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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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爹曾经是个官儿, 正六品呢,地方境内不算小了, 可惜性格糊涂, 被上峰忽悠着做了假帐, 事败后给推出来顶缸,合族抄家流放。

路途中族里人死的差不多了, 诺大白家, 就余下白老爹夫妻俩儿, 并两女一儿。

到小河村挨了那么长时间欺负, 只能舍女求个安稳。且凭着大女儿在夫家立稳脚根,给小女儿寻了门县里的婚事, 有两个儿婿帮扶,白家算是彻底脱离了赤贫阶段。

白老爹能空出时间教儿子念书了!

虽然他家流放, 三代不能科举, 好歹先读书识了字儿,当个帐房先生什么的, 都比田间种地卖苦力强。

不过,白家是金州人, 白老爹做官的地方靠近杨城,那地介儿文风有些保守, 闺训什么的还挺流行。他自认书香出身,两女儿嫁了农夫商户,白老爹心里就挺别扭,然而家里得靠闺女过活, 便没说什么。谁知好端端胡人打进城来,孩子他娘没熬住死了,他的腿被打折了,儿子受了搓磨阴沉不少,好在性命还存留着,但是,两个闺女……

唉,她们若是死在那场里了,他做爹的还能哭嚎几嗓子,留个念想。偏偏活着回来了,还要跟他们回乡……这哪里能行?

他这么大岁数了,丢不丢人就算了,他儿子还要过活,娶妻生子呢?

有两个这样姐姐,谁家的好闺女愿意嫁到他家,白家怎么传根啊?

白老爹私下琢磨着,想远远把两女儿嫁到山里,好歹换些粮食回来度日,谁知道女儿们脾气那么大,不过略吵闹了几句,竟然拿菜刀把他们爷俩轰走了!

真真是不孝顺的东西,要不说养闺女靠不住,还是儿子能防老呢!

离了青河县,白老爹带着儿子回到小河村过活,只是,往日仗着女儿女婿,他们过惯了轻松日子,这会儿种田下地,身体真有点受不了了,儿子犯懒不干活,白老爹岁数还大了,心有余力不足,且,经了胡人一难,家里在没什么余财,万般无奈,正琢磨着要不找找闺女们……就有人寻上门来了。

说他闺女们建了个什么村子,招揽了一大群失贞妇人不说,还占了良田桑林,装模做样过起日子来……唉,那样的妇人,在他以往做官的地方,若谁家出一个,都是得沉塘出家的,偏偏她们还……

说甚好生过活,一群那样妇人,私下里不知做的什么无耻勾当,难怪碍了旁人的眼,人家宁愿花银子,都找到他头上了!

好歹是亲闺女,人家没说要她们的命,他当爹的在不忍心,也得为儿子的未来想啊。

既投生成他的女儿,还遇到这等事,那就是她们的命了!

“淑儿,惠儿,你们就别作闹了,跟爹走吧。”颤微微立着,白老爹侧过脸,不大敢瞧一脸不敢置信,眼里含泪儿看他的女儿们。

“你,你……”呆怔怔望着,白淑浑身都在颤抖,下意识握住妹妹的手,感觉同样冰凉,她苍白着嘴唇,几乎一字一顿的问,“跟你走,上哪儿去?”

亲爹突然出现,随在找麻烦的读书人里,这代表着什么?她不是傻子,哪里会不明白呢?

追问——不过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这个……淑儿,惠儿,咱们跟普通人家不同,虽然流落至此,都不能忘了出身。你们自幼是读过诗书,受过礼教的,有了那等遭遇……哪还能在这里抛头露面,唉,你们不觉丢人,我这老脸都臊的慌。你们娘打小就教你们自尊自爱,看你们这般,若她还在,不知要如何生气,别在胡搅蛮缠了,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白老爹侧头低声,“明河县有个妙峰庵,那里的师太们都挺慈悲的,愿意收容你们做活计。”

“出家啊?呵呵,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们沉塘呢?”白淑忍不住惨笑,满目空洞,满眼悲凉。

白惠同样大受打击,在没方才的厉害模样,怔怔的看着白老爹,整个人傻呼呼的。

“怎么会……”她喃喃着。

自家爹爹虽然偏爱弟弟,对她们同样是好的,从来老实巴交,最憨厚不过,哪怕接受不了她们的遭遇,生了嫌弃……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日子磕磕绊绊的很正常,时间总能抚平一切伤口,她们本想着,过个一年两载事情淡了,总能慢慢缓合回来,没成想……

“你要我们出家!”她突然瞪圆了眼,死死盯着白老爹,“你是我爹,我孝顺你,供养你,帮你顶门立户,我们为家里做了牺牲。结果,你要我们死!!”

