疲惫的挥了挥手。
“是。”宫人轻声应诺,随后,招呼着手脚麻利撤盘挪桌儿,把屋子清扫的一干二净。
坐在床边,楚芃默默看着她们动作,眼角余光扫向搬凳子的芦歌儿——她陪嫁宫女里最漂亮的——心里琢磨着……
按理,她该推出个最好拿捏,能任她揉圆搓扁的漂亮宫人跟安姨娘打对台,借着她俩斗的天翻地覆的功夫,不拘是诉旧情还是装可怜,先把驸马拉回来,养好身子怀胎生子……
就像她和亲前,曾伺候过她的内务府嬷嬷说过的,男人不过新鲜几年,孩子才是一辈子的靠山,那等手段,她昔日家里时常得见,不是不会用,只是……
好无趣啊。
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一辈子,她图什么呢?
目光幽幽望着窗外安姨娘院落的方向,月朗星稀,微风吹佛着树影儿,楚芃什么都看不见!
“本宫乏了,歇吧。”朱唇微启,吐出几个字,她突然转身平躺床上,缓缓闭上眼睛。
——
灵州这里,哪怕有诸多现实困难,黄升依然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舍给夸策阿布天神军三分之一存粮,从他那借了两千人,他小规模的试探着跟君家铁骑打了两波儿城外游击战,然后……
被锤的连老娘姓什么都快忘了!!
君家——人家是叫铁骑啊,故名思意,骑兵就是厉害,尤其是轻骑兵,端是来去如风。打游击战什么的,正是君谭最善长的,黄升跟他玩这个……
呵呵呵!
君‘爸爸’教你做人!
把天神军锤的嗷嗷直叫唤,追的屁滚尿流,黄升见势不对,赶紧启动了繁城内应——他那贵妾安氏的娘家勾结了繁城里中小士族生了波乱,幸而陆戚早有察觉,伸手就给按下来了。不过,因此他们闹事,又是举祸,又是献城的,君谭只得领兵回援,天神军逃过一劫。
算是谁都没占着便宜,局势依然僵持。
呃……
不对,跟君谭除了暴锤敌人一顿出气,剩下的‘真’一无所获相比,黄升得到了繁城二十多家中小士族,并贵妾娘家——安氏合族。
这帮被陆戚撵狗似打出繁城的,俱都来投奔他了!!
而且,还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几乎光身来投靠的。
黄升:……
百感交集。
只能无奈放弃搞事的欲.望,老老实实的缩回灵州,等待下次机会。
——
君家铁骑和天神军之间的冲突,远在燕京,姚千枝当然是知道的,不过,接到了君谭的‘降表’,有他把守并州,她便没把太多精神放在那里,只专注着离燕京一州之隔,驻扎在相江口的豫州军了。
相江——由豫州而起,横穿徐州、宛州,路过幽州……直插燕京北方。
豫州军从东而来,越过徐、宛两州,想要攻打燕京,按地理图应是穿过半个金州,打过幽州,才好直奔帝都,但是,陆路不通走水路这个道理,真是古往今来,自而有之的事。
相江口——是个地理位置很奇妙的地方,它就在宛州边境,接镶幽州建城,但,那是自来商贸泊船之地,若不停留此处,而是顺江道往东,路过一道急滩险流,就能顺水而下,直奔燕京效外了。
姚千枝亲自探过,那处能停泊大船的外滩,只隔燕京不到百里的距离。
而相江口,豫州军的大船,足足有上百艘。
水路从来要比陆路快上无数倍,几百艘大船顺流直下,从相江口到京效外滩,算算就是三、五天的光景。这时间实在太短了,一个闹不好就容易让人家围城打个闷头鳖,那多窝囊啊!!
几乎所有的专注力都投向了豫州,姚千枝时刻准备着,因为,她非常明白,豫亲王挺不了多久了。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初冬时节了,虽然相江广阔纵横,并不会像普通水域一般结冻。但,军队里的士兵们都是人呐,大冬天飘水面儿,还要打仗……他们会冷的!!
