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回光阖院的时候,是十月十五日的中午。按照廉牧给夏晖下达的命令,夏晖必须要在十月十五日前找到墨殇,并让他在十月十五日的中午出现在曜阁内。
结果,夏晖压根就没有去找墨殇,而墨殇真的如之前夏晖所说的那样,想出现,也就真的出现了,这让夏晖反而感到有点意外惊喜,以至于她有些佩服自己,“料事如神”。
此时夏晖正在曜阁的门口教孟简“霜切”。归来的墨殇直接无视了孟简和夏晖,以及沿途所有的同僚们,然后径直赶往八层军机处找廉牧。
事实上,墨殇要找廉牧,跟夏晖没有一点关系,她还来不及告诉墨殇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而此刻的墨殇也没有空听夏晖去说这些。
望着墨殇急匆匆的身影,夏晖顿时没了心思继续教孟简“霜切”,于是临时告诉孟简今天就暂且先练到这里,然后自己则偷偷跟在墨殇的后面,看看他到底要干嘛。
此时的廉牧,正在为与古依娜结盟的事情以及那辆来自络国的马车而苦恼。眼下,廉牧若想和古依娜结盟,必然先得解决齐寺大火这个难题,那么要解决齐寺大火,必然得先找到墨殇,这样他才能慢慢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但尴尬的是,突然出现的络国马车对于廉牧而言,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果说,昨天廉牧从那辆马车上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么现在的他或许没有这么苦恼,但问题是向来办事不利的廉牧,偏偏在那辆马车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一种千羽氏特有的幽香。
这让本就夹在世家、王权、蛮人中间的廉牧,更加焦头烂额。然而,让廉牧更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为此而头疼的时候,墨殇出现了,但是墨殇的出现,并不是来述职亦或是响应他给夏晖下达的命令,回来复命。
墨殇的归来,只为一件事。
「辞行」
廉牧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穿的跟个乞丐一样的男人,并围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辞行?墨殇啊,你今天又是哪根筋脉搭错了?要么每次我找你的时候找不到人,要么每次突然出现总带回这么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嘛,让光阖院最知心的廉大哥为你排忧解难!不要一个人硬扛!”
墨殇面不改色:“我去意已决。”
廉牧见墨殇态度强硬,随即语气软了下来:“其实呢,你如果真要走,我也不会死活不放,但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你这什么理由都不给就离开,让我怎么给那些跟着你的城北部兄弟们一个交代。”
廉牧的话,让墨殇陷入就良久的沉思。此时夏晖不请自来,躲在军机阁外常识偷听里面二人的交谈内容。墨殇似是发现了夏晖在偷听,于是示意廉牧将耳朵凑过来,与他私语道:“城北部有不明来历的细作,我需要假装辞行,然后从暗处彻查这件事。”
廉牧听罢,头皮发麻,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廉牧压低了声调问墨殇:“你消失这几天都是在查这件事?”
墨殇:“正是。”
廉牧:“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你是从何得知此事的?还是说你顺藤摸瓜,意外查出来的?”
墨殇:“这个线索,是前几日我们从白虎街道抓的那个可疑人士提供的。”
墨殇的话,让廉牧再次愁眉紧锁:“靠谱吗?不会是那人在无中生有吧?”
墨殇:“过往多少次专门针对鹿呦的明查暗访,鹿呦哪一次不是像提前知道了似的,然后象征性地陪我们演了一出戏,而且一点紧张的样子都没有。”
廉牧:“这种情况下,要么就是他鹿呦行的正坐的端,要么就是咱们霜剑真的出了内鬼!”
墨殇:“鹿呦这个老东西,贪字都写脸上了,他若是两袖清风,为人坦荡,咱们夙国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田地。”
廉牧:“查办鹿呦的事情,按理说归咱们霜剑的谕法司管,但是……”
廉牧的话说到了一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墨殇则知道廉牧已经猜到了他所想的,于是墨殇接着廉牧没有说完的话继续道:“但是谕法司却归宗室管。先前我们提交给谕法司有关于鹿呦贪污的证据,据现在谕法司的司长林苒所说,都暗中被宗室长老给扣了下来。”
廉牧:“你的意思是,宗室可能在暗中与鹿呦有所往来?”