“你跟着他们来,你是要逼死我们!!!”她激愤的往前走了两步。

白老爹下意识退后,目光移开。

他是曾经做过官的人,这内里情况,多多少少他能明白些,女儿们建这村子,明显是让人当了靶子打,最近各处流言闹轰轰的,什么‘女德、女贞’风传,在联想姚家军……私心里,白老爹不太想掺合这事儿,然而,苦日子他真是过够了,孙举人给的银子足够多,等这一遭事了,他就带着儿子远远离开,在不回来了。

虽则,他们是逃犯,按理不能离开小河村,但是如今的大晋乱成这样,只要有银子,哪里去不得?

女儿罢了,舍了就舍了!!

侧目看了孙举人,他死死咬着牙,转头目视白惠,他高声道:“我是你爹,自有权利处置你们,你们败坏了白家门楣,莫说送你们出家,我就是卖了你们,打死你们,都是应当的,谁能管的了我?”

时下律法,父母——不,应该说是男性家长对自家眷属,无论男女,都是有买卖权利的。

像白淑和白惠这般的,白老爹想卖她们,确实没人管的了!

官府都不行!

“我,我!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算什么爹?”白惠拼命摇头,滴泪如雨。

然而……“我真不是知充州是什么风俗?失贞淫女满街走就罢了,这等无孝无德,忤逆生父的东西,居然还能叫嚣?”一旁,陆秀才突然开口,“难不成,这女子当官的地方,就不讲究天地君亲,孝道仁义了?”

“对,不孝女,连亲爹都不认了,我打死你们都行!”白老爹连声骂着。

孙举人缓步走过来,拿扇子一指周围的农夫们,“此等不平事,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尔等难道就旁观不成?还不速速帮白老先生把两个淫妇逆女捆将起来,落了她们的发,让她们佛前悔悟,偿还此生罪孽!”

“举人老爷说的对,你们赶紧动手!”见孙子先生出头儿了,庄村长连忙高声。

“啊!?”农夫们面面相觑,本来都心生退意了。然而,白老爹的出现……那终归是亲爹,爹抓闺女总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到哪儿都占着理。举人老爷下令,村长发话,那他们就……动手呗!

七、八十个壮汉终于找到了理由,安抚下那颗隐约不安的心,随着庄村长一声令下,他们齐齐向前冲,篱笆墙如同纸糊的般,瞬间被推倒,两方人纠缠到了一起。

女人们虽然人多势众,是农夫们的好几倍,然而,男女体力确实差别有很大,就算是三打一都有点难抗。尤其是村子里的女人们都是受过折磨的,身体太虚,根本就没养好呢。常年下田的铁搭汉子,铁锤似的拳头,照脑袋给一下,谁都挨不住。

哪怕手里有‘兵器’,还占着人和地利,村子里的女人居然没打过这些‘外来人’!!

就让两个领头的把白淑和白惠给按住捆走了!

“我是她们亲爹,是我做主要带走她们的,你们谁敢拦,我们就官衙里见!”白老爹在旁边扯着脖子,声心裂肺的喊。

女人们就不太敢真的往前冲了。

爹要带走女儿,不管是打是卖是出家,旁人确实管不着。

白淑和白惠都被堵着嘴捆住,七手八脚抬着往出走。

看着这一幕,孙举人和陆秀才相视一笑,心里颇有些自得。

今日,他们闹出这一遭,所思所想,不过是琢磨添把火罢了,不得不说,充、泽两州被姚家军经营的不错,他们努力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见民间有何大规模反对女子当政的举动。偶尔有点一埋二怨的,百姓们自然便给怼回去了。

说到底,能让百姓们吃饱饭,人家并不想管头顶‘老爷’是男是女!

根本不听人鼓动。

这就把孙举人和陆秀才坑惨了,完不成王爷布下的任务,他们真的很着急!!

万幸此一回女奴内迁,杨家主给出个主意,他们抓住姚家军忙乱的空档,掀了股小风儿,肯依附他们的人,基本都是看不惯女子当政的,到是愿意出力。都是读书人,说出的话有人相信,四里八乡到处乱窜,鼓到起来不少百姓。

村子里这一闹,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里的女人被驱逐,就是因为无德失贞,百姓们轰赶、打杀、沉塘她们,逼她们出家,让她们‘清净’,占她们的田地,这些行为,就都是对的……

大庄村的人能这么做,其实地方的人,自然同样可以。

到时候,地方起了乱事,姚家军,包括姚千枝在内,都会把大半精力纠缠在这上头。

姚家军是靠女子起的家,军中势力大半都是女人,当充、泽两州的百姓们开始真心觉得女子轻贱,不该有私产,是能够随意买卖的物件,淫女该死,好人家的闺女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三从四德、从父从夫……那么,姚家军还能这么稳当吗?