十冬腊月,冻掉下巴——从来都不是开玩笑。一场大仗打下来,短则半月,长则年余,人——是真的会冻死的。
像豫亲王那边,楚敏造.反失败,姚千枝还没当上摄政王那会儿,他们做甚没有借乱而起,趁着姚家军还没站稳脚根,燕京局势依然混乱的时候攻打过来?不就是没准备好冬日做战的准备,怕损失太重,甚至是失败吗?
“相江口那边,他们后勤备齐了?”大堂里摆好沙盘,姚千枝双手支着边框,俯身仔细观察着。
一旁,姚千蔓眉头微微蹙着,“不错,郭五娘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开始整军了。”
相江口两岸,当然不止豫州军驻扎,姚家军同样布置了防备,其间,有苦刺领军做帅,而郭五娘——采珠女出身,她是天生的浪里白条,手里还有一批同样水性颇佳的水军,她的情报来源,自然是准的。
“整军?嗯……他们是要动手了啊。”姚千枝看着沙盘里,那一艘一艘的大船,用手捏着下巴,“南寅还需要多久才能到?”
“且得月余。”姚千蔓就答。
姚千枝沉吟着,“月余……拖的有些久啊。”她轻轻用指节叩着桌边,发出‘呯呯’声响。
北地五州,细数姚家军诸多将领,除了南寅曾做海盗,余者没有一个会打水战的,昔日边将姜企到是会一些,然而,他死了……
还死的那么突然,满身的本事,其子们只学到了几成而已。
姜维和姜熙都没打过水战,姜通就更别提了,他连凫水都不会……
虽然靠泽州靠黄海,但姚家军威名太大,一般的海盗都不敢往她们这边来,姚千枝手下的海军,除了偶尔出海打打‘游击’外,基本没经受过什么真正的大战——除了被南寅带出海外商贸的那些……
那是真正战海盗、博惊浪、斗大鱼的精兵!!
虽然他们的训练效果……跟正经海军还是有差别的,但,跟姚家军自个儿练出来的相比,肯定是要强的多。
海军嘛,没正经飘着打过仗,船舷见血,那就是‘新军’。
——愣头青!
从姚千枝进京前,她就已经派人给扶桑岛的幕三两传了消息,让她想法子联系南寅,令其率船队速归,而幕三两,亦确实婉转寻到了正在三洋跟贵族们周旋的男人……南寅领命,匆匆赶回,但,那是需要时间的。
不止是从三洋回到北地,他还得率领一众海军赶往燕京呢!
“便是在久都得拖,南寅且不说,咱们的新船是头一回亮相,要靠着它们跟豫州水军打呢!”姚千蔓握拳,横空一挥,铁腕之相尽显。
那模样,到看的姚千枝‘噗哧’一笑,调侃她道:“大姐姐,当初我要建船厂,你还百般不乐意,如今不是出了成效?”
去年秋岁,由姚千枝给出理念,研究所那里制造出了第一台蒸气机,初时就用于婆娜弯海盐运输,后慢慢普及开来,像煤厂和纺织厂都用上了——小铁轨辅路,上边转着翻斗儿的小车,运输速度叫一个快!!
蒸气机的最大作用——除了蒸气火车,其实更多在海船,海洋的格局决定国家的强弱,哪怕还未曾一统大晋,姚千枝依然分出了相当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玩命的投资船厂。
今年夏天六月,她刚刚到燕京那会儿,耗尽了姚家军四分之一库银——有幕三两不停挖扶桑的银矿,这是个相当恐怖的数字——船厂给出了非常完美的答卷,大晋第一艘用螺旋桨驱动的蒸气铁船,以一统六合的始皇为名的——大秦号。
这是大晋的第一艘蒸气铁船,或者,亦是这个世界里的第一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