墨殇:“我可没有这么说,而且即便是,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们查鹿呦的话,就必须得从谕法司的手里过,而结果只有石沉大海。”
听到这里,廉牧忽然有些愤慨:“这么说来,宗室庇护鹿呦竟已成不争的事实。”
墨殇并没有理会廉牧的情绪,而是继续道:“如果上述猜想都将坐实,那么如今给鹿呦打掩护的,要么就是鹿呦的人,要么就是宗室的人。”
墨殇的话,让廉牧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一直在门口偷听的夏晖,因为墨殇与廉牧的窃窃私语,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结果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却没料到廉牧在这个时候突然将门打开,于是夏晖直接意外地扑倒了廉牧的怀中。这个场面令廉牧与夏晖同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
目睹此情景的墨殇,随即咳嗽了一声,提醒二人注意场合,随后廉牧推开了夏晖,并问道:“你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干嘛?”
夏晖灵机一动:“有事汇报!”
廉牧听罢,与墨殇对视一眼,遂问夏晖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夏晖:“原本打算今天述职的寒甲司城西副统领柳风魂,因染上风寒,不能及时到岗,所以特地请我来给他请个假。”
廉牧眉头一皱:“就这事?”
夏晖想了想又道:“另外,属下申请成为孟简的教头,专门负责教会他“霜切”这一必修剑技!”
廉牧:“还有吗?”
夏晖:“没有了!”
廉牧:“柳风魂到任之前,城西部的霜剑暂时由你来带
。关于孟简的事情,我自有安排。现在我正在跟墨副统领商议正事,待会外面若是又有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你就暂且代为处理好了。你懂我意思吧?夏美美!”
得廉牧赞美后,夏晖非常识趣的与他揖手作别:“属下明白,这就告退。”
离开军机阁的夏晖,轻轻合上房门。不打算再在门口偷听亦或是弥留,虽然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她就是特别好奇,这两个大老爷们到底在里面聊啥,竟能聊成这样难看的一脸愁容。
望着夏晖离去的背影,廉牧忽而有些惆怅。一旁的墨殇对于廉牧的惆怅反倒是有些不解:“怎么了大统领,为什么自从夏晖走后,你就突然一言不发了?”
廉牧愁眉不展道:“蒹葭升迁了,结果接替他位置的竟然是柳家的二公子,咱们寒甲司四个副统领,现在有三个是世家出身,而你又要准备辞行,我好难啊!”
望着廉牧此时的神情,墨殇突然发笑:“我看,大统领不是担心我辞行,而是在担心我这一辞行便不复返,对吧?”
廉牧:“知道你还问?”
墨殇:“如果大统领能够亲自出手解决掉这个内鬼的问题,那么我就不必搞得这么麻烦。现在你也看见了,宗室的手是越伸越长,再这样下去,整个霜剑三司都将成为他们的棋子,任由他们摆布。我们效忠的是王室,不是宗室。与其等他们请我走,不如我先一走了之。反正这个细作的问题若是不能解决,即便我留在霜剑也没有任何意义。”
廉牧:“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也是宗室的人?”
墨殇笑了笑:“除了宗室眼瞎了。”
廉牧:“我这就弄瞎他们!”
墨殇:“玩笑归玩笑,你毕竟是云姈国主亲自任免的霜剑三司大统领,我如果不相信你,那又该相信谁。”
能得到墨殇的支持,廉牧心中的底气有多了几分,但是眼下他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先摆平,几经思量过后,廉牧与墨殇道:“关于这个内鬼的问题,我给你想办法解决,但是现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你来搞定。”
墨殇:“什么事?”
廉牧:“告诉我齐寺大火有关的所有事情。越详细越好!”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同一时刻,由衷酒楼。
那个被千羽枫华称为寒蝉的男人,在她的一番嘘寒问暖下,渐渐没有进屋前那么的紧张。事实上,寒蝉并不是这个男人的名字,而是当年千羽氏的家主千羽流萤赐给男人的代号。
千羽枫华也不知道面前这位代号“寒蝉”的男人究竟叫什么,但是很快男人便会告诉她。无论她想不想知道。
灵动的双眸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满脸沧桑的男人,似是要将他看穿。对此男人倒是没有感到紧张,因为紧张早已在刚刚被千羽枫华所卸去。
与当年千羽氏家主,千羽流萤相比,千羽枫华没有了千羽氏特有的威压气势,并且在举止投足间多了不少世家闺秀才有的温柔与恬静。
寒蝉很担心千羽枫华若是性格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这座霁北的孤城可能会成为将她吞噬的魔兽。然而,寒蝉却并没有想过,如今他眼中柔弱动人的千羽枫华,可能是千羽枫华特地留给他的一个模样。
千羽枫华这么做的目的,其实也很简单。尽快地取得寒蝉的信任与忠诚,然后将它打造成自己手中的剧毒匕首,接着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时候,刺入这座已渐渐化身为噬人魔兽的霁北孤城之心脏最深处。
思量间,千羽枫华的眼底忽而流露出几分哀伤,令面前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心生怜惜:“主子,有心事?”