从下而上,只要风气形成了,就有姚家军头疼的。

拖慢了她们征伐的脚步,动摇她们的根基。待得王爷驾返燕京,登高做主,自然的,姚家女人们便不足为惧了。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白淑和白惠被拖走,微微叹了口气。这件事成则成已,可惜的还是用到了白老爹,未免有些不完美。然而,流言嘛,总是三分真、七分假,到时候掩了这一段儿便是了。

“果然是泼妇,到这地步还敢打人,赶快的,还不扒光她们衣裳,绞了她们的头发!!”一旁,被妇人们挠了个满脸花的庄村长气急败坏的喊。

村夫们打的狠了,有点鸡血上头,闻言丝毫不怠慢,上手就拽白淑和白惠的头发,接过旁边不知哪个递来的剪子,乱七八糟的绞起来。

丝丝缕缕的青丝秀发落到地上,如同杂草一般。

还有那等下流无赖,趁着乱劲儿扯裤子扒衣裳,没多大功夫,白花花的软肉儿便露出来了。

白淑和白惠被按着头,脸挨着黄土,感觉胸脯腰间摸摸索索的大手,那一瞬间……几乎想死了!

拼命抬腿踢踹,她们死力挣扎着,锋厉的剪刀划过头皮额角,鲜红的血顺着眼睑脸颊流下来,浸染着黄土。

“哎啊啊!!小娘们,你敢踹老子!”不知哪个被白淑踹中了档儿,疼的咧嘴骂,手下更不客气。

白淑雪白的颈儿都被他掐红了。

村子里众女子见这情况哪里能忍,握柴刀扛草耙冲上来就要打斗,然而,那些个按着白淑和白惠绞头发的男人,不知哪个手一抖儿,剪刀刃儿竟然冲着白淑的脖子去了。

农家用的剪刀,是能绞千层底的,绝对的锋利,这一下要是扎实了,白淑的小命肯定当场交待!

“哎啊!快住手!”有尖厉的女声慌张大喊。

众女子一轰而上。

孙举人眸光微厉,提气高声,朗朗而语,“淫妇伏诛!!”

白老爹一愣,赶紧喊,“你们想犯律不成?那是我女儿,我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是死是活跟你们不相干!”

他这边儿喊着,那边儿,剪刀刃儿都扎进白淑脖子了,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瞬间染红衣领,白淑被堵着嘴,眼睛瞪的滚圆,死死盯着白老爹,一眨都不眨!

她不想认输,哪怕到这个境地,死了她都不会闭眼。如果真有森罗地狱,她就带着眼前这一幕下去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该死?

瞪着眼睛,在一众女子们的痛呼声中,白淑几乎咽了气儿,剪刀刃儿透过她的脖子扎出来,血流了满地,喷了离她最近的白惠一脸。

“呜呜呜!!!”白惠瞠目欲裂,死命挣扎,几个压着她的大男人差点都控制不住她。

不过,哪怕她这么努力了,依然改变不了姐姐被利刃穿喉的命运。

白淑像被跺了脖子的鸡一样,瞪着大大的眼睛,抽搐着身体,血染了半边衣襟。

那手里握着剪刀的男人,不知是被吓着了,是有心还是无意?手就那么颤着,刀刃奔着她的气管去了。

“呜,呜!!!”白惠牙根都快咬碎了。

锋利的剪刀闪着银光划过,眼见白淑就要被割断喉头,突然间,一抹黑光从不远处桑林里飞出,‘啪’的一声响,打在了那握剪刀的手上。

“哎啊!”血光飞溅,那男人握着手惨叫,剪刀软塌塌的落在白淑被绞的乱七八糟的头发里。

白惠凝目去望,就见那黑光竟然是块石头,没棱没角的,到把人打的鲜血淋漓。

“是谁?无原无故,胆敢出手伤人?”孙举人厉声喝着。

桑林里,数队护卫开路,姚千枝、姚千蔓并孟央走出来。

护卫们——他们穿着相同的军装,手里提着大刀,步伐整齐,气势如宏,那模样,那一身官衣儿,让农夫们忍不住开始胆怯。

下意识的,就松开了白淑和白惠。

姚千蔓面上难掩怒气,侧目横身示意,自有护卫上前小心将白淑和白惠扶起来,解开麻绳,拿出伤药,赶紧给白淑急救起来。

农夫们害怕他们那身官衣儿和大刀,都没敢阻拦。

孟央紧紧皱着眉头,走上前把白惠嘴里的破布掏出来,白惠痛哭着合身扑到白淑身边儿,‘呜呜’哭着,眼泪断线似的,却一点不敢碰白淑。

实在是,她那脖子上好大一个血窟窿,哗哗的往外流血,白惠瞧姐姐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都不喘气儿了。

这还有救吗?

“姐姐,姐姐……”她跪趴着,额头触地,被绞的碎糟糟的头发,被泪水和黄土混合着沾在脸上,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姚千枝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火就别提了,深邃犀利,她目光如炬的看向孙举人,冷声道:“在我的地盘上!你,是在质问我吗?”一步一步踏着小道往前走,她逼的一众农夫和读书人们忍不住低头。

“你,你的地盘?”被盛满激怒的眼神紧盯,孙举人心里莫名不安,上下打量姚千枝,“你,你是哪个?”

“呵呵,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充州境界做乱?真是不知死活。”姚千枝就站着,任他打量。

“您,您是姚,姚总督?”一旁,庄村长翻着白眼儿颤声。

姚千枝曾在晋江城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千总,那会儿经常四处剿匪,她威名甚重,战功赫赫。四里八乡的人,远远的总偷偷‘瞻仰’过她。

庄村长自然不例外。

姚千枝目不斜视,嘴角挂着冷笑。

“姚,姚千枝!”孙举人瞳孔瞬间扩张,掩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抖了两下。

北方的女战神,大刀飞脑袋的威名,在充州潜伏了许久,他真不是不知道。

害怕,那是肯定的。不过,终归对自家王爷尽忠的心压下一切,孙举人死命按下心头忑忐,压住想抹头就跑的欲.望,强撑着佯做冷静模样,他道:“姚,姚大人,我等今日行事,并非无故闹事,而是为白家老爹抓回不孝女儿。淫妇无德,忤逆生父,我等看不过眼,此乃义举,大人不支持便罢,怎还能随意出手伤人?”

“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都是万岁爷的臣民,尊大晋律法,就算大人高官爵厚,都不能随意欺压良民,否则,我等读书人不服!”

“文死谏,武死战,读书人自有风骨,不惧权贵,不畏压迫!”梗着脖子,孙举人拼命往姚千枝脑袋顶上扣屎盆子!

自姚千枝带人出现,看她们那一脸气势汹汹的模样,他心里就清楚这回恐怕要完,为了远在豫州的王爷和……妻儿老小,他死都得死的价值!

双股颤颤,他‘大义凛然’道:“今日,大人就是杀了我等,亦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不,不错!”他身侧,陆秀才脸色煞白的递上一句。

他俩是领着‘任务’来的,还算悍不畏死,然而,余者几个读书人和农夫们万没这等‘觉悟’,耳听眼前人的身份来历,他们胆都快吓破了,农夫们跪地频频磕头,什么‘大人’‘贵人’‘武神娘娘’乱糟糟的喊,读书人们则蹑手蹑脚退到一边,还有胆小的转身想跑——都被护卫们拦住了。

“你到是能言善道,有个好口条儿。”姚千枝没理会这些人,只是看着孙举人,“巧舌如簧改变不了你的命运,孙举人……是吧?”

她轻笑,“你既然诚心诚意的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回答你!”

“其一、桑林村的女人都是我麾下百姓,租赁了官府的桑林良田,跟官府签过红契,在五年契约未满的情况下,任何人——包括她们的父母都没有权利买卖她们。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白淑和白惠目前的归属,是官府!”说白了就是我,而不是白老爹。

“其二、淫妇无德这句话,不能成为你们来此闹事的理由,大晋律法,哪怕是妓户呢,只要交了税银,就能平安度日。百前年,那位乡野闲客惠子,一未入朝当官,二未著书立法,未有人尊他做‘圣贤’,他的说法,不过是种理论,我做为一方大员,自可斥他之说为‘邪妄’。”

“其三、你说我欺压良民,是说我欺辱你了吗?我怎么欺辱了?你是绞你头发,还是捅你脖子了?”姚千枝嗤着,突然冷下脸来,“孙邵,陆远,巧言令色,人面兽心之辈,我还没治你等挑拨煽惑、祸乱民心、拐卖未遂、肆意伤人的罪名呢,你们还敢倒打一耙?真是不知死活!”

“来人,把他们给我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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