千羽枫华回避了寒蝉的目光,并在话语间掩去了悲伤:“听说,昨日跟随云凡归来的古依娜等人,与霜剑的廉大统领有过交涉,不知你可了解其中详情。”
寒蝉沉思片刻,缓缓道:“根据城北部当时在曜阁办事的兄弟描述,霜剑寒甲司的韩副统领有跟他们过招,并且负伤,而飒部与赤焱方面的主要执事古依娜,不知后面跟廉牧发生了什么,临走时给了他一巴掌。”
千羽枫华若有所思:“看来,传闻所说都是真的。”
寒蝉:“大致上都和实际情况相吻合。”
千羽枫华:“可是,为何我总感觉其中另有玄机?”
寒蝉:“北漠的男人崇尚蛮力武勇,夙国的世家主张尊卑有序,他们自古以来便讨厌蛮人之粗鄙,观念可谓是根深蒂固,加上平日里往来夙国的蛮人大多又都是商人,这更加恶化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千羽枫华:“即便只有靠这些蛮人才可以救夙国,夙国的那些世家也不会低头是吗?”
寒蝉:“您就是把他们头砍了,他们都不会向蛮人低头。这不仅仅是夙国人埋在心中的傲气,也是整个霁朝子民该懂得的荣辱。”
千羽枫华:“所以世家不会拉拢古依娜。”
寒蝉:“更何况,赤焱武士都打伤了韩氏的公子,韩氏不兴师问罪已该谢天谢地。”
千羽枫华:“廉牧想要争取。”
寒蝉:“然后古依娜给了他一巴掌。”
千羽枫华:“这一巴掌可不简单啊。”
寒蝉:“此前,廉牧的大统领之位由夙国主云姈亲自任命,古依娜这一巴掌虽然打在了廉牧的脸上,但是也无异于给了云姈一记重重的耳光。”
千羽枫华:“云凡在北漠的时候本一无所有,若不是得这个女子相助,或许早已客死他乡。依我所见,这个来自北漠的古依娜,恐怕远比传闻中的更要复杂。”
寒蝉:“主子的意思是?”
千羽枫华:“就看鹿大人何时动了。”
寒蝉:“鹿大人?”
千羽枫华:“不错。”
寒蝉:“他要做什么。”
千羽枫华:“正大光明摆开家宴,宴请这位来自北漠的佳人。”
寒蝉:“鹿大人要拉拢
古依娜等人?”
千羽枫华:“这只是我给鹿呦的一个建议。如今的夙国,若是没有人明面上跟鹿大人走的近一点,很快鹿呦将会成为夙国各方势力内斗的牺牲品。”
寒蝉:“主子这是在让鹿大人祸水东引?”
千羽枫华:“不如说是在借力用力。”
寒蝉沉思道:“夙国的世家本就不待见蛮人,现在以廉牧为首的云氏王族又不受古依娜待见,以当前夙国内部的局势来看,若是鹿大人与古依娜等人结盟,并不失为明智之举。”
千羽枫华:“朝臣与蛮人相勾结,这算叛国还是叛族?或是二者皆是。”
寒蝉:“主子的意思是……”
千羽枫华笑而不答,并转而言道:“若是鹿呦在古依娜等人进城后不久便与之交好,有关于鹿呦的结局会更加圆满一些。我归来时,鹿大人曾跟我提到,他想在诸事皆定之后举家离开夙国,随我一起前往络国定居。但是,以现在明月城内部的局势看来,鹿大人的夙愿正渐渐成为他的一个奢望。”
话语间,寒蝉嘴角的笑容渐渐僵住。随着他对于千羽枫华话中深意的揣摩,一些不方便明说的意思也让寒蝉开始冒起冷汗:“原来,主子是打算借刀杀人。”
千羽枫华:“鹿呦太贪婪了。”
寒蝉不敢直视面前这个女人温柔的眼眸,但是却在她的话语间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眼见寒蝉沉默不言,千羽枫华继续道:“当他跟我提出举家离开夙国的这个愿望之时,我就在想他要的是不是有点多了。结合现在夙国内部和外部的情况来看,若是发生纷乱,离开夙国时候的我,最多只能带走一人。”
寒蝉听罢,试探性地问了问:“那主子的打算,是带谁离开这里……”
千羽枫华微微一笑:“没有你及时提供的情报,只怕此刻家父已是晚节不保。这些年来你为千羽氏所做的贡献,我们都看在眼里。”
她的话,令寒蝉眼中泪光忽闪,欲要跪地拜揖,以表心中感激:“得主子之恩重与赏识,寒蝉愿为千羽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千羽枫华制止了他的这一举动,并风轻云淡道:“若是能将赤焱武士与鹿大人一起解决了,其实对于你我而言,自是皆大欢喜,亦是大功一件。”
寒蝉:“寒蝉定当竭力协助主子诛杀此等叛逆!”
话语间,这个优雅的女人眼底再次流露出淡淡的忧伤:“若不是鹿大人把“贪”字写在了脸上,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片即将沦为废墟的故国,可惜了。”
寒蝉:“为人臣子,当以忠义先行。”
千羽枫华:“自赤焱之乱,致霁分东西,礼乐崩坏,人心早已不古,也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完成霁朝的一统,尽快恢复我朝之礼乐。”
寒蝉点头附和,千羽枫华则在此间忽然想起了什么,遂问他道:“差点忘记问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已来到这座霁北的孤城,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寒蝉:“前几日,霜剑安插在鹿府的耳目向我汇报了您的到来,于是这几天我便开始密切关注鹿府的动向,最终确定了这个消息,并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
千羽枫华听罢,眉头一皱:“所以,现在霜剑知道我已出现于明月城的事情了?”
寒蝉:“主子放心,此时并无太多人知晓。因为那个霜剑安插在鹿府的耳目已被我灭口。”
千羽枫华:“你这么做,就不怕暴露自己?”
寒蝉:“能为主子出力,是寒蝉的福分。霜剑之所以将耳目安插在鹿府,为的就是要将鹿大人连根拔起。现在这个耳目死了,最终霜剑若是得知这件事,定会将所有矛头指向鹿大人。”
千羽枫华:“霜剑在鹿府安插了多少耳目。”
寒蝉:“据我所知,只有一个。”
千羽枫华:“你这一举动,既是帮鹿大人解决了隐患,又送了霜剑一个顺水人情。顺便还点燃了他们之间埋伏已久的火星,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想到这里,千羽枫华忽然意识到,先前失去联络多时的寒蝉,为什么这段时间突然与鹿呦有了往来,看来极有可能就是为了今天与她在席间的这番对话。
换句话说,先前寒蝉表面上是在帮助鹿呦,实际上早已算好了千羽氏会被因为鹿呦的贪婪而重回夙国,于是寒蝉想趁着这个机会,来一次“金蝉脱壳”。
虽然他话语间尽显不争之意,但事实上比起鹿呦,寒蝉更想离开夙国,并且早已算好了每一步。想到这里千羽枫华忽而眉头微皱,寒蝉并没有察觉到千羽枫华的情绪变化,依然沉浸在刚刚她对于自己的夸奖之中,就像是自己精心设计的布局,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那样。
千羽枫华是聪明人。
寒蝉也是个聪明人。
只是鹿呦并不知道,有关于他的结局,其实自千羽枫华归来起,便已经注定。一张无形的蛛网正在悄然张开,夙国的世家、千羽氏、云氏王族、鹿呦、蛮人、霜剑、寒蝉,皆是连接这张蛛网的点。
想到这里,千羽枫华竟不由得有些头疼,她开始有点疑惑自己到底是这张蛛网的编织者,还是蛛网中的猎物,正当她陷入沉思中时,寒蝉忽然为她夹了一道菜到碗中,并淡淡道:“只要主子平安无事就好。”
望着此时碗中由寒蝉所夹放的菜,本就有些混乱的千羽枫华,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思。一时间,她不知道碗中的这道菜叫什么,又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其实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思量间,千羽枫华渐渐意识到,比起龙潭虎穴的帝都,暗潮汹涌的夙国明月城才是如今整个天下最可怕的地方。她不知道这几年里,这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竟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个个都变成了这般深不可测的“妖兽”。
而面前寒蝉话语间的笑意,也让千羽枫华在发怵的同时意识到,接下来她要走的路将比她原先所想的,要更加坎坷、黑暗、孤